眼眶一热,她鼻尖一皱就想哭。
张溪来就在这时跨进了门来。
“父亲,小叔,婶婶,姑母。”他挨个拱手见礼,行礼的角度都像是尺子量过的那般刚好。
银月别开头不看他。
张庭安纳闷:“夫子不是说你今日在练骑射?”
“是,已然练够了一个时辰。”张知序拱手回禀,“造业司那边的文书也已经批阅完毕,过来的路上看见父亲院子里的草叶长得太密了些,便也跟司植一起修了修。”
张庭安满意地点头:“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既然已经忙了一上午了,那便去歇会儿吧。”
张溪来站着没动。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重新拱手:“父亲,孩儿有事禀告。”
“没看长辈们都忙着么。”张庭安摆手,“有什么事都等会再说。”
“无妨。”张知序看向他,“你若没有要紧的事,也不会开这个口。”
“是。”张溪来拿出一把匕首,双手捧着奉到前方,“程槐立之死,我可以担。”
此话一出,原本坐着的四个人全站起来了。
“你?”张庭安大惊,“程槐立是你杀的?”
“不是他。”陈宝香摇头,“他不在我的随行军里。”
“你想顶罪?”张知序拧起眉心。
张银月怔怔地站在后头,一时不明白他是何意。
张溪来抿唇,捏着那匕首低声开口:“程槐立逃窜到南州之时,我正好在南州办差,也曾随州府前往磨口镇支援,日子对得上。”
如果可以,张溪来更希望是自己亲手杀的程槐立。
可惜,他没有这个机会。
“只要当时在场的人少,我就能去认这个罪,后果比陈大人去认要轻松得多。”张知序道,“至多不过贬官,也不至于凌迟。”
“你疯了?”陈宝香震惊,“贬官就不是责罚了?你那么努力才有了如今能坐上造业司主官之位的机缘,为我顶罪就要重头再来,这不可惜了吗。”
“没什么好可惜的。”张溪来垂眼,“我本就受恩于张家。”
本就是因为有张家的收留,才有读书的机会、科考的机会、当官的机会,就算全还给张家,也抵不过养育之恩。
——张溪来一直是这么想的,所以生存之外的东西,他一样也不敢奢求。
而现在,陈宝香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瞪大眼道:“你是张家养的孩子,又不是张家养的狗,哪能遇着事就推你出去?咱大哥也不是这样的人呐。”
张知序斜眼看向自家大哥:“都说了平时不能太苛责孩子,给人养成什么样了。”
张庭安又气又笑:“我平日里是严厉了些,什么时候说过……哎你这孩子,我什么时候说过一定要你报恩了?”
张溪来怔愣地抬眼。
目之所及,三个人已经开始严肃地讨论起了对晚辈的教导之法,他递上去的匕首没人接,也没人真的顺着他的话考虑一二。
他有些迷茫:“我若无法报答张家的恩情,那,那张家给我的这些——”
张庭安啧了一声:“我捡你回来是觉得你可怜,把你当义子养是因为我没孩子,想试试当爹的滋味儿,我就图这些,都已经得到了,你还想报答别的什么?”
……父亲居然是这样想的吗。
张溪来心头一撞,喉间微紧,一时无措。
陈宝香余光瞥着他,适时起身:“时候不早了,我先去大理寺走一趟。”
张知序点头,看向张庭安:“大哥你今日不进宫?”
“哪壶不开提哪壶,得了。”张庭安拂袍起身,看向张溪来,“做你的事去,别再想这些不着调的,传出去人家还以为我虐待义子。”
三个人说着就各自出门。
正堂里眨眼就只剩了张银月和张溪来两个。
张溪来垂眼,拱手就道:“侄儿这便回去继续练字了。”
“站住。”银月呵斥一声。
他腿定在了原地。
她绕到他面前,恢复了以往的娇蛮:“告诉我,你一个造业司的文官,为什么会去南州支援武事?”
张溪来后退半步,眉眼低垂:“恰好遇上了州府缺人。”
“什么州府能缺人缺到让你一个上京主司去冲锋陷阵。”她双手叉腰,“你报下这令的人名讳上来,我自去问他!”
“……”
他有些难堪地抿唇,“有什么好问的,程槐立此人,本也人人得而诛之。”
“该诛也轮不到你去诛,外头有宝香姐姐,有赵怀珠,还有王五。”张银月又逼近一步,“与你有什么相干?”
“她们都是为着各自的亲人去的,姑母你也是我的亲人。”
“亲人?”张银月挑眉,“亲人你会不高兴我跟别的大人来往,亲人你会一直贴身收着我幼时送你的破石头?”
“我……没有。”
“没有?”她指尖一挑就夺过他的荷包。
张溪来想抢,伸手过去,却几乎成了环抱之姿。
他连忙收回手,窘迫又无奈:“姑母。”
“你再叫这个称呼,我就把这袋子打开,看看除了那块石头还有什么。”她戏谑地玩弄荷包上的绳结。
张溪来背脊一僵,脸都跟着白了一瞬。
里头有什么,自然还有她顺嘴吐在他掌心里的桃核、嫌绣工不好就扔了的手帕、断掉的青丝、甚至还有一颗疼了她半个月才掉下来的乳牙。
每一样他都收了起来。
可这些全摆在一起,就更显得他心思肮脏,上不得台面。
张溪来伸手想去夺回。
张银月将荷包放在身后,歪着脑袋瞧他:“重新唤我。”
“不……”
“那我打开了。”
“银月。”他飞快地开口,“别打开,银月。”
软软的两个字落下来,屋里两个人同时红了耳朵。
银月轻咳一声,将荷包还给他,然后道:“大哥说了,不能让人觉得张家在虐待你,明儿你便陪我上街去。”
“我明日要去造业司……”
“你造业司卯时上工,申时下工,我知道。”她笑,“待你下工我去接你。”
张溪来:“……”
心里有个声音可耻地叫嚣着答应她,自从唤她姑母之后,两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一起上街了。
可阴暗角落里的另一个声音又说,别去了,就算张家不要你报恩,你也不能得寸进尺。
双方交战,胜负难分。
“就这么定了。”银月才不管他的回答,摆手就道,“明儿见。”
她原本都已经快要放弃了,张溪来就像一处没有底的深渊,不管她投什么东西进去都没有回音。
累人极了,没有指望,不如在制药署里好好制药。
但现在,张银月突然发现,深渊不深,崖壁上甚至有柔软的枝叶,将她扔下去的东西都好好地收了进去。
似乎只是怕吓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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