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忽然发出一阵奇怪的咿呀声,引得所有人好奇看着他,只见他脑袋转来转去,最后照着上官嫃腮边啃了一口,留下一滩唾沫的痕迹。
“哎呀!”丽璇不由大叫一声,又马上捂住了嘴,一手拿着绢帕给上官嫃擦了擦脸。
上官嫃愣了半晌,望着小家伙脸上得意洋洋的表情,仿佛看见遥远的过去,小顽童拍着胸脯说:你亲我一口,我就帮你找猫!她紧紧搂住孩子,目光温暖又凄楚,低低说:“我想见见他。”
司马轶盯着她复杂的神情看了一会,不发一言离开了,算是默许。
铁链锁哐当响着,査元赫当是送饭的来了,仍旧窝在榻上。这屋里只烧了一盆火,冷冷冰冰,上官嫃见榻上的人影一动不动,便轻手轻脚走去床边抱了床被褥,替他盖上。
一股熟悉的清香随着轻柔的呼吸拂过,査元赫一下惊醒,坐起身看着她。
上官嫃不知为何哽咽了,垂着头道:“这样冷,你也不盖东西,会着凉的。”
“你的伤怎样了?”査元赫仔细打量了她一番,焦虑道,“都怪我,约你在小院里汇合,却忽略了你在宫里的危险。我娘……对你做了什么?”
上官嫃缓缓在他身边坐着,深吸口气说:“元赫,我想告诉你,其实那都是计策,我闹事、自残、寻死觅活,只是为了分她的心,让她以为我一心想逃出宫去与你私奔。因此,她才无暇顾及大量军马的异动,祭天回宫时被……围剿。”
“计策?”査元赫脸上的焦虑渐渐褪去,褪成冷若冰霜的灰白。心里头又是一声原来如此,他在冰天雪地里等的那一天一夜,终究是自作多情了罢。他终日怀揣着那样的喜悦和不安,她却只是在想方设法对付他母亲、帮司马轶夺回大权。仿佛一念洞明,他的心便空了,淡淡瞥了她一眼,漠然道:“我会尽快出征去阻击外敌,战死或者杳无归期,我儿子只能托付给你了。”
“元赫……”上官嫃欲拉他的手,却被他避开,她的手便僵在半空。虽然早已预料到是这样的局面,她仍然选择说出实情,不对他隐瞒。她以为坦然相对便是最大程度身心的托付,但她忽略了两人过于艰难的感情。无疑,又艰难了一步。
査元赫背对着她道:“皇太后慢走,恕不远送。”
上官嫃望着那伟岸的背影发怔,祈盼他回头看她一眼,像从前那样得意洋洋睨着她笑。但他无动于衷。仇恨的滋味是什么样,她尝过,连她都无法幸免,何况性情刚烈的査元赫。或许将来有一天,他会手刃她这个仇人,那她这一生也算圆满了。上官嫃艰难转身,平平稳稳迈出殿来,一瞬间泪如雨下。
外面仍旧是风雪连天,好在殿里烧起了地炕,不像前几日冷得如同冰窖。一阵喧闹从殿外传来,査元赫听见熟悉的娇媚嗓音,不由蹙了眉头,冷冷睨着殿门。锁链哐啷啷与紫檀门面相击,不一会门开了,上官妦被推搡了进来。她穿着一身粗布棉袄,头戴荆钗,乍看之下像名农妇。殿里光线昏暗,她也没仔细瞧,转身就着门板使劲拍,大喊大叫:“你们不能抓我!我与査家毫无关系,你们放了我!”
査元赫不由冷哼一声,从内殿慢慢走出来,负手站在她身后道:“好一个毫无关系,竟然丢下儿子自己逃之夭夭,你哪里配当母亲?”
上官妦受了惊一般退几步避开他,神色慌张又愤慨:“再不逃连命都没有了!你休了我吧!反正你不喜欢我,你休了我,我就没事了!我没儿子,那不是我儿子,我与你、与査家没半点关系,你休了我啊!”
査元赫无疑被震惊了,愠怒道:“不是你儿子?敏锋不是你儿子?你在说什么胡话!”
“真不是我儿子,是上官嫃的!”上官妦急于撇清干系,什么也不顾了,飞快说道,“我从来都没有身孕,是公主让我假装怀孕,移花接木,那孩子是上官嫃在浮椿观生下来的,公主骗她说孩子夭折了,其实是给我养着。上官嫃恐怕到现在还不知道实情,敏沣是你们的儿子,是你和她的,不是我的!”
