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好久不见。”傅清微本来半蹲在棺材前,见她睁眼搭理自己干脆坐下来,一副和她久别重逢的模样。
“我和你很熟吗?”
穆若水不理解,她们俩不就见过两次面,加起来说的话不到一百个字,她怎么做到开口这么熟稔的,从水镜里看她也不是自来熟的人啊。
“不熟。”傅清微乖乖道。
她终于收起那张过分灿烂的笑脸,穆若水重新闭上了眼睛,耳根清净。
上方又传来细小的声音:“只是我见到你,觉得很高兴。”
穆若水闭着眼,眉目淡淡。
“再吵我就把你一起丢出去。”
“……是。”傅清微微微泄气,她从地上慢腾腾地爬起来,眼神还落在穆若水脸上,随着脚步渐渐退后被石棺的边缘挡住。
“等等。”
“道长有什么吩咐?”傅清微马上道。
“太吵了,帮我盖下棺材盖。”
“好。”
石棺盖了半截,只露出女人半个身子,傅清微来到棺尾,用尽全身力气去推。
这副棺材通体石材打造,棺盖也不例外,重达几百斤,以普通人的力气根本推不动,傅清微使出吃奶的劲,棺盖纹丝不动。
女人躺在棺材里,闭目嘲讽。
“这般无用,灵管局派你来做什么?”
傅清微束手站在一边,无地自容地涨红了脸。
不是因为她说的话有多伤人,而是生长在红旗下的青年,很少有被人直接当面羞辱的机会。她是被这种气氛给羞辱到了。
“你走吧。”
棺材盖毫不留情地合上,女人连见也不想再见到她,冷冰冰地下了逐客令。
如果傅清微见过她是怎么驱逐别人的,就会知道她现在没有从道观里直接飞出去,已经是何等的温柔和仁慈。
傅清微大学生脸皮薄,对方三言两语她便生出不该打扰对方的心思,但是半夜让她出去她实在不敢,非得被鬼怪瓜分不可,于是找了个墙角蹲下,给占英发短信——不敢打电话,穆慈嫌吵。
傅清微:【观主让我走】
占英:【不对,我就在外头,没看见你啊,你往哪个方向飞的】
傅清微:【她睡了,我还在里面】
占英:“!!!”
【好家伙,只对你傲娇是吧?】
傅清微:【???】
你是怎么想到把这个词和观主联系到一起的?
占英:【别人一般是人先飞出来撞树上,再听到她让滚的话,你品,你细品】
傅清微品……她哪敢细品。
论害怕她是完全不怕的,虽然庭院深深只有一口棺材陪着她,但是棺材里躺的是个大活人,还是两次救她于水火的道长,她有什么可怕的?最差死在她手里,比死在鬼手上好。
而且,她总觉得刚刚穆若水第一次睁眼的时候冲她笑了,虽然很快变成了冷笑,她也不确定她有没有真的笑过。
傅清微:【我不出去了,先在道观睡一觉】
占英:【有急事拨我电话,我尽量不让你有生命危险】
傅清微也从“尽量”和“生命危险”这两个词看出她的底气不足和勇气可嘉。
傅清微:【我睡了】
她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墙上和地上都是画满符咒的黄纸,密密麻麻地把石棺紧紧包围,这么多天过去,风把那些失效了的符箓都吹到了墙根,堆起来厚厚的一层。
傅清微坐在那堆厚软的废纸上,把外套的拉链一拉,掩到鼻梁,双手抱在身前,头一歪睡了过去。
她这三天过得不人不鬼的,白天只在车上短暂地休息了一个小时,现在数倍的安心于那时,山里的虫鸣成了舒适轻缓的白噪音,将她紧张的情绪尽数抚平。
她睡得比白天还沉。
裹挟着寒意的山风吹过来,她本能瑟缩了一下,只是抱紧了外套,连醒转的迹象都没有。
寅时,三点。
院子正中央的棺材动了,一双手缓缓地从里面推开棺材盖,长长的指甲有些碍事,她将掌根往上移了些,把棺盖推到腰部以下的地方,坐了起来。
树叶在风里摇动,皎洁月光透过树杈不均匀地投下来。
女人的脚步踩断月色,原来笼罩在傅清微身上的月光被女人的影子代替,许久,才又移开。
……
傅清微在一片黑暗中醒来,她伸手去摸兜里的手机,睡意惺忪的眼眯缝着看清时间:上午九点。
九点钟天怎么这么黑?
