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桐沉默,袖中手紧攥成拳,隐隐有痛意在掌中流窜。
她胸膛中憋着一股气,捋不顺,咽不下,忍不了,她有许多话想说,想辩,想驳,想同这些看似堂而皇之,实则狗屁不通的道理争个高低对错,黑白输赢。
可话到嘴边。
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封住。
那是她们的眼泪,是围观者的嘲讽,是无辜者的鲜血……若要为此付出代价的人是她,她势必粉身碎骨,但求一个公道。
可惜不是。
她们将要受到的冷眼,欺辱,轻慢,抛弃,怨怼,这些她都无法以身相替,又怎么能替她们做选择。
“那就这样……”
决定了。
长史的话还没说完,被沉默良久的楼珩倏地出声打断,他声线低沉,渗着些许冷意,“名节之论在于规束自我,谨身慎行,而非驯化女子,锁首戴枷。遭人欺凌非她们之过,让她们承受非议本就不该。”
“诸位大人七尺男儿,读圣贤之书,掌律令铁条,树鸿鹄之志,欲立不世之功,这便是你们道理和手段?”
“颠倒黑白,不知所谓。”
楼珩惜字如金。
说一不二。
不屑口舌之争,但他知桑桐因何沉默,莫说她不甘,江安村村民愚昧顽固,宁守一块牌坊逼杀人命,他们无计可施,无可奈何。
可眼前这些人。
他们是朝廷的中流砥柱,是自幼饱读诗书,秉承君子之学的有志之士。
竟也说出同样的话来。
不免叫人齿寒。
长史几人闻言臊红了脸。
尤其是常卢植,他不擅言辞,绞尽脑汁说出那番话,自以为利弊得失考虑周全,正沾沾自喜,冷不防被一盆冷水浇得透心凉。
怎么话到他楼珩嘴里转了一圈,说出来就变味了呢?
“楼都督,我们道理说不过你,但论起做官的良心,未必也不如你,你这些话说的未免太难听。”
常卢植气急败坏,正欲与他理论,楼珩却冷淡睨他一眼,移开视线。
然后,望向桑桐。
眸光陡然温和几分。
这些话是说给长史几人听的,也同样是告诉桑桐他的立场。
两人视线交汇,桑桐读懂了他眼中的意思,糅杂在胸腔中横冲直撞的那口气像是骤然找到了宣泄口,开始疏散,分流,淡化,最后彻底平息。
她松开手,手臂缓慢而自然的垂落。
闭了闭眼。
再睁开,一片平和清寂。
她对常卢植道:“大人听着刺耳,那不妨想想你方才所说落在那些姑娘耳中是否难听,她们当如何承受?若遭遇这些的是你的姊妹妻女,你还能言辞凿凿,面不改色的说出这番话吗?”
“我当然……”
常卢植喉头一噎,气势陡然萎靡。
他当然不能。
桑桐轻嗤一声,“所以你看,这世上本就没有感同身受,易地而处,谁也不比谁大度,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诸位大人乃人上之人,你们随意的一句话,一个决定,影响着无数人的命运,万望谨慎,民女代她们,谢过大人。”
劝诫之外,她拱手作揖,将姿态放低。
常卢植几人互看一眼,长史忙抬手虚扶,“姑娘今日所言本官铭记。”
“那……那现在怎么办?”
常卢植别扭的撇过头,盯着墙角,“我说的那些话也不是危言耸听,这案子要往下查太难了,她们自己也不一定愿意。”
毕竟这‘庄主’……都死了。
“那我们就一起去问问。”
楼珩一锤定音。
常卢植和长史没有异议,只觉得楼中燥热,转身就走,剩下梁瑕落在最后,他斟酌片刻后,对楼珩道:“地牢的事还没处理完,那边有都督和长史过去,下官就不去了,继续回去做事。”
他拱手告退。
“不忙。”
楼珩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往前走了一步,正好挡住他的去路,“梁大人不在,相信府衙的人也懂得如何办事。倒不如随本督同去西苑,求个结果。”
梁瑕诧异抬眼。
见他神色如常,只得默默应了。
泽檀留下看守尸身,其他人重返西苑,到了院门口,梁瑕的脚步慢了许多,往后磨蹭,桑桐见状轻笑一声,“梁大人这是怎么了,不进去吗?”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足够所有人听个清楚。
常卢植回头看来,一眼便在人群中捕捉到了梁瑕的身影,这才想起仓皇之中把他给落下了,连忙回身来请:“梁大人,你动作快些,磨蹭什么呢。”
他不由分说的拽着梁瑕就往里走。
梁瑕挣脱不及,直接从人群末尾被他扯到了前头,桑桐看着他们的背影,嘴角牵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不远处,把这一切看在眼中的楼珩不禁莞尔。
笑意转瞬即逝。
屋内绿云听到动静,迎了出来,一看来了这么多人,惴惴不安的上前见礼,“奴婢给诸位大人请安。”
“只有你一个?其他姑娘呢?”
长史压低声音,挤出个和善的表情,“让她们都出来吧,鹤鸣庄的事,本官有话要问你们。”
绿云下意识朝桑桐的方向看了眼。
桑桐对她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后者稍稍安心,转身去叫人,不一会,除了颦兰之外的其他姑娘都走了出来。
在院中站成一排。
一个个低眉顺眼,不敢抬头。
“你们别害怕,本官是泾州长史顾浔,今日查办鹤鸣庄,叫你们来,只是想问问你们的打算。”
顾浔将庄主之死和官府的考虑粗略说了一遍,“眼下我们怀疑鹤鸣庄背后另有他人,要立案详查,如此一来,就需要你们出面做原告。”
“那岂不是要上公堂?”
一姑娘花容失色,整个人哆嗦着往后挪:“不,不行,要是被人知道我……我在庄子里做……那我还怎么活?”
“就不能偷偷放我们回去吗?”
“我只想和我爹娘团聚,其他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我,我不想再提了。”
其他姑娘小声附和,耸肩勾背,一个个恨不能把脑袋埋进地缝里。
“你们怎么这样!”
又一女子站了出来,俏脸铁青,“他们逼良为娼,害了那么多条人命,怎么能轻易放过?”
“你当然无所谓。”
头一个说话的姑娘抽抽噎噎的道:“你家隔得远,闹开了大不了回家,我们这些人爹娘亲戚都在这儿,被他们知道我失了身,那,那他们还怎么做人。”
“反正我肯定不会去官府。”
“大人,求你了,你就给我们留条活路吧……”
姑娘们泣不成声,语不成调。
长史为难的看看她们,又回头看向楼珩和桑桐两人,这下可不是他图省事,而是她们不愿意追究。
毕竟放着安稳日子不过,愿意为此搭上自己后半生的人,少之又少。
桑桐暗叹口气,这结果,她早就猜到了。
既然是她们的选择,那她……
“我去。”
一道女声插了进来,在一众啼哭声中,有种别样的坚毅和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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