査元赫脑中一片混乱,喃喃道:“她在大漠里就有了身孕?为何不告诉我?孩子夭折了,她也不与我说,究竟还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竟然一无所知……”
殿门外的锁链忽然又响了一阵,一剪窈窕的身影映在门上,上官妦不管不顾迎上去大叫:“我是冤枉的,放我出去!”
殿门推开,又关上了,元珊独自一人进来,神情微怒盯着査元赫。上官妦愣了愣,“噗通”跪在元珊面前恳求道:“你行行好,替我向太后求情罢!我把儿子还给她,我什么都不要了,别杀我啊、我与査家没关系了!”
元珊惊愕不已:“孩子在你手上?”
上官妦连连点头道:“敏沣就是她的孩子,不是我的,我从来没生过孩子!是公主把那孩子塞给我的,我是逼不得已啊!”
元珊忙扶起她来,欣喜道:“如此,原来娘娘早已与亲儿团聚了!”望着上官妦殷切的目光,元珊想了想,悉心安慰了她一阵,命侍卫将她带走关押在另一屋。
査元赫僵立得如同一尊冰雕,纹丝不动、亦面无表情。前尘往事的细微末节纷沓而来,她的笑靥、她的泪水,她的隐忍和委屈……双十年华,女子一生当中最美丽的年纪,她却饱经沧桑。而他,竟不能与她一同分担。
元珊颇为恼怒朝他斥道:“娘娘受了多少苦,几番死里逃生,心中唯一的挂念就是你,可你怎能如此伤她的心!”
査元赫身躯一晃,一掌支在桌案上,痛苦蹙眉:“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依你冲动的性子,只怕早已闹得天翻地覆,娘娘顾全大局,忍了又忍。至于长公主,只要她肯投降,根本不会被乱箭射死,娘娘昏迷了许久,哪里能料到如此惨烈的收场?”元珊说得太急,气息有些乱,稍作停顿,又说,“今日早朝,皇上与各位亲王已经决议,由査将军和令尊的副将孟涛带兵北上,阻击漠北蛮夷。备齐兵马,十日之内出发。一会圣旨到了,将军还能在皇宫逗留一个时辰。”说罢,元珊定定望着査元赫一向倨傲磊落的眉目,直觉得风霜催人老,再看一眼都是折磨,她眼圈微红,扭头离去。
上官嫃如今的身子骨比不得从前,十分畏寒,寝殿内都挂上了厚实的挡风帘,将日光也一并挡住了,留下一线微微的光亮。她喜爱坐在榻上逗弄那婴孩,却不喜爱唤他的名字,那银锁上刻的沣字,会刺得她身心俱痛。
“娘娘、娘娘!”元珊刚迈入寝殿,便一路惊呼着,上官嫃以为又出了什么事,紧张得坐直了身子。元珊拎着裙角小跑而来,高兴得合不拢嘴,“惊喜、有大惊喜!”
“什么?”上官嫃和怀里的小家伙都愣愣望着元珊。
元珊笑嘻嘻说:“一会査将军来了,亲口告诉你。”她又转身去张罗了,上气不接下气指挥宫婢们收拾打点,又屏退了寝殿内所有宫人。上官嫃搂着乖乖的小家伙继续哄着,殿里的灯盏依次亮起来,就快分不清这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上官嫃默默下了榻,心绪不宁在原地打转,査元赫即将出宫回营整顿军队,十日之内便要出征了,莫非有变数?
一丝沁凉的风钻了进来,上官嫃回身,痴痴望着屹立在面前的戎装男子。他走近她,摸了摸她怀中的婴孩,抿唇一笑,落拓不羁。上官嫃傻傻的想不出要说什么话,随口道:“你要走了。”
査元赫忽然取下孩子颈间那挂着银锁的项圈扔在一旁,从掌心抽出一张纸条,道:“从今以后,他叫这个名字。”
上官嫃一看,那潦草的笔迹清晰无比划出三个字:査敏禛。她眉尾一颤,搂住孩子的手又紧了几分。
査元赫一字一句说:“这是我们的孩子,上官妦承认了,她自己并无生育,这个孩子是我娘从你手中骗过来交给她的。我已经休了她,还她自由身。”
“我的?”上官嫃愣了半晌,将信将疑望着怀中虎头虎脑的小子,“我的孩子?”
