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宁悬明一夜安眠不同,越青君回宫后并没有立即休息。
越青君不喜别人伺候,平日自己住的寝殿也不会留人,回宫后,将门一关,吕言就开始向越青君汇报今天任务完成的如何。
“殿下让奴婢找的人都安排好了,只是那些人向来不受约束,若是想要殿下驱使,恐怕不能长久。”
吕言不敢询问越青君要那些人干什么,但能从对方的安排上推敲。
越青君看了他一眼,笑得意味深长:“这你不必担心,我只是需要他们帮一点小忙。”
望着晃动的烛光,越青君毫无预兆提起了另一件事。
“说起来,梁公公的伤养得如何了?”
吕言一愣,随后又很快反应过来,“多亏殿下关照,公公的身体已经好多了。”
越青君语气悠悠道:“既然如此,那就问问梁公公,是想去皇陵,还是去行宫吧。”
吕言一时没能及时反应,他本以为越青君留下梁公公,是想将对方收为己用,毕竟虽然梁公公失势,但对方曾经陪伴章和帝几十年,知道的秘辛可不少,虽然梁公公始终忠心章和帝,未必会将这些告诉别人,但事在人为,留着总是有用的,尤其是越青君如今势单力薄,更不应该错过。
越青君一眼便知他在想什么,也没生气,只笑笑道:“梁公公侍奉父皇多年,虽有过错,但已受过惩罚,过去的功劳并非作假,父皇也不是绝情之人,如今虽因尚在怒中而对梁公公的安排有所疏忽,那便只好让我这个儿子,为父皇将那份疏忽弥补一二。”
“皇陵虽然清苦,但那里葬着卫国皇室诸位先皇,英灵在上,必能保佑梁公公安度晚年,行宫虽不比皇宫辉煌,但到底是耗费巨资修建,其中繁花盛景,四季如春,也是养老的极好去处。”
这一字一句,竟然当真是为梁公公考虑,为章和帝的名声考虑,他自己非但没有从中得到任何好处,反而还要疏通关系安排梁公公的去处,更别说还可能被章和帝知道后厌弃不满。
听完后吕言满脑子就一句话,他图什么?
从前吕言见越青君对章和帝总是一脸敬仰孺慕,他还以为那是对方为了讨好章和帝而装出来的,毕竟这样的人在章和帝身边不要太多。
然而现在吕言却惊悚地发现,越青君的所有表现或许不是装出来的。
为什么?
章和帝是什么能让人不为名利,心甘情愿捧臭脚的人吗?
又或者是他看走了眼,这位殿下当真是这天底下第一大圣人,无怨无悔为君父付出不成?
仅仅是想想,吕言就想笑。
然而心里笑着笑着,他又笑不出来了。
如果这位殿下真是个无私奉献,不求回报的圣人,那他这样追随的人又怎么办?
既是圣人,还会谋取名利权势地位吗?
这样的主子或许是只求安稳的人喜欢的,但绝不包括吕言。
思绪百转,外界却不过短短几息,吕言恭敬俯身:“多谢殿下挂念,待奴婢问过公公后,便领公公前来向殿下谢恩。”
待吕言的身影消失在殿内,越青君方才勾起一个兴味盎然的笑容。
认定一人忠心耿耿的戏码未免太过无趣,他只是想在娱乐荒芜的古代,给自己制造点娱乐活动而已,他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想必这位在原著中不择手段一心爬到高位,甚至在结局国破时都能苟全性命于乱世的奸宦,一定不介意满足他这么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要求吧?
*
郊外一处宅子,十几个成年男人风卷残云干完几十个馒头,几大桶饭菜,就地一躺,完全不想动弹。
过了不知道多久,才有人小声说话:“大哥,那安排咱们住这儿的到底是什么人?要让咱们兄弟们干什么?”
“你管人家让你干什么,要是能让老子每天都像今天一样吃肉吃饱,要我给他杀人放火我也……”
还没说完,那人就被狠狠拍了一巴掌:“说什么浑话,媳妇孩子不要了?”
被打的那人挠头嘿笑,“这不是还有你们吗,咱们一起跑到京城,过命的兄弟,怎么也能施舍我媳妇孩子一口饭吃。”
其他人也笑:“自己的媳妇孩子,说什么施舍,这多见外。”
那人笑脸一拉,恶狠狠瞪了他们几眼。
几人一阵说笑打闹,一名身形瘦弱的青年走到一个硬朗男子身边,小声询问:“大哥,你怎么看?”
