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林里,当所有色彩被还于山河时,站在阵法四周施术的主神都松了一口气。
伏九夏说的方法是有用的,天下邪祟之气真的被成功地吸纳过来,归还于天地了。
主神们将自己的神力缓缓聚集于地面法阵的线条上,推着最后一点邪祟之气行去阵眼。
谢濯压着阵眼,双目轻合。
待最后一点黑色的邪祟之气彻底隐没,所有主神都屏息望着谢濯。
彩色的林间,唯有风声窸窣。
主神们看不见,只有谢濯能感受到。在阵法之下,邪祟之气汹涌澎湃,连带着他身体里残余的邪祟气息,在叫嚣、嘶喊。
忽然,谢濯只觉身体里有一阵剧痛传来,宛如有一只布满荆棘的巨手从他的心脏里面伸出,然后钻入他的四肢百骸,最终侵入他的神魂,擒住他的灵魄。
是邪神。
他还在,他尚未放弃。
一如谢濯所知道的,这是封印邪神的最后机会,邪神也知晓,这是阻拦他重回世间的最后一道禁锢。
邪神拼尽最后一丝余力,将谢濯的神志一同拉入了深渊之中。
一阵死亡一般的寂静之后,谢濯睁开了眼睛,四周却是比死更静默的漆黑。
在过去很多年的夜里,谢濯的梦境之中就是这样的黑暗。他会在这样的黑暗里,与邪神不死不休地鏖战,一次又一次,仿佛永远无休止。
只是这一次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
黑暗里,没有令人厌恶的黑色蛛丝穿透他的灵魄,也没有纷扰的声音扰乱他的心神,只有一团黑红相间的火焰飘在空中,停在谢濯的面前轻轻跳跃。
在谢濯漆黑的眼瞳里映出了点点赤红的光芒。
伴随着跳动的细碎声音,这黑红相间的火焰越来越大,越烧越旺,直至将谢濯包围其中,仿佛要用这一片炼狱般的大火,把他焚烧干净。
谢濯没有动,他眸色沉静,因为他知晓,这一切不过是幻象,不畏惧、不退缩、直面它,才能让它畏惧、退缩。
千百年来都是如此……
但火焰幻象中却渐渐生出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谢濯在幻象中看见了一个小孩,小小的自己,长着雪狼族的尾巴与耳朵。这是他记忆中的自己,只是除了他以外,在他身边飘荡着的还有一个灵魄。
是伏九夏。
圆圆的一团,半透明的,跟在小小的自己身后。
谢濯目光轻柔下来。
此前他已经在伏九夏的记忆当中看到过这个画面了。只是在伏九夏的记忆里,她眼中看到的画面几乎全都是他,小小的他,孤独的他。
而此时,在邪神用火焰描绘出的幻象里有完整的画面,小小的谢濯在前面走,伏九夏的灵魄便跟随着他,像是挂在他身后的小气泡,飘飘摇摇,比他更小、更脆弱。
但她却一点也不在意,也像感受不到天地间只有她如此孤独似的,灵魄只顾跟着小谢濯。
跟着他跑,围着他绕,因他的活泼而跳跃,因他的失落而低沉。
散发着薄弱微光的灵魄,把自己所有的关怀、热忱与真心都付与他。
她进入雪花、木桩、烛火,又变成雨滴、清风、月光……
她在他不知晓的时候,一直在他身边,从未离开。
火焰勾勒着、描绘着,将他刚才看见的伏九夏的记忆更清晰、更真切、更全面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她陪了他好多年。
无声无息,不言不语。
谢濯眸中水波微漾,心中更有难言的酸软。
但当火焰将故事描绘到了和离那日时,忽然,黑色的火焰猛地一烧,直接将灵魄状态的伏九夏吞噬。
谢濯似乎在这一瞬间听到了那灵魄的痛呼,心尖撕裂般猛地一疼,他双目微红,意识到这个画面在描绘什么——邪神杀了伏九夏的灵魄。
但不对……
谢濯稳住心神,他告诉自己:九夏的灵魄明明还在的。
正是因为陪伴着他的这个灵魄还在,所以他现在才有机会在这里与邪神鏖战。
可是……为什么出现了邪神杀了九夏的灵魄的画面?