傅清微底下躺的是铺得质地柔软的床榻,但宽度不足90公分,伸不开双臂,手抬起来就能碰到天花板,四四方方,傅清微确认自己睡在了棺材里。
“道长,你在吗?”棺材里隔绝了声音,清亮变得沉闷。
穆若水从水缸里鞠了一捧清水洗手,不为所动。
“道长?道长?”
手掌拍打棺椁,语气染上了焦急,唯独没有穆若水预料的恐惧。
傅清微呼喊了一会儿,没人回应她便顺其自然地继续躺着了。棺材不是密封的,有一线光漏进来,把她装进棺材里的人体贴地在棺尾和棺材盖之间留了一条缝,保证空气的流通。
她并不想害她的性命,还给了她衣服盖。傅清微摸了摸身上柔软的鹤氅,心想。
中午十二点,棺材打开,傅清微重见天日。
她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向穆若水道谢:“多谢观主赐棺之恩,否则我在地上睡一宿非感冒不可。”
正准备赶她走的穆若水:“……”
她是这个意思吗?
好自作多情的人。
太阳当空,午正,面前又是在灵管局口中也胜她们百倍的穆顾问穆观主,傅清微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有安全感了,于是她从棺材里爬出来站好,道明了来意。
穆若水给出的答复也不出她的所料。
女人冷笑:“我凭什么帮你?”
傅清微点头:“确实。”
穆若水一噎。
傅清微:“我也觉得凭什么,所以我只想留在你身边。方便问一下观主,为什么道观里一只鬼,连游魂的影子都没有吗?”
穆若水因为她第一句话而起的涟漪来不及荡起,便已迈入了下一个话题。
穆若水反应慢了半拍,才冷冷道:“跑得慢的都已被我杀了。”
猜测成真,傅清微说:“原来如此,观主厉害。”
穆若水对这种肤浅的赞美嗤之以鼻,几只小鬼而已,连她的眼都入不了。所以哪怕傅清微的话是真心的,也并未得到她半副好脸,反而甩手回了棺材睡觉。
道观后院有几间屋子,开着门的只有厨房,未经穆若水允许,傅清微一间也不敢擅自打开。
她进了厨房,因为实在是太饿了。
快一天一夜没有吃饭了,饥肠辘辘,她轻手轻脚地翻了一遍,没米没面没菜,只有一些水果,像是树上结的野果,样子不太好看,但是口感比超市卖的清甜许多。
傅清微在备忘录记下她吃的水果个数种类,也不是要等穆若水醒了给钱什么的,就是吃人家的东西总得记个账,想办法以她接受的方式还了这份情。
在厨房呆了这么一会儿,傅清微意识到了比没吃的更大的问题,这座道观人迹罕至,可能已经避世了几十年,科技发展完全没跟上,没有自来水没有电,连信号塔都是灵管局刚搭不久,勉强解决了打电话和网络问题,但网速很差。
傅清微的手机快没电了。
下午五点,正式宣告关机。
对现代人来说,住在断水断电的深山老林,手机还没电开不了机的恐怖性不亚于见鬼。
这一夜过去后的大清早,傅清微便离开了道观。
就算她忍得了没水没电挨饿,也没办法一直不洗澡。
穆若水把棺材盖往上盖了些,调整了睡姿,一条手臂懒散枕在脑后。
占英在一百米开外的地方扎了帐篷,傅清微问她借了充电宝,第一时间把手机充上电,之后坐灵管局的车回了趟家,房子里的鬼已经驱干净了,她洗完头洗完澡,收拾出一个行李箱,再次坐上灵管局开往城外的车。
赶在天黑前回到了道观。
穆若水:“……”
她怎么又来了,还大包小包,把这当什么地方???
穆若水差点从棺材里坐起来!
傅清微蹲下来屈指敲敲棺材边,礼尚往来问:“道长,喝奶茶吗?”
