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荔挟持此车,只为出城方便。
她先前让那城中“秦月夜”的主事召回了楼中留于此城的杀手们,如今又挟一辆看上去车中人地位不低的华盖马车,便是想趁杀手们反应不及时出城,摆脱杀手们的追杀。
这一次,南下的“秦月夜”杀手们数量太多了。不知他们是真为了追杀她,还是有其他任务。
事到如今,她对楼中事宜既无感情,亦觉累赘。即使雪荔不怕他们,也不在乎他们性命,但她亦不想和他们打交道,发生冲突。
许是她过于奇怪,终成负担。师父不要她了,又已经死了,自此天高云阔,她独行人间便是。
而今,在车中三人看来,这挟持林夜小公子的女侠,称得上冷静——
阿曾皱着眉,不知小公子为何不让自己出手。而那年纪小些、眉目俊而清的少年侍卫粱尘睁大眼睛,打量着这胆敢挟持公子的女侠。
粱尘咂舌:建业府何时这么不太平了?这女侠看起来武艺高,却怎么如此没眼色,挑中了他们这辆车?他们车中这位公子呀……
粱尘眼珠轻轻转了一下,余光见林夜正侧着颈,防止那刀子划破他颈间肌肤。同时,林夜小公子眼中的兴味,只比粱尘更浓。
白纱斗笠挡住雪荔的身容,她一手挟持林夜,另一手指尖曲弹,向外探出一道凌厉指风。
看到那指风透过车窗的痕迹,阿曾不觉一凛:此女武艺胜过自己。
同时,外边车夫被指风所惊,声音绷起:“公子?!”
车中传来女劫匪的威胁:“照指风打在墙上的方向走。”
车夫看旁侧墙上被打出了一道印,方向正拐向他们入城时过的城南门。车夫伸长耳朵,没听到车中更多动静。他心想公子身边有两位厉害侍卫保护,应当很安全。公子不出声,大约是让自己顺着女劫匪的意思吧?
于是,马车重新驶了起来。
雪荔靠着车壁而坐,余光顺着窗边透过的光,观察外边情形。
她余光看到那个被自己用刀抵着脖子的年少公子挪动了挪动。她浑然不动,那人动一下,又动一下。
雪荔眼皮不抬。
因她动也不动,而小公子又不停试探,刀尖在林夜颈上擦出了一道细窄血痕。
旁观的阿曾:“……”
粱尘欲言又止半晌后:“小娘子,你小心些啊,别伤了我家公子。”
林夜拢眉轻咳,悄悄抬目,望着雪荔的白纱。他小心笑一下:“女侠啊,我只是想说,让马车调转车向,其实不太好。你可能逃不出去。”
他秀目红唇,年少貌清,说话又这样和善,不知多少人会受他所惑,听他谆谆善诱。
然而,对面那斗笠少女,如若未闻,抵在他颈上的握刀手指晃也不晃。
看上去真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女坏蛋。
林夜一时不知对方有没有听自己的话,但他手指自己鼻尖,郑重其事:“可能你不信,我身份十分高贵,盯着我的人很多……我很重要。”
雪荔一路逃亡,虽风尘仆仆,却并不像他人以为的那样慌乱紧张。她挟持此车后,甚至时而走神。此时因耳边有人喋喋不休,她涣散的目光稍微聚了聚,看向车中少年。
林夜诚恳无比:“实不相瞒,我们方才就是从城南门进城的。我进城有重要要务,这么短的时间,若我的马车重新调转向城南门……你信不信,马车上一刻重回城南门,下一刻守城卫士就会鸣箭示敌,猜出我遇到危险,派人来追杀你?
“女侠啊,马车不能回头。”
粱尘无语:“公子,你怎么还教坏人如何劫持自己最好用啊?”
阿曾则嗤一声。
林夜捂胸咳嗽,取信于雪荔:“不瞒女侠,我身孱体弱,素有心疾,经不起折腾。我只是为了防止你达不到你的目的,伤害我。”
雪荔睫毛轻轻眨了眨:好聒噪。
而她的世界如茫茫雪海,已空寂伶仃太久,对外物外人既不适应,更不好奇。
劫车的少女太静了,不怒不疑,也不说话。车中一时静下,林夜微怔。
少年公子怔忡的时间很短,此时马车又行到了一处拐角。她忽然弹指,新的指风由车窗弹出打在墙上,车夫顺着痕迹转车向。车向一变,车中阿曾和粱尘一无语一惊叹,看向林夜。
……她听公子的话,改道了。
林夜心中有些异常,兀自压下。他只是弯眸,就着被挟持的姿势,别别扭扭地指挥粱尘剥一瓣橘子喂到自己嘴边,舒服得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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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荔不像专业的劫匪,林夜也没有被威胁者的自觉。
马车按照雪荔的需求在城中环绕,一路朝城西门而去。车中的林夜见雪荔如木偶般对外界无甚反应,便更加大胆,不断地试图和劫匪沟通:
“女侠,你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水里没毒,我喝给你看。”
“咦,你为什么还不喝?哦我知道了,你怕摘了斗笠,我们看到你的脸。那我闭上眼睛好不好?”
他自顾自地闭上眼,等了一会儿,又睁开一只眼,发现对面女侠仍然不动。
林夜好失望地叹口气。
摇晃行驶的马车中,阿曾面无表情地靠壁,粱尘左看看右看看,只有林夜好忙碌地招呼雪荔:
“要吃点果子吗?”
“放心啦,我不会跑的。你看不见我吗?我手在你眼前挥,你感觉不到吗?”
“你为什么不说话?”