“你想用这莫须有的画面乱我心曲。”谢濯沉静道,“我不会被迷惑。九夏还在。”
“只是,这个九夏还在而已。”
黑暗中,火焰里,终于出现了邪神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神秘又混沌。
谢濯眉头微微一皱,但见面前的火焰晃动着,描绘出了更多的画面——和离之后的自己与剪断红线的九夏分开,然后……
谢濯看见自己生了邪祟之气,他的情绪在压抑之中慢慢崩溃,然后他去了昆仑之巅,拿起了盘古斧……
不对……又不对了……
火焰里描绘的这个谢濯衣服好好的,双手也好好的,不像他之前亲身经历过的那样,断了一只胳膊,衣衫也褴褛不堪。
邪神用火焰描绘的画面里的人是他却又不是他……
恍惚间,谢濯好像明白了。
这火焰里的确实不是自己。
而是……
“这是你们的另一种可能,是伏九夏成为伏九夏的原因,也是你现在能在这里的原因。”邪神说着。
谢濯也反应过来,这是伏九夏在昆仑的石镜上,让他看过的一闪而过的画面。
之前时间紧迫,他与主神都急着离开,未曾深思这个“归来”的伏九夏到底做了什么,如今,这个火焰所描摹的画面让谢濯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切的发生……
邪神让火焰继续燃烧,讲述——
火焰中的谢濯带着伏九夏回到了五百年前,他们开始斩姻缘了。
谢濯看见了他们做的离谱又好笑的事,也看见了他们重回当初时,感慨又悲伤的模样,更看见了……另一个灵魄模样的伏九夏。
一个陪在五百年前的谢濯身边,同样温柔又坚韧的灵魄伏九夏。
不管在哪个时间、哪个片段,都有一个灵魄在一个名叫谢濯的人的身边静静陪伴着。
没人知道这个灵魄是用什么样的心情看待这一切的。
她只是沉默地陪伴着。
在这个时间里,这个伏九夏的灵魄看着谢玄青与夏夏相爱、成亲。
在来捣乱的和离二人组第二次劈开时空离开的时候,伏九夏的灵魄依旧陪伴在这个时间的谢玄青身边。
在五百年的时间里,这个灵魄一直在试图钻入夏夏的身体里,但一直没有成功,直到五百年后,那个和离的节点,她再次被邪神吞噬。
然后这个变成了谢濯的谢玄青和变成了伏九夏的夏夏便像是踏上了宿命的道路,又一次劈开时空,回到过去。
看罢这一幕,谢濯愣住。
他还未来得及细想,火焰描绘的画面又变了。
这一次讲述的却是“二次穿越”的他们。
第二次劈开时空,谢濯来到了谢玄青与夏夏相遇之前,他干涉了谢玄青封印渚莲的事。他打晕了谢玄青,让想要逃走的渚莲有机会使用了邪神的术法!
就是这个契机,谢濯参透了原来邪神的术法就是炼化山河中的浊气为自己所用。
谢濯当即便想要将渚莲带回明镜林,彻底杀死邪神。
但是,他受伤了,很重的伤,甚至给了渚莲反杀他的机会。
而就是在这时,属于这个时间的伏九夏的灵魄蓄积了自己所有的力量,化为一道银光,为谢濯挡住了混杂着邪神力量的致命一击。
灵魄又一次消散了。
站在火焰中间的谢濯看着火焰描绘出的这一幕,愣在原地,久久未曾回神。
这个伏九夏的灵魄竟然……是这样消失的……
像是胸口被冰针刺穿了一样,谢濯几乎停止了呼吸,身体里唯一的软肋在提醒他,这一幕比过了千军万马,比过了神佛一击。
这一幕足以令他心碎,刺痛难言。
然而火焰却没有停,客观又冷漠地继续讲述着。
伏九夏的灵魄用尽了自己千百年来积蓄的所有力量,挡住了渚莲的致命一击,她被击得粉碎,可依旧有力量穿过她,打在了谢濯身上,谢濯扛下这一击,他没有意识到灵魄的消失,他只以为是渚莲伤重,未能将他击杀。
谢濯趁机反制渚莲,将他封印了起来。
一战罢,谢濯已经精疲力竭,他甚至连御风术都用不了了,浑身鲜血,凭着最后的一股执念,一步一步走到了雪竹林里。
他在竹林间坐下。
寒风吹过他的鬓边,日光偏洒,伏九夏找来了。
带着她的算计、她的心思,她找到了他。
只是这一次,同样的阳光下,伏九夏却再也没有等来那宿命一样的银光。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这个时间里,互相作死的谢濯与伏九夏还是让谢玄青与夏夏相遇并相爱了。
这是他们的宿命。
谢濯带着伏九夏去不死城的时候,这个时间的谢玄青与夏夏相爱了。
不一样的是,这个时间里没有那个灵魄了。
直至五百年后……
和离,回到五百年前……
火焰跳跃灼烧,继续描绘,讲述了谢濯与身染邪祟之气的伏九夏在不死城中的挣扎,又讲到那个谢濯在明镜林里净化了邪祟之气,但邪神卷土重来。
最后再一次讲述了伏九夏炼化肉身,成为灵魄,回到了谢濯生命最初的时候。
这也是他们的轮回。
“只有当她选择了唯一正确的道路时……”伴随着邪神的话语,火焰描绘出了更多的画面,无一例外地,画面里都是伏九夏灵魄消失的原因。
她被吞噬、被击碎,在无数个选择里,只有这一个伏九夏的选择让故事走到了此时此刻。