硬朗男子:“我打听到,城北那边在招兵。”
瘦弱青年当即皱眉,“你还想入伍?爹和叔伯的教训还不够?”
他们来自军屯小镇,原本家境也算不错,他和他哥还能读书认字,可自从去年上头换了长官,底下人就再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若非日子过不下去,他们也不会背井离乡,本来想着京城是天子脚下,活路总比其他地方多,谁知一路遇到的流民就先让他们吃了不少亏,若非是兄弟们都在家中熏陶下不说武艺超群,也是强身健体,比起那些流民要好许多,也不能将老弱妇孺平安护到现在。
硬朗男子:“京城总比别的地方好些……好了,现在给孩子们买药的钱有了,我不会去的。”
瘦弱青年没能完全放心,现在不会去,那就是之前想过。
“还是想想给咱们银子的人要咱们做什么吧。”
硬朗男子皱眉:“总不过是那些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事。”
话是这么说,但心里还是忍不住担忧,担心兄弟们因自己的决定而丧命。
“不然咱们偷偷跑了?咱们的人刚刚打探过了,这院子位置偏僻,周围也没什么人守着,就算趁夜跑路也不容易被找到。”瘦弱青年建议道,看样子是早就想这么干了。
“你拿到银子了?”硬朗男人问。
瘦弱青年一噎。
顿时想起今天那人聘用他们的时候,给饭给菜给药,吃喝管够,嘴上说着事后给他们多少银子,但实际一个铜板他们都没拿到。
套路,都是套路,果然贵人都是奸猾狡诈。
如果现在就跑,他们当然不亏,但是依然没什么后路,到时候,他哥多半还是得从军。
虽然军营也吃不饱,但以他哥的身手,至少饿不死。
这一夜,兄弟俩都睡得不是很安稳,做梦都是他们被卖去当奴隶苦工,藏起来的老弱妇孺全被饿死。
*
宁悬明看着手中的正式请帖,想到距离说要请自己上宅子里做客才不过几日,心下忍俊不禁。
不过,想想之前越青君才说下次见面,没几日当真出现在他面前,便又觉得这十分正常。
毕竟他的好友,孱弱的身体也无法阻止他的雷厉风行。
说起来,这还是宁悬明第一次收到越青君的正式邀请,抚过请帖上的笔迹和印章,宁悬明一时又有种回到两人之前书信交流的感觉。
翌日,宁悬明循着请帖上的地址,提着礼上门。
还未到门口,便有下人小跑上前,迎他进门。
“郎君快请,我家郎君早就在府上盼着您来了!”
宁悬明来京城后,第一次受到如此热烈的欢迎,倒也没有受宠若惊,只是觉得,果然,无瑕就是他最好的朋友啊,满京城的人,也只有对方会这么欢迎他。
不得不说,宁悬明此刻的心情仿佛夏日吃冰,浑身舒爽,愉悦得仿佛空气都是甜的。
刚进门,还没走过影壁,便见一道身影先行从影壁后出现。
那人穿着一身熟悉的白衣,撑着熟悉的纸伞,未语先笑。
“悬明。”
清润的声音尤为动听,宛如这朗朗夏日的一缕清风,令人不自觉随着尾音追寻。
“为何每次见你都撑着伞?”宁悬明看着他,第一句却是问了这无关紧要的事。
先前也就算了,今日可是雨后,无风无雨,也无烈日。
越青君向他晃了晃纸伞:“悬明不觉得,撑着伞,就能让人退避三舍,还能挡住自己不想见的人吗?”
宁悬明:“……”
见他竟当真这么想,宁悬明不由一时失笑:“身为皇子,也有不想见的人吗?”
越青君叹息一声道:“正是因为身为皇子,才有更多不想见,却又不得不见之人。”
“有时我也很羡慕你,孑然一身。”
宁悬明想说孤家寡人有什么好,随后想到越青君不是孤儿胜似孤儿的处境,忽然也觉得对方果然是能与他纸笔作信,未见先熟的朋友,说话总是极有道理。
越青君收起伞,来到宁悬明身边,“走吧,听说这宅子里有片湖,你应当会喜欢。”
宁悬明觉得奇怪:“你没去过吗?”否则怎么会用听说。
越青君转头看向他,面上笑容那样自然,“我想和你一起。”
宁悬明没什么想法,只是再次加深了进门前的印象,无瑕对他真是太好了。
二人一路边走边聊天。
“陛下为何忽然想到送你宅子?”
“大约是因为皇子府要被搁置了。”
宁悬明一愣,“怎么回事?”