林夜蹙眉沉思片刻,他故作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原来你既瞎又聋。好可怜的小娘子,又瞎又聋,还得跑江湖。”
两个侍卫嘴角微抽,而林夜一双冰玉般的眼睛笑意盈盈,始终凝视着雪荔。
他以为自己如此过分,女侠应该生气了……雪荔果真动了动。
林夜眼中光微晃。
他看到周身净白的少女身子倾前一寸,从案几上随手摘了一蒲陶,塞入斗笠后。
少女吃了他的蒲陶,声音因吞咽而模糊:“没毒。”
林夜:“……?”
雪荔:“难道不是因为你怕有毒,才让我吃的吗?”
林夜的眼眸微瞠:我怕自己马车里的食物有毒?你怎么理解的?
林夜正欲开口,少女打断:“我吃了,你闭嘴。”
隔着一重纱,林夜挑眉扬目,错愕之色渐渐被温软笑意取代。马车颠簸间,他只酝酿片刻,又重新打起精神,关心劫匪:“喝点冰雪凉水儿吧。”
察觉小娘子的眼睛似在隔着纱幔看自己,林夜语重心长:“特别冰,像你。”
雪荔不想和人交流,她一道指风弹去,林夜被点了哑穴,说不出话了。
小公子:“……?”
两个侍卫各自撇头,当做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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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挟持的体验,对双方来说都很奇怪。
世界重新清静,雪荔时而走神,时而将身心投到外面的路况上,通过指风为车夫指路。有时回过神时,雪荔发现对面那小公子,用委屈十分的眼神瞥着自己。
他睫毛密长,根根分明,其下眸清水润,看上去似随时要潸然落泪,控诉她的过分。
雪荔看了如同没看,目光平平地掠开,于是那小公子更加委屈了。
终于,马车到了城西门口。
雪荔打起精神,撩开车帘一角,观察城门前是否有“秦月夜”杀手们的行踪。
城门前行商络绎不绝,马车按序朝着出城方向行驶。马车和城门的距离一点点缩短,雪荔也越来越专注。她觉得挟持小公子的刀很好用,掂了掂,便准备拿来充当临时武器。
她不觉得出城路会平安。
她等着变数,做好开打的准备。
眼看离城门越来越近,忽而,雪荔目光一凛,看到城门前行过一队骑士,那些骑士下马后对守城卫士不知做了什么吩咐,紧接着,大敞城门在众多进出百姓眼皮下,訇然关闭。
雪荔一下子坐直。
城楼下的百姓们炸开锅——
“发生什么了,怎么关城门了?”
“官老爷行行好,我们要进城啊。”
“咚——”钟鸣声自城楼上方响起,如起涟漪,震荡四方。钟鸣声涤荡神魂,吵闹的百姓们抬头,看到有卫士立于墙头,高声大呼:
“照夜将军身死大散关,为国捐躯,陛下甚哀。全城禁闭,金吾戒兵,百姓服麻,建业城为照夜将军送行三日——”
雪荔握着匕首,消化这个消息。与此同时,外面静默三息,百姓哗然——
“你们是不是听错了?他那般年少,又天纵奇才,怎么就突然死了?这是不是北周的阴谋?”
“照夜将军死了,建业怎么办,南周怎么办?苍天不仁,天亡我南周啊。”
“好多年前,林老将军死在战场上,现在小将军也死了,以后谁保卫我们啊?”
一时间,马车外四面八方哭声震天,遍地哀嚎,无人再关心“关城门”之事。他们有的由此担忧国之命运,有的怜惜照夜将军的身世;有的晕厥,有的抹泪。
南周民众,似乎对一个将军,分外有感情。
雪荔看着他们。
人是为什么而留恋此生?
尘世纷扰,生老病死本是常态。她连师父的死都不伤心,他们却为陌生人落泪。这世上的人情绪太多,她看了又看,依然不懂他们为什么这样。
她忽然掀开车帘,看到城楼上空冉冉升起一盏盏孔明灯。肃然魁梧的卫士们在楼上敲钟燃灯,悲声大恸:“照夜将军,末将送您一程,您一路走好——”
斗笠白纱吹拂,吹得雪荔眼睛轻闪。
她本以为白日禁城,城门前会闹一场,自己可以趁乱出城。谁知一个消息冒出来,那些百姓各个哭天抢地,吵闹不住。
最不吵的,倒是自己这辆马车了——
自己不吭气,被自己挟持的主仆三人也十分乖顺。他们像是被隔绝在荒岛上,听不到外界喧哗。被点了哑穴的林夜坐在中间,锦袍掠地,长睫覆眼。
日光飞尘掠窗,他眉目舒展气质明润,安静得近乎圣洁,颇有几分诡异感。
少年公子似察觉雪荔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他慢吞吞抬头,又郑重其事捂胸:“哎呀,怕怕。”
雪荔转着匕首的手顿住:……叠词?
还有,他的哑穴什么时候解的?照夜将军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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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盏孔明灯飘摇飞空,白日中的零星火光犹如万千人间烟火,悼念那早逝的少年英杰。
照夜将军,原名林照夜,是南周唯一一个以名为封号的将军。
百年前大周二分天下,南周渡江建国,世代守卫川蜀的林家便效忠南周。林照夜自幼随父母上阵杀敌,林氏夫妇阵亡后,他又由祖父养着。林老将军也阵亡那年,林照夜年仅十二。多年来,这位少年将军坐镇川蜀战场,刑白马,誓三军,小小年纪天纵奇才,不知逼退多少次敌国大军。
林照夜凭一己之力震服四方、生生将北周军马逼出大散关的那一年,不过年方十六。
无数南周人坚信,只要照夜将军长大,南周迟早北征,收降北周,克复神州。
而今照夜将军阵亡战场、朝野皆惶,他年不过双十。
北周使臣过江逼和,照夜将军身陨川蜀,“秦月夜”随北周使臣渡江,似有所动。南周的未来风雨飘摇,不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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