道长不想理她。
到了晚上,傅清微在院子里用自带背光的电纸书看书,穆若水在旁边捧着插好吸管的奶茶,小心地尝了一口。
她没开口,傅清微自觉解释道:“这是我们这的特产,很多道长都爱喝,茶底是茉莉雪芽,加上牛乳等等其他的制成的。”
穆若水只抿了一口,言简意赅:“太甜。”
“三分糖还甜吗?”傅清微很少喝奶茶,微末的了解都是从甘棠和网络上知道的,她接过来抿了抿,“确实有点,明天我再给你重新点一杯吧。”
穆若水没接话,不置可否。
过了会儿她才后知后觉,明天她又要下山?
傅清微继早上不告而别后,学会了主动报备,虽然穆若水并不需要,可能还嫌她聒噪。
“我明天白天有课,不回学校的话会被记缺勤,影响期末成绩,天黑之前我肯定回来。”傅清微温声道。
“……”
穆若水向她发送了一枚沉默。
傅清微趁热打铁:“道长我今晚可以随便找间空房间睡吗?地上好硬还冷。”
“……”
女人不拒绝就是答应。
“谢谢道长!爱你!”最后两个字还是唱出来的调子。
道长心想:今晚真不该喝她的奶茶。
占英一连守了一个星期,傅清微不仅在蓬莱观住下了,还住成了旅馆,每天早上下山,上课或者做兼职,晚上回来睡觉,规律得很。
占英目瞪口呆。
难道慈让真人转性了?
她派了个同事走到一百米的白线前,刚越过界限,石棺的棺盖从天而降,惊险地擦过,离他的鼻子只有一公分的距离。
同事在满身冷汗中听见空气里传来的冷峻女声。
“再靠近一步,死。”
占英:“……”
山下的另一半人手也撤得差不多了,以穆观主的本领,再多的人也于事无补。过了几天,占英也撤了,她有新的任务要去执行,只留下两个人远远守着,听凭观主吩咐。
傅清微用充电宝把穆若水关机好几天的手机充上了电,拨打了自己的电话,存入通讯录。
“你有什么想吃或者想喝的就给我打电话,我给你带上山。”傅清微语气分外耐心温柔。
醉翁之意不在酒,穆若水懒得拆穿她的真实目的。
存好电话后,傅清微的心又放下来一些,万一她遇到危险,能第一时间向道长求救。
互相录入联系方式之后,傅清微坦诚说:“道长你可能不理解,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堪比英叔,double。这个世上我只相信你。”
“英叔是谁?”穆若水难得开了金口。
“英叔就是……”傅清微想了想,说,“明天我再带样东西过来。”
隔天傅清微把缓存好《僵尸先生》的IPad带上了山,她下午没课也没工作,所以早早地来了,两人看完电影天还亮着。
傅清微还存了几部别的影片,根据小说定律,这种会动的影像对她们这种避世的人来说吸引力数一数二。
穆若水果然主动挑选了下一部观看。
傅清微蹲在一边,问她:“道长以前看过电影吗?”
穆若水头也不抬:“看过。”
“啊?”
“很惊讶?”
傅清微没料到她会接话,一顿之后,笑笑:“有一点。那道长是和谁一起看的吗?”
“我和……”
穆若水不知为何突然陷入沉默。
傅清微转头看过来,女人眉头紧蹙,神情却似乎透出茫然。
傅清微跟着不解。
脑海是一片巨大的混沌,想起一些遗忘的却更多,再回过神所有的记忆都像划过水面浅浅的一道,风止后留不下痕迹。
她向湖面伸出手,捞起的月亮碎在掌中。
风停了。
穆若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背身向棺材走去,薄暮的晚风拂动她身后长长的乌发,夕阳被合起的棺材寸寸吞噬。
她的一天就这样宣告结束了,正如同重复的无数个白天。
普通人很难想象一个人为什么会过这样的日子,傅清微也不理解,但不妨碍她尽可能地想给她带去一些色彩。
傅清微的手扶在她的棺椁上,倾身下来,对着她脑袋枕着的方向温柔轻声地道了一句:“晚安,明天见。”
一如昨日。
声音传入石棺,穆若水交叉握在腰间的手食指动了动。
——那道长是和谁一起看的吗?
——我和……
模糊的印象被取代成不确定,像是有一只手正在她脑海用大拇指一点一点残忍地擦去答案。
回到上一题。
——道长以前看过电影吗?
穆若水睁开眼睛,黑暗的棺材里映出她眼瞳毫无保留的迷茫。
……她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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