越青君面上没有什么不甘不满,甚至还为安抚宁悬明而笑了一下。
“原是小事。”
“上回许子穆之案结束后,我便向父皇上书,自言想在宫中多陪他几年。”
话说得好听,实际上不过是老作精因为损失了上百万两银子勃然大怒,越青君为平息对方怒火,主动提出不需要皇子府,给皇帝节省二十万两。
越青君之前并未说谎,章和帝确实赏了他宅子庄子,只是这可不是什么恩宠,不过是对越青君主动提出暂缓皇子府修建的补偿。
这也是章和帝并未因为许子穆一案而迁怒非要追查到底的越青君的原因,六儿子有什么错呢,他不过是不希望君父被糊弄受蒙蔽罢了,对父对君都是忠孝双全,再没有比他更贴心的儿子了。
当然,作为皇子都作出表率了,那你们这些做臣子的,是不是也该有些表示,彰显一下对天子的忠心呢?
其中猫腻不必说,只看结果是老作精又收了不少东西。
至于那上百万两银子,找必然要继续找,只不过他既然从前都没看见,那么现在也可以当做不知道。
宁悬明陷入沉默。
难怪此事很快平息,牵连有限,并未掀起太大动乱。
他几日内迅速升官,想来也有其原因。
眼前这座宅子原住着曾经的二品大员,可惜后来败落,抄没家产,宅子自然也被官府收走。
虽未来得及修缮,但已经请人打扫过,湖水清澈碧绿,涟漪斑斑,九曲回廊幽静雅致,湖心亭更是精美绝伦。
但宁悬明却无心欣赏。
望着眼前不知花费多少雪花银创造的美景,他无声一笑:“区区罪官府邸尚且如此,朝中无银,是真的没有吗?”还是进了谁的囊中?
越青君并未顺着这话说下去,既是心知肚明,又何须赘述。
他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
“先前听你说,来京中本是有事要办,不知可有我相助之处?”
宁悬明沉默半晌,方才缓声开口,“两年前,江南有个县城遭遇山洪,房屋倒塌,农田被毁,死伤无数。”
“县令集结当地大户,征集钱粮,搭棚施粥,组织重建,安抚百姓。”
“县令上书请求免一年税赋,几月后,却等来一封斥责他谎报灾情的文书。”
他看向越青君,面带疑惑,“你说,分明真的死了数千人,怎么就成了假的呢?”
累累尸骨堆积成山,虽然因为担心瘟疫而将它们烧了,但那就不存在了吗?
越青君没回答,只是想了想后说了一句:“两年前的九月,曾发生一起军中叛乱的案子,据调查,是朝廷常年拖欠军费,军中苦不堪言,上山为匪多年,一直无人告发,直到天子一名宠妃的弟弟路过此地被误杀,才被揭露此事。”
那时,章和帝可比什么许子穆贪污生气多了,朝廷的兵吃不上饭上山为匪还只是让章和帝颜面扫地而已,朝廷的兵因罪反叛,那就是在章和帝屁股里点炮仗了,毕竟天下那么多兵,守卫皇城就有几万,别人能造反,他们就不能吗?
章和帝又怒又怕,虽然后来叛乱被平,但后遗症始终没好,至少现在章和帝每年都会批一大笔军费,再不敢一毛不拔,虽然落到下面折损不少,但至少能让将士饿不死。
“你说的那封奏折大约是呈上来的不是时候,无人愿意在当时触天子霉头。”
至于后来嘛……那便是真被忽视了,毕竟天下问题那么多,不过是一个已经解决了的山洪,不必再多费心思。
于是一封斥责文书了事。
反正人都死了,户籍都没了,假装没死人又怎么了嘛。
不过上面自知理亏,因而只是一封无伤大雅的文书,没有实际惩罚。
宁悬明沉默良久:“你是对的。”
“我后来在户部查过,虽然那年没有批准免税,但在第二年免了粮税。”
批了这份条子的人,是唐尚书。
他自怀中摸出一个锦囊,展开一张纤薄,看上去饱受蹂躏的纸张,上面无数人留下的指印,在并不刺眼的柔光下显得脆弱不堪。
“我来京中本想求个答案,最后却徒增困扰。”
“铸冤累骨安天下,饮血吸髓坐庙堂。”
“什么是忠,什么是奸。”
“如果为官者想做一点事,都要谄上媚下,折骨逢迎,那天下还有谁能清清白白。”
白纸本无瑕,无奈斑斑墨迹,染清白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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