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君爱国与心之所向在贺时序脑海中进行了一场不见硝烟的厮杀,他觉得痛苦。
从前读书,学忠孝难两全,他那时不以为意。
可当天子的命令和他内心的道义真发生冲突的时候,他方知这是一件多为难的事。
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不过是想救沈明烛。
殿下这半生已经够坎坷了,陛下为何要下这种命令?
陛下的命令是一定要听的,可是、可是啊……
贺时序痛苦地闭了闭眼,嘴唇不自觉被咬破,渗出淋漓血迹。
“你呢?”沈永和看向燕驰野。
“他当然也会听你的。”沈明烛偏过头瞪了燕驰野一眼,才松开捂嘴的手。
他向来温和,连警告似地瞪人时眼神也不凶狠,大抵是太过真诚,便无端让人泄气,不愿违背他的意愿。
燕驰野别过脸,闷闷道:“是,臣自是忠于大齐。”
语气带着几分赌气,到底没承认忠于沈永和。
左右他这话也没错,沈永和也不至于因为这一句话杀他。
沈明烛微微用力,将他推向沈永和,燕驰野猝不及防下踉跄一步,他不情愿地转过身回望。
沈明烛冲他严肃地摇了摇头。
而后他看向终究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他的贺时序,微微而笑,笑容满是安慰的温和。
沈永和上一次来的时候身旁跟了数十个伺候护卫的人,今日孤身前来,难免显得形单影只。
他看向对面用眼神交流的三人,忽而有些恍惚。好似假如没有先帝的横插一脚,这或许便是事实本来应该有的模样。
众星捧月的是沈明烛,无人问津的是他。
燕驰野咬了咬牙,最终还是不情愿地低下头,小步挪动地走到了沈永和身后。
贺时序摇摇晃晃地起身,嘴唇几次开合,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同样走到了沈永和身后,与燕驰野一左一右。
沈永和终于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不可查的笑容。
……有什么关系呢?
到底,最后赢的是他,坐在皇位上的是他。
颜慎、萧予辞、江铖……效忠的人是他,就连燕长宁、燕驰野、贺时序、庆尧也必须只能效忠他。
沈永和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出了含章宫之后不久,等候在此处的大太监伸手在燕驰野与贺时序身前挡了挡,谦卑地笑了笑,示意他们不必再跟。
而后他自然越过他们两个,跟在沈永和身旁。
沈永和低声吩咐:“朕每月一次的平安脉,不必让贺时序过来。”
贺时序年轻,医术算不得顶尖,本来替皇帝看诊的活也轮不上他,因而这看似多此一举的吩咐用意就很明显了。
大太监躬身低声应“是”,心知从此以后,这位本该前途无量的贺太医便不被天子信任了,再不会有被重用的机会。
*
朝堂上的事很快传到了今日告假在家没去上朝的定远将军耳朵里。
江铖怒极反笑:“我污蔑沈明烛?以他的为人,还需要污蔑?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气势汹汹地递了牌子入宫,对着沈永和慷慨激昂陈词:“陛下,臣可以与沈明烛当面对质!”
沈永和安抚他:“何须对质?他都认罪了,朕相信爱卿。”
“可有传言说他清白。”江铖不愿退让:“臣要让天下人知道,沈明烛自作自受,陛下继位干干净净。”
沈永和目光一暖:“朕知爱卿心意,此事朕自会处理,爱卿不必放在心上。”
“陛下!”
“朕意已决,无需多说。”
沈永和巴不得这事儿永远不被人提起,由此涉及到先帝的真相就能永远隐藏下去。
“……是。”江铖不甘不愿。
沈永和没有心力再去安抚,他面色疲惫:“如果没别的事,爱卿就退下吧。”
“臣告退。”
从御书房出来,江铖骂骂咧咧走在宫道上。
他不知道今天文武百官怎么都像中了邪,居然会相信如此离奇的说法,并且还真觉得背后有某种不可言说的秘密般对此讳莫如深。
哪有什么别的原因?就不能单纯是沈明烛愚蠢且坏?
出了皇宫,回去的路上他碰见了萧予辞。
早朝已经结束有段时间,不知萧予辞怎么这时才离宫,且脚步缓慢,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整个人看上去失魂落魄的。
“萧丞相?”江铖与萧予辞的关系还算不错,见状疑惑上前唤了他一声。
萧予辞抬头瞥了他一眼,便默不作声地绕过江铖离开。
他心情糟糕极了,倒不只是他多为沈明烛觉得可悲,只不过他素来自负,而今发觉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被耍得团团转,难免心有愤恨。
他当年投奔沈明烛,是怀着一腔报国之心去的。
他希望他的主君足够圣明、足够仁德,希望他是古往今来难出其一的天生帝王,而他便做个史书难寻千年一遇的贤良臣子,辅佐他的陛下,建万古不朽之功业。
可沈明烛不是那种人,于是他干脆利落放弃了当时的太子,改投三皇子门下。
良禽择木而栖,他问心无愧,可他好像看走了眼,错吧明珠当鱼目。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有些自嘲,笑自己身在局中不过一颗棋子却自视清高。也有些怒气,恨沈明烛把天下共主的位子当成一场儿戏。
——他自可以当个孝顺儿子,那天下人算什么?他们这些追随者又算什么?
