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先后过了五天,御前校考的事了了,同一批的宫女里有两个被打发去了别处。
卫湘自是平安留了下来,同屋的雪芽也留下了,被分在侧殿侍候茶水。
又过去五六日,冬至到了。
依宫里的规矩,冬至这天,各处宫人按例都有新的冬衣。卫湘最初在浣衣局时年年冬至得着的衣裳都只是添了薄薄一层棉的,外料内衬皆为粗麻,若是贴身穿,能磨得人皮肤发红甚至破皮;后来到了造钟处、花房,这一日得着的衣裳内里仍只有薄棉,但内外的料子换成了细棉布,便是贴身穿也不大会磨了。
如今到了御前,她这一日得着的衣裳首先有两件棉衣,一件是长袖、一件是坎肩。两件衣裳都很厚实,外层用的是提花绸,衬里则为细绢,领口、袖口还镶了白色的毛边,瞧着温柔,摸上去更是舒服。
此外每人还有两张毛皮、一匹缎,花色各不相同,是随机送到各个房里的。卫湘这屋,她得着的是一匹月白鳞纹的,雪芽的则是烟粉燕纹。
卫湘瞧着她们得着的都不相同,自觉应该不是拿来裁剪宫装的。可出于谨慎,她没贸然做别的打算,私下里先请教了先前指点过她的琼芳。
这些日子下来,她与琼芳也熟悉了,琼芳听她问这个,不由笑道:“凡事拿不准都知道问一声,你是个聪明的。放心吧,那些料子就是拨给你们随意裁剪的。做来不当值时在屋里穿也好、歇假出宫穿着游玩也好,都不打紧。”
“原是这样。”卫湘笑着应了,欠身谢过了琼芳,心里便有了主意。
这日她在戌时才入紫宸殿。冬日里,这个时辰已是月朗星稀,离皇帝就寝的时候也不远了。
平日的这个时辰,皇帝多半在看奏章,尤其政务繁忙的时候,时常看得顾不上就寝,推迟一个时辰才得以歇下的时候也是有的。
但这两日,或是因天冷得急,又或是因政务劳心,皇帝忽觉头疼。御医来看过,却说没什么大碍,只是不妨将养几日,不要太累云云。
是以这两天,皇帝自晚膳后就暂且不看奏章了,只读些闲书,且以诗词歌赋为主,只当修身养性。
御前众人自都对圣体欠安之事心中有数,个个提了十二分的心,伺候得更加仔细,生怕招惹祸端。
因此卫湘端着茶进殿的时候,殿里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着。她略抬了下眼,只见皇帝坐在书案前,左手持着书卷,右手浅支额头,拇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太阳穴,面容虽俊逸未减,却多了两分苍白。
她很快压住目光,平心静气地将新茶放在他手边,旧茶则撤了端出去。
很快她又再度回来,这回见他手执狼毫正写什么,就去研墨。
这样研着墨,她就又盯着他看起来,看得目不转睛。与先前的几次一样,他很快就有所察觉,抬眸回视过来,但这一次她避得迟钝了半息,很是与他对视了一瞬才将目光落回那砚台里,面上浮出局促。
楚元煜难得抓到她的“现行”,不禁一笑:“在看什么?”
卫湘局促之意更甚,用力抿了两下唇,意欲强作平静地答话,但声音还是比平日低了许多:“奴婢今日新得了两张皮子,想着陛下这两日头疼,许是着了风所致,琢磨着不妨给陛下做个抹额,却又不知什么尺寸合适,想好好瞧瞧,估计一下。”
“哈哈!”楚元煜笑音爽朗,信手丢下书,“哪还需要这样费神估计?你去问问容承渊,再不然去问问尚服局,都能告诉你的。”
然而这话刚说完,他就见她极迅速地扫了眼立在他另一侧的容承渊,双颊正泛起的红晕犹如腊梅在雪地上绽放,死死低下头,像是恨不能就地逃了才好。
楚元煜看得一怔,旋即明朗,恍悟之下脱口而出:“是朕说错了。”
容承渊惯会察言观色,当下眼睛一转便打趣:“姑娘家藏了情谊,不好意思跟外人说,陛下这么一问,明晃晃地全戳破了。”末一句带了一声忍俊不禁的笑音。
楚元煜又扶额按起了太阳穴,无可奈何地乜了他一眼:“朕都认错了,你还非要多说一句,岂不更让姑娘家不知如何自处?”
话音未落,卫湘已撑不住地匆匆一福:“奴婢告退!”
