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大起大落最是折磨人。
换作一般人,被死亡的危机笼罩数年,骤然得到希望又骤然破灭,心态定然崩溃。
越殊却不然。
在希望和失望中反复挣扎的日子,前世他已经习惯了。如今不过是又来一回而已。
哪怕这一回是更大的失望。
心头情绪起伏,他面上却不见分毫。与清虚道人一起,在灿烂的晨光中微笑。
至少,他四肢百骸中涌动的活力真切不虚。清虚道人为他痊愈所做的努力没有白费。
而这份心意,不该被辜负。
独自回到房间,越殊唇边的弧度慢慢放平,眼底淡淡的笑意散去,只余平静。这样的他,似乎又变成了从前苍白的人偶。
[真名:越殊]
[魂能:7]
[寿数:19]
[备注:死亡与复苏相伴,厄运随幸运而来。或许这就是重获新生的代价。如果注定在劫难逃,何不接受命运的安排?]
他目光一瞬不瞬注视着眼前的光幕,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命运的安排?”
越殊平淡的语气中透出几分不以为然。
认命的言辞前世他听过许多回。“大概这就是命吧”,每次生命垂危时,他总会听到这样的话,但他一次又一次活了下来。
只要他还活着,就是命不该绝。
越殊心底一直如此坚信着。
至于命运的安排,随它去吧!
担忧、忐忑、焦躁……种种因人类的求生本能而生起的情绪被越殊一扫而空,他的心灵反而陷入前所未有的冷静与专注。
‘仔细想想,这好像没什么用……’凝视着悬浮在眼前的文字,越殊若有所思。
不仅没用,反倒隔三差五泼他凉水。
他能存活至今,靠的是自己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要存活的顽强意志,靠的是在死人堆中救出他、为他续命的清虚道人。反倒是这所谓的金手指,不曾表现出多少价值。
从前越殊不甚在意,如今却开始思考:这面光幕,真的是他所以为的金手指吗?焉知此物是否只是某个大人物开的玩笑?
而所谓必死的命运,不过是「备注」的一面之词,若他为此而失态、惶恐、自暴自弃,以致原本大好的人生陷入泥潭,却顺顺当当度过十九岁,岂非活成了笑话?!
即便所言不虚,莫非他便要接受所谓“命运的安排”,在死亡到来之日放弃挣扎?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这邀天之幸得来的第二次生命,无论是长是短,越殊都不愿虚度。备注的提示,无论是真是假,都不能动摇他的这份信念。
思考风暴结束,越殊得出结论。
眼前的光幕,说是金手指,既然不能为他提供多少帮助,反而只会散播负面情绪,变相打压他的生存意志,留着又有何用?
越殊最后看了一眼悬浮的光幕。
从此就当没有此物的存在罢……
他心念一动,就要将之关闭。
半空中悬浮的光幕却蓦然发生变化。柔和的白光中,一行名为[功德]新栏目缓缓出现。末尾的备注内容也因此发生变化。
[真名:越殊]
[魂能:7]
[寿数:19]
[功德:?]
[备注:你选择对命运的安排发出无情的嘲讽。你顽强反抗的精神值得赞美——劫难降临之前,努力获得命运的启示吧!]
“?”越殊目光一凝。
他有嘲讽吗?
……不,这不重要。
遇上这个没有说明书的“金手指”以来,越殊不记得这已是他第几次打出问号。
一个个疑惑如泡泡般从心底飘出。
新出现的[功德]意味着什么?有什么作用?该如何获取?“命运的启示”又是什么?是某种向他剧透未来的“预言”吗?
未来必死的命运、突然更新的[功德]、可以通过努力获取的“命运启示”……所有关键线索在越殊脑海中飞速排列组合。
经过一番冷静的思考,他暂且有了判断:
“也就是说,我可以通过努力获取功德,而一定量的功德或许能开启‘命运的启示’,从而有望提前预知未来的灾劫?”
一旦有所预见,死亡就不再是必然。
光幕消失,越殊神色依旧平静。
他并未完全相信来历不明的光幕,无论是突如其来的死亡厄运,还是化解厄运的转机。除非某一日金手指的作用得到证明。
不过,既然开启金手指所需要的只是“功德”,而不是什么“鲜血”、“灵魂”、“恐惧”、“绝望”此类一看就充斥着邪恶意味的物事,姑且信它一回又有何妨?
他不必做任何多余之事,不必为此改变自我,只需按照既定的轨迹继续向前而已。
只因获取功德与越殊规划的人生道路不仅没有任何冲突,反而天造地设一般契合。
行医救人,是否会有功德加身?
虚幻飘渺又无形的功德真的存在吗?
凡人之身,果真能窃取天机,预见未来?
神秘而未知的超凡线索出现在眼前,越殊已然忘却死亡的恐惧,只余好奇与期待。
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去探索。
·
越殊痼疾尽去的消息传到州牧府没过几日,阔别半年的常以周便出现在他面前。
他足蹬皮靴,身着一袭赤色骑装,背上还背着一只小短弓,俨然威风凛凛的模样。
当初临别时他曾让越殊养好身体就回州牧府,可半年过去,年仅七岁的小朋友终于明白过来,想要小伙伴重新回到州牧府与他作伴,恐怕已是奢望。
想通此点的常以周直呼上当。
这点困难却难不倒常以周。
——山不就我,我便就山。
小伙伴不去找他,他来找小伙伴就是了。没有小伙伴辅导,学习都重新变得枯燥。至于玩耍,一个人玩耍又有什么意思?