“萧丞相,你怎么了?”江铖关心地问。
萧予辞又一次被挡住脚步,带着几分烦躁,冷声道:“让开。”
江铖皱了皱眉,然而思及萧予辞的状态,他也就忍耐下来不去计较这人的态度,“何必如此烦忧?事情总是会解决的。你看,我莫名被沈明烛攀扯,不也没放在心上吗?”
萧予辞冷冷地瞥了他一样,“要翻案的是燕驰野,与沈明烛何干?莫非你也欺软怕硬,不敢找镇北将军独子的麻烦,只敢冤枉废太子?”
虽然第一个提出的是贺时序,但区区一个太医,说话的分量自然是比不上燕小将军的。
这话带刺,江铖也忍不下去了,“萧予辞,你有病吧?我看你心情不好才一再退让,你真当我怕你不成?听起来你对沈明烛多有维护,怎么,右相大人也觉得是我陷害?萧予辞,人人赞你智谋无双,我看也不过如此!”
“你不信?”萧予辞冷笑:“沈明烛灭了百越。”
一个挥手可灭百越的人,怎么可能轻易在谋逆之初落败。
江铖身为本该对当年事最清楚的当事人,萧予辞却用如此嘲讽的语气鄙夷他不信沈明烛清白?
笑话,沈明烛清白了,那他算什么?
江铖怒极,争论道:“谁能证明这是沈明烛的功劳?莫要忘了,这次同回长安的人之中还有个庆尧!”
说不定就是庆尧的功劳,而沈明烛只是冒名顶替。
真可笑,他跟在沈明烛身边也有七年,沈明烛有什么本事他不知道吗?
萧予辞平淡地看着他:“随你怎么说,你要自欺欺人,在下亦叫不醒你。”
“萧予辞,我自认没有得罪你!”江铖瞪着他,双目充血,可见心中愤怒。
萧予辞对沈明烛什么样的看法他管不着,可倘若坚信沈明烛无罪,那他当年的证词就必是做了伪证,这是对他人格的侮辱。
萧予辞语气平淡:“在下也并非怀怨才这么说的,定远将军,你没有诬告,与沈明烛没有谋逆,二者并不冲突。在下不过实话实说,倒是将军你,对废太子的先入为主的恶意未免太大。”
“不冲突?”江铖冷笑:“这怎么会不冲突?沈明烛没有谋逆,我也没有诬告,那难不成全是一场误会?抑或有人做局?是先帝还是当今陛下?”
萧予辞像是察觉不出他语气里的嘲讽,淡淡道:“如果是误会,废太子今日也不会在朝堂上认罪了。”
却没否认江铖的后半句。
见他确实是在解释,江铖怒气稍缓,他嗤笑一声:“他认罪,是因为知道自己无可辩驳,难不成你以为先帝或是陛下就能让他甘愿入局不成?笑话,以他当初的叛逆,以他与先帝、陛下的关系,不反咬一口就不错了。”
萧予辞忽而皱眉,“废太子与先帝关系不好?”
素闻先帝不喜废太子,但废太子对先帝也没多少情谊吗?
这不应当。
若果真如此,先帝是凭什么让废太子心甘情愿背负骂名的?
“当然,他们俩都恨不得对方去死。”
妄议皇家事,有些大不敬了,但反正此地只有他们两人,江铖也被激出了火气,也就有些不管不顾。
萧予辞再度皱眉。
江铖跟在沈明烛身边多年,最开始是太子亲卫,他的话应该是可信的。
那么,沈明烛为何会认罪?
为何会答应那么荒唐的要求,真打算在含章宫种地过一生?
又为何会默认皇位是沈永和的,于是“再不插手不属于他的东西”?
萧予辞愈发茫然。
他正打算回去好好想想,江铖再次叫住了他:“萧丞相。”
萧予辞顿住脚步:“何事?”
江铖道:“我听说了,沈明烛在宫门口救了你们。”
那日他不在场,可众口铄金,应该是真的。
他说:“也许沈明烛这五年是有了很大的变化,我不该再用以前的眼光看他。可就算如此,我也不后悔当年投向三皇子。我有我的原因,我没有错,我不是叛徒。”
萧予辞沉默片刻,后自嘲一笑:“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可有一点不对。
他好像有点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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