“也是到了此时此刻,我才能推演出这万般变化。”
邪神话音一落,周围的火焰瞬间一收,再次化为小小的一团,停留在谢濯面前。
“谢濯,你与我很像,可你与我之间总有一线之差。你自己说过,你幸运,被天地万物偏爱。我猜,这天地万物便是你我之间这一线之差的缘由。”
“可你现在知晓了,给你这一线之差的不是天地万物,而是跨越时空而来的一人。”
谢濯仿佛心魂被邪神的言语击中,他的眼神微微一闪。
邪神说得没错。
拉住他的那一丝希望不是天地,无关万物,仅是那一人。
“但这一人总是会死的,岁月总会带走她。”
谢濯浑身一紧,眼瞳似因愣怔而有一瞬的失神。
邪神的声音像毒蛇,带着危险的嘶嘶声缠绕在谢濯耳边,甚至心上:“昆仑、洪荒,哪怕修为主神,也依旧会身销魂殒。世间万物终有一死,包括伏九夏。”
这话中意味似毒液,包裹了谢濯,使他愣在原地。
就在这时,蛛丝凭空而来,瞬间粘住了谢濯的手腕。
而也是在这一瞬间,谢濯抬手将蛛丝擒住,随即一反手,击碎面前的火焰,转而在蛛丝上注入力量。
力量顺着蛛丝攻击到了黑暗之中掌控蛛丝的那人。但听远处一声闷哼。
邪神受伤了,在这么多次的争斗后,他本也是强弩之末。但他还是站在黑暗之中,未曾走出,只是黑暗里,一双带着寒光的眼睛盯着谢濯。
蛛丝连接着两人。这“一线”仿佛是他们的差别,也仿佛是他们的关联。
火焰熄灭后,四周响起了水涌动的声音。
谢濯低下头,看见脚下带着咸味的海水开始在整个黑暗的空间里漫延。
邪神的本体是被封印在极渊海底的。
这海水象征着封印的力量,一寸寸地从谢濯脚下往上漫延,像是要洗濯所有的污秽。
而邪神的声音依旧:“世间万物皆会湮灭,唯有我,谢濯,唯有我,不死不灭,信奉我,你与她,方可得永恒。”
海水越来越往上,邪神已经失去了挣扎的力量,但他的蛊惑却从未停止。
谢濯一直低着头,微合眼眸,不知在思索些什么。过了许久,及至海水没过了膝盖,谢濯才开了口:“你便是以此蛊惑了族长。可我不是他,伏九夏也不是他。”
谢濯言罢,转身望向头顶,就在他抬头的瞬间,一缕天光破开黑暗,照在了他的眼瞳里。
天光似乎打开了他的记忆,这一刹那,谢濯想起了很多模糊的面孔与画面——
有雪狼族教习小孩的父母,有鹊山卖饼的大爷,有艰难中相互扶持的母子,还有后来的昆仑、昆仑热闹的集市、讨生活的小贩,最后……
他还是想起了伏九夏,与军士痛饮的伏九夏、和好友闹脾气的伏九夏,还有为钱财困扰的伏九夏、和别的上仙斗嘴的伏九夏……
谢濯的嘴角不由得扬起了一个弧度,他的目光变得柔软,神色也轻快了许多。
“拉住我的一线希望是她,可她的存在并非无关天地。有天地、人间、众生,才有她。”
谢濯迈出一步,一级阶梯便在他脚下出现,第一级,第二级,阶梯还没在水里,第三级,第四级,谢濯慢慢离开了水。
“我们不需要永恒,我们也不必不朽。”
而邪神还站在原地,任由海水淹没他。
随着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谢濯手上的蛛丝越拉越长,但蛛丝没有阻碍他离去的脚步。
“谢濯。”
海水淹没到邪神的眼睛下面,水面上的倒影让邪神仿佛有四只眼睛,他盯住谢濯,水面没有丝毫波动,但他的声音却无孔不入,钻入谢濯的耳朵。
“最后,送你一段未来。”
随着他的话音一落,蛛丝通过他的手臂传来了纷乱的画面。
画面瞬间占满谢濯的意识。
他看见了死亡……
伏九夏的死亡、昆仑众人的死亡,还有……终将走向死亡的自己。
他还看见了主神的陨落、昆仑的湮灭、沧海也变成了桑田……
不需要战争、对抗,仅仅只是时间就会带来毁灭。
他看到了宿命轮回、岁月无情、天地不仁。
所有的一切都被时间淹没、抹去。
最后他看到了一朵花。
当年明镜林里,伏九夏钻入的那朵夏花。
花被装在瓶子里,从盛放到枯萎凋谢,最后化为尘烟。
“你所守护的都会像你瓶中的夏花,凋败、腐朽。”
“你的守护没有意义。”
画面消失,谢濯的身形未有分毫的偏移。他继续坚定地迈出了脚步,向上而行。
“期待着美好的来临,守住其来时这瞬间便是我的意义。”
手背上,黑色的蛛丝终于被彻底扯断,谢濯迈上了阶梯的顶端,踏入了天光之中。
黑暗消散,彩色的明镜林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而同时出现在他视野里的还有伏九夏。
奔向他、呼唤着他名字的伏九夏。
她带着灼灼阳光而来,一如幼时扑到他怀里的那朵最大、最艳丽的夏花,为他带来幸运、美好与那难以言喻的、所谓的……
意义。
在腐朽了夏花的土地上,总有新芽会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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