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明曜把面端进屋就要走,林晃跟到屋门口,还是把人叫住了。
“等我吃完吧,把碗拿回去。”
邵明曜回头瞟他一眼,“自己送回来。”
“不想去你家。”
“为什么?”
林晃默了一会儿,把北灰想起来了。
“你家有狗。”
“……”
邵明曜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问:“你家有工具箱么?”
林晃不明所以,“要干什么?”
面条是邵松柏手擀的,粗细不均,但很筋道,没有十年抡皮带的功力揉不出这么好的面。清水汤底加了猪油,搅和开,油花泛进面里,面比牛肉还香。
林晃把脸埋进碗口捞面吃,一身冷汗被热汗取代,末了端起碗把汤也喝干,只剩一坨青菜。
院里地动山摇,邵明曜和洗衣机打起来了。
林晃出门去看,洗衣机被大卸八块,零件铺了一地。
他忧心忡忡,“不会安不回去吧。”
邵明曜说:“坏了我赔。”
“它不是挺安静的吗?”
“它工作时安静。”邵明曜冷道:“平时总有嗡声,你听不见?”
林晃摇头,“平时我不在家。”
“晚上也有。”
林晃仔细回忆了一下,没听到过啊,“是吵到你了,还是吵到狗了?”
“吵到我爷了。”
林晃纳闷,“爷爷岁数那么大了,怎么还没耳背……”
邵明曜举着扳手回头,“你说什么?”
“没。”林晃果断改口,蹲下陪在他旁边,“我想起来了,这两天失眠就是它吵的。修吧,使劲修。”
半夜三更,洗衣机被反反复复地拆装,院里的灯泡幸灾乐祸地亮着。
邵明曜修完洗衣机进屋洗手,林晃还蹲在机器前,犹豫了一会儿,轻轻按了下开机键。
?
“邵明曜!”
“林晃。”
“洗衣机怎么没反应了?”
“青菜为什么不吃!”
半分钟后,林晃回屋重新端起碗,邵明曜拎着扳手又蹲到了洗衣机前。
青菜齁苦,林晃脸上的蝴蝶纹身都苦皱了,戴好口罩跑回院子里问:“有甜的么,杏桃排真没了?”
邵明曜从兜里摸出块巧克力朝他一扔。
北灰吃不着的,最后还是进了林晃肚子。
秦之烨喜欢把自家巧克力塞满好朋友们的衣兜,邵明曜给过林晃两次,上次是88%黑巧,这次是82%黑巧。
林晃捏着糖纸,“你其实很少吃甜食吧。”
邵明曜拧螺丝的动作微顿,“吃啊,怎么了?”
“吃什么?”
邵明曜看他一眼,“杏桃排,从小就爱吃,你不是知道吗?”
林晃定定地看着他,“邵明曜,其实杏桃排就是焦糖杏仁酥,是一种坚果排,和杏没有关系。”
五年前,邵明曜第一次塞给他杏桃排,美其名曰代替下市的杏子时,就已经暴露了他根本没吃过。
却硬要说自己爱吃。
骗子。
邵明曜一愣,“从前给你的那些,也没有杏子夹馅吗?”
“没有。”
邵明曜思忖道:“会不会有两种流派?就像月饼分苏式和广式,杏桃排也……”
“不是。”林晃笃定地摇头,“无论哪种流派,都和杏无关。”
不知这话让邵明曜想起了什么,他神色有些发怔,但转瞬又皱眉道:“但你送的那些不是放了杏子酱吗?”
他还真吃了啊。
林晃有些意外,解释道:“因为我们店做的就是错的,从几年前就……”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住了口蹲下拾掇工具,果然,邵明曜追问道:“知道是错的,为什么不改?”
林晃装死。
杏桃排是他管店后上架的,当年店员吐槽这玩意压根不该出现在法甜店里,而且要求的做法也不对,但他还是坚持上架了。
非要个解释的话,大概只是觉得既然有人坚信杏桃排该有杏,那就做这么一款点心吧,不然等哪天那人真想尝,到处找遍都找不到时,会很失落的。
邵明曜狐疑地看着他,“你不会就等着这一天,送我个错的,等我吃不出来问题,再损我一顿吧?”
林晃立即点头,“是,就是这样。”
“果然啊,浑身上下全是坏心眼。”邵明曜冷哼一声,“进屋来。”
林晃警惕,“干什么?”
“揍你一顿。”
*
屋里灯光足,能看清伤。
掌心的伤口显然又出过血,邵明曜看得皱眉,但没多问,只夹着药棉蜻蜓点水似的轻轻沾伤口。
才擦了几下,林晃就忽然把手缩了回去。
邵明曜抬眸,“躲什么?”
“痒。”
“娇气。”邵明曜说,“伸回来。”
林晃表情有点烦,但最后还算乖,把手伸了回来。
邵明曜换一只棉球,正要去沾伤口,却见林晃垂着的眼睫在轻轻打颤。
他忽然有些按不下去。
片刻,他把棉球一丢,说道:“行了,自己包一下。”
邵明曜起身回家,走到院里,余光却忽然在墙根下捕捉到一团白乎乎的东西,像个毛绒玩具,有点眼熟。
黑灯瞎火的看不清,他正要上前,一只手忽然从身后绕过来,凉凉的,遮住了他的眼。
邵明曜一下子顿住脚。
林晃的掌心和秦之烨他们不一样,太薄了,总让他觉得脆弱,挣一下都不敢使劲。
他缓慢地转过身,“做什么?”