于是,趁着这一日二哥常以信休沐在家,常以周难得撒娇一回,终于央得二哥同意,带着他一道入云隐山,上归一观。
他不仅人来了,还带来两匹小马驹。
一曰白霜,一曰青雷。马如其名,前者毛发纯白,绝无杂色;后者毛发青黑,鬃毛间有道道交错的纹路,似雷霆闪电一般。
一黑一白两匹小马驹身形娇小,只比狼狗稍大,看过来的眼睛透着温驯灵动的光。
越殊望着两匹小马驹陷入沉默。
“……这是?”
“这是我们说好的小马驹啊!”
常以周的口吻理所当然:“我可是特意挑了好久呢。怎么样,长生你先选一匹?”
嘴上说着让越殊先选一匹,他滴溜溜转动的眼珠却总忍不住朝着青雷的方向瞥去。
越殊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思。
他本就不打算选。
“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马匹本就难得,何况是这等一看就血统不凡的“宝马”,只怕抵得上整间归一观的资产。说不定就算卖掉归一观都买不起。
常以周却是豪气地一摆手。
“区区一匹小马驹,长生你别不肯收。我阿父说过,送出的礼没有收回的道理。”
他和长生那是什么关系?是就差斩鸡头、烧黄纸、拜把子的好兄弟!何须客气?
一旁,领他来的州牧府二公子常以信笑道:“长生且收下罢。清虚道长于舍弟有救命之恩,长生你这一年也助他良多。若非有你带着,我看这小子指定得长成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无视常以周不服气的抗议声,他继续说道:“州牧府与归一观往来数年,你我两家也算通家之好,权当贺你身体康健。”
“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听他如此说,越殊不再推辞。
“不过……”
“平安本性纯良,纵使不学无术,也不会长成纨绔子弟。常二哥却是看轻他了。”
越殊替常以周叫了一回屈,气鼓鼓怒瞪二哥的常以周顿时露出个大大的笑脸来。
他嘟囔道:“还是长生懂得明辨是非。什么纨绔子弟,我可是要当大将军的!”
常以信上下打量一圈矮墩墩、胖乎乎的弟弟,哈哈大笑:“就你?还当大将军?”
常以周气得捏紧拳头,双眼中“咻咻”冒出了小火苗。他恨恨道:“二哥你别得意。等我学好本事,打得你满地找牙!”
“满地找牙?”
念着这四个字,常以信突然想到,当年自己换牙时,差不多就在弟弟这个年龄。
也就是说,或许用不了多久,他就能欣赏到掉牙的弟弟“真·满地找牙”的场景了。
“哈哈哈……”
常以信笑得更大声了。
一旁的越殊亦忍不住莞尔。
他与常以信想到了一处。
紧接着,越殊蓦然意识到他比常以周还小两岁的“残酷事实”。现在看了常以周的笑话,用不了几年就轮到他被看笑话了。
越殊嘴角上扬的弧度逐渐收敛。
这一刻,他与常以周站在了统一战线。
——这种喜欢看小孩子笑话的无良大人必须予以严肃批评,以后坚决不可再犯!
回府后莫名挨了阿父一顿批,教他日后务必呵护弟弟自尊心的常以信:“???”
通过向小伙伴学来的技巧,告了二哥一状的常以周,则心满意足,足足傻乐一天。
而这就是后话了。
两匹小马驹,越殊选了白霜。
常以周更喜欢的青雷被留给了他。
这个结果皆大欢喜。
收下小马驹,越殊又遇到一个难题。
“……我不会骑马。”
至于师父清虚道人,越殊没见他骑过马,也不知道清虚道人是否掌握这项技能?
正思索间,一身骑装的常以周摊了摊手:“我也不会,不过我二哥会。”他伸手指向常以信,“让二哥教我们不就是了?”
越殊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投向常以信。
被两个小朋友齐齐看着,不耐烦陪小孩子过家家的常以信习惯性笑了弟弟一句:
“马都不会骑,还想当大将军呢?我先说好,我只教一回,太笨的话可就算了。”
嘴上说的不耐烦,教导起两人骑马时,他的动作却耐心细致,方方面面考虑周到。
见状,越殊的良心隐隐作痛。
就在方才,趁着常以信不在,常以周向他讨教过如何顺利告他二哥一状的技巧。接二连三被二哥嘲笑,他也是有脾气的!
越殊没有拒绝小朋友的请求。
现在看来,常二哥还是很好的嘛。
骑在白霜背上,越殊体验着两辈子头一次骑马的感觉,山间之风从他身旁徐徐经过,天地之间似有一曲欢快的歌声回荡。
突然之间——
“哈哈哈……”常以信的笑声惊飞了山间的鸟雀,越殊努力夹稳马腹,就听常以信点评道,“长生你这摇摇摆摆的模样,倒像是哪里来的一只小鸭子。”
越殊:“……”
他决定收回方才对常以信的评价。
……至于良心,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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