楚元煜哑然,再看过去,就见她已在疾步往外退,端是真的逃了。
他见状也撑不住了,那说不清的好心情让他放声笑起来,一边觉得她已羞成这样,自己心里正盘算的话太过恶劣,一边又还是提高声音把这恶劣的话说了出来:“哈哈哈,人家姑娘好心给朕做点东西,朕倒将人气走了,真是罪过。”
卫湘本已退到门边,正欲转身离去,听到这话忍不住回了下头,瞪他一眼。
这一瞪娇怒并生,楚元煜不由笑得更加开怀,便见美人气得连礼数都顾不上,跺着脚走了。
卫湘维持着这股怒气一直走到外殿大门处。
紫宸殿坐北朝南,南面这一侧几乎尽被大门占据了,拢共分作五道。正中间那道唯天子、太后、皇后可走,旁边两道供大臣出入,武将走右侧,文臣走左边,嫔妃与宗亲若来紫宸殿,也是走这两道门。
再往两侧,最外边的那两道门,才是供宫人行走的。
这两道门修得最窄,但也都可供两人并行。
卫湘一把将门推开,直将外头的宦官吓了一跳,正想怒斥来者太没规矩,抬眸看见是她,又低眉顺眼地把话咽了回去。
冬日的寒风扑在卫湘脸上,她蓦地深吸气,迈出门槛便定住脚,落在旁人眼里,就仿佛她是因这寒风而冷静了。
她立在那里,安静地凝神许久,状似淡泊,一抹浓烈的快意却如重墨坠入清水般迅速散开。
成了!
无论他是真的无心之语还是以无心遮盖故意,这曾窗户纸被戳破,情愫被摆到明面上,事情都当是成了。
男女之间的事本身就那么一点,左不过他是君子,君子在这种事上总是矜持一些、怜香惜玉一些,不肯显得自己是被色这一刀捅在了心上。
可是,情一旦起了就是起了,终究是想据为己有的。尤其在这些时日里,她于他而言还是“看得着却吃不着”,他一个正年轻气盛的大男人,如何能不想呢?
只怕早已是百爪挠心了。
且他又是帝王,天下一切尽为他所有,在这样的事上便是自持,也终究会要了自己想要的。
卫湘心情甚好,又吁口气,也不再进殿,就直接回了后头的下房去。
她近来都来去自由,不似旁人要守着时辰当差,因此雪芽见她回了房来也并不奇怪,与她打了招呼,说自己正想去取些茶点来吃,就出了门。
然而雪芽才把房门打开,抬眸一扫,就又匆匆退了回来,转身朝卫湘道:“张公公来了,该是找你的。”语毕见张为礼已行至廊下,便福身问安。
卫湘忙也迎过去,同样福身问安,却见张为礼并不是独自来的,后头还跟了两个小宦官,手里托着托盘。
三人一前两后地进了屋,张为礼神情轻松,指了指二人端着的托盘,说笑似的跟卫湘道:“陛下说了,姑娘要给他做东西,已费了神,不能再让姑娘出料子,便用这些做吧。”
卫湘抬眼一瞧,其中一人的托盘中是些玉石珠宝,可挑选着缀在抹额上,不足为奇。但另一人托盘里的料子就有些夸张了,有皮子、有缎子,整齐地叠好,摞了两个小摞,得有七八张的样子。
卫湘心里自知这是什么意思,却含笑走过去翻看着衣料道:“只是个抹额,哪里用得着这么多料子?只消裁一道来用也就够了。”
张为礼低着眼帘,但这全不妨碍他清楚卫湘翻到了哪一块,随着她纤纤玉指的动作逐一解释:“这块月白缎子给陛下做抹额就正合适。到底紫宸殿里暖和,若用皮子就太热了。”
“不过若姑娘想为陛下备一条出去能戴的,那这墨狐皮子的也极好。”
“至于这块两白狐皮……是陛下今年秋狝时亲手猎得的狐狸,我瞧着若是两块拼成一块,缝成一条及腰的斗篷,姑娘穿着必定好看。”
如此一一说下去,除了那头两样适合做抹额,余下的话里话外都是让卫湘去裁新衣。
卫湘只是笑着听,听完又去看那一盘子珠玉,首先执起一块羊脂白玉扣,自顾说:“这个着工匠打磨成合适的大小,镶在月白色的抹额上,当是正好。”言毕又拿起一块色泽极佳南红:“这个就镶在那墨狐皮子上,黑与红,沉稳大气!”
“极是!”张为礼含笑点头,遂也上前一步,拿起块同为红色的宝石来。
宝石已磨成椭圆,足有鸽子蛋大小。
宝石颜色通透,虽同样殷红似血,却不似南红那般沉稳,晶莹的光泽透出几许娇娆。
张为礼道:“这宝石姑娘若喜欢,切出一半,再雕出些棱角,镶成衣扣缀在那白狐皮的斗篷上,想是很衬姑娘的肤色。”
卫湘欣然点头:“我听公公的。”
“姑娘客气。”张为礼作势笑揖,接着又道,“想来姑娘忧心陛下受凉的事,必要先给陛下将抹额做了才安心。余下的东西,不若就由咱家直接去安排给尚服局,做完给姑娘送来,省些事?”
“有劳了。”卫湘屈膝深福,心里暗暗参详个中深意。
她首先琢磨的是这些意思是真出自陛下还是容承渊的叮嘱,转念又觉这并不紧要。
若是出自陛下,她当然要听张为礼的话,让尚服局尽快将这些赶至出来,以悦圣心;而若是容承渊的意思,那就是容承渊拿准了陛下会喜欢看到她穿这些,便与前者也没什么分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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