林晃松开手,“你昨天也这样捂我眼睛了。”
“我那是叫你下车。”邵明曜解释,“旁边车开远灯,我怕你一下子被强光晃瞎了。”
林晃“嗯”了声,停顿片刻,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我妈也这样捂过我眼睛,在很多年前。”
他的视线忽然远了,像在放空,隔了好一会儿才又轻道:“你和她有很多巧合。”
邵明曜眸光微动。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林晃垂眸看向地面,没再应声。
林守定死后,奶奶带着林守定所有的钱搬去其他城市生活,娘俩靠着小姑的接济勉强撑着。苦日子一直过到林晃11岁,因为主理人大赛,眠蝶终于回本盈利,庄心眠期盼着往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却没想到只盼来了一场酷烈的大火,将她的人生彻底吞没。
其实被吞没的,本该是林晃。
往外跑时,后厨的大烤箱发生了次级爆炸,金属门被爆开,从林晃身后朝着他砸过去。林晃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就忽然黑了,被拉进一个颤抖的怀里。
庄心眠用自己柔软的身体挡下了那恐怖的碰撞。她后背被砸得碎烂,却依旧拢起掌心,轻轻地蒙住了儿子的眼。
像两年前在停尸房外一样——哪怕她的孩子就是个没有情感的布娃娃,她也不希望他看到可怕的东西。
黑暗中,林晃用头顶感知着妈妈告别的吻,耳边的声音气若游丝,但依旧柔和,对他解释着眠蝶名字的由来。
“蝴蝶休眠在冬季,但熬到春天就会苏醒。晃晃,哪怕你的冬天比别人漫长,你也一定能穿越寒冬,振翼起飞。这是妈妈的信仰。”
后来,他独自缩在老院,溺在恐惧中寻不到生路,那时他想,如果他是冬眠的蝴蝶,那场火灾就是漫长寒冬中一场可怕的飓风,把他吹得残破不堪,他熬不过去了。
每一个阳光浓烈的午后,他坐在院子里,都在想着死掉的可能。
某天邵明曜又来烦他,捧着一只剔透的烧瓶,一只蝴蝶落在瓶壁上,一动不动。
林晃被那个画面刺了一下,恶狠狠地开口说:“它死了。”
“没死。”邵明曜把烧瓶捧近给他看,“这里有几个小孔,给它呼吸用的。”
林晃厌恶地挪开视线,“它不动了。”
邵明曜说:“藏冬而已,现在天暖了,它一直找机会出去呢。”
林晃觉得很烦,“它怕外面的世界,最后还是会死在瓶子里。”
“不会的。”邵明曜那天格外耐心,打开瓶塞,从底下的气孔轻轻吹,一下接一下,吹了几分钟后,蝴蝶的翅膀忽然颤了颤,而后缓慢拍打。它在瓶中跌跌撞撞地绕,终于绕到瓶口,夹紧翅膀,艰难地往外挤。
身子出来一半时,刚好一阵风过,它乘势扑腾出来,缓缓飞远。
邵明曜很高兴,一双眸子亮得压过了午后刺眼的阳光。
“看,它不怕嘛,外面有什么好怕的。”他抱着瓶子,一下一下地撞林晃的脚尖,像是自言自语,也像在对林晃说着——
“越是脆弱的生命,越要有勇气啊。”
像一把锤子突然敲碎结缚在心上的壳,失去母亲后本该有的悲伤终于灌了进来。
林晃猝然被汹涌的泪淹没,一发不可收,无声地哭了很久。
那是他唯一一次流泪,哭得邵明曜手足无措,拿袖子在他脸上胡乱擦,擦了半天,最后磕磕绊绊地和他道歉,解释说自己只是觉得他和那只蝴蝶很像,才想把蝴蝶送给他的,没想惹他哭。
人怎么会和蝴蝶像呢。
但世界上确实有两个人这样说过。
一个生他养他,期待和呵护他,而另一个和他素昧平生,还结了点理不清的怨。
凌晨四点,院子里小灯泡的那点光亮越来越微茫。
邵明曜看着林晃发呆,等了很久也没等到他开口,本来转身要走了,目光一动,忽然又向院墙走去,从墙上摘下一只蝴蝶。
“怎么落这里了。”
低叹似的一句把林晃叫回了神。
林晃看着那道挺拔利落的身影,明明已经分别五年,邵明曜已和当年判若两人,可他对他的熟悉感却很神奇地没有消散。
现实与记忆、过往和如今,他常觉得时间错乱令人迷失,唯独眼前这个人,好像长成了他漫长时光里最清晰的一根锚。
“邵明曜。”林晃轻声开口,“你还生气吗?”
邵明曜回头瞥着他,“你觉得呢?”
“别气了,和好吧。”
邵明曜走回来,语气依然很淡,“林晃,我有几个问题,一直在等你的答案。”
“第一,这些年的短信,你到底有没有看。
“第二,讨厌我管你吗?
“第三——”
他语气一顿,看向老杏树。
当年林晃打杏漏下了最大的一颗,那颗杏饱满光亮,是他一个夏天都没舍得摘的宝贝,他还曾为它能存活而感到侥幸。
可林晃不告而别后,那颗杏也一起消失了。爷说,那小孩半夜拿走了,他看到了。
“第三——”邵明曜收回视线,凝视着林晃的眼,语气依旧很淡,“为什么不告而别,还偷走我的杏?你明明知道我多在意它。”
“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回答我了再说,所以现在不和好。”
邵明曜顿了顿,又说:“但这个可以先送你,失眠时就拿出来玩玩吧。”
他说着,把那只蝴蝶轻轻放在了林晃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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