“是我们的。”査元赫将上官嫃与孩子一并揽住,声音止不住发颤,“我的娘子,我的孩儿,是我无用,害你们骨肉分离。”
带着沉沉暖意的大手覆上她的脸,粗粝的茧子在吹弹可破的肌肤上摩挲,激起她心底一阵又一阵涟漪。“真的是我孩子,你没骗我么?”上官嫃仍旧觉得难以置信,仰头盯着他,他眼底溢满了笃定和柔情,下颌密密匝匝的胡茬,仿佛一夜之间就布满了沧桑。一声叹息,他俯首在她右耳边说:“不论何事,都不要再瞒我。我们可以相濡以沫,但绝不能相忘于江湖。”
大漠中的相濡以沫,真是一段最幸福的时光。上官嫃忍不住低泣,眼泪滚滚落下。一只胖乎乎的小手在她脸颊抹了一抹,接着发出一声呓语:“娘……娘!”
上官嫃一时呆住了,微微张着嘴,都忘记了哭泣。
査元赫欣喜赞道:“不愧是我儿子,多会哄人!”
上官嫃举眸望着他,小声问:“你要走了么?”
“如今天下大乱,内忧外患之际,我辈应当奋不顾身。我母亲毁掉的江山,我定会原封不动还回来。”査元赫稳稳扶住她的双肩,认真看着她,“江山奉还,我便带你远走,去寻找属于我们的海阔天空。”
“你不恨我了?你能放下仇恨吗?”
査元赫伸出两根手指撑起她的嘴角往上扬,语气宠溺道:“那我们就一笑泯恩仇,好不好,小娘子?”
上官嫃含着泪笑了,匆匆将小敏禛放在榻上,拉着査元赫在案前坐下,寻了把剪子小心翼翼剪了他一缕墨发,又剪了一缕自己的长发,用两缕发巧妙打了个同心结。她掏出那只装了胎发的荷囊,在他眼前晃了一晃,将那黑发打成的同心结装了进去,柔声道:“你的,我的,禛儿的,一家团聚。”
査元赫一把搂住她,双臂箍得紧紧的,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肺腑。“等我回来,我们还约在浮椿观,我会在桂树下等你们,我的大嫃儿和小禛儿。”
上官嫃听得耳里,却觉得口里心里都甜得发腻,一只手攀上他的肩,勾住他的颈暗暗往下一压,仰面吻上他的唇。因干燥寒冷而开裂的唇,经由她的滋润,渐渐泛出血气和光泽。他闭着眼,享受她第一次主动的亲吻。
这一别,不知再见何期。她喘着粗气去剥他腰间的革带,低语中带着无尽的诱惑:“元赫,再给我一个孩子。”
査元赫浑身一颤,倒吸了口气,忙捉住她的手,“现在不是时候,等我回来。”恰时听见门窗外传来元珊焦急的唤声:“娘娘,皇上正往这边来,査将军该同其他参将一道去军营了。”他揽住她的手臂又紧了紧,站起身道:“我该走了。”
上官嫃随他站起来,目光始终不愿偏离他分毫。在她这样痴缠的目光下,査元赫几乎把持不住,咽了咽口水道:“你再这样看着我,我会吃了你。”
上官嫃瞪着又大又无辜的眼睛,说:“你不看我,怎知道我在看你?”
査元赫匆匆在她额头烙上一吻,“快去抱着小禛儿,一道送送我罢。”
上官嫃听话地点点头,刚转身,便听见殿门吱悠悠开了,内侍尖利的嗓音在声声回荡:“皇上驾到——”她收住脚步,回眸一笑,“你快走罢!过几日我要随皇上登城楼送你们出征,会把禛儿带上。”
她的纯真笑靥,阔别多年后,在这漾漾烛光中晕开来,査元赫深深看着她,将这一瞬牢牢刻在心底,记得分毫不差,才转身从偏殿阔步离去。
整个城门外肃穆庄严,无边无际的黑色铁甲,在冬日清晖下闪烁着金属的寒光。帅旗跃然在寒风中,挥舞着一个铁画银钩的“査”字。査元赫端坐在一匹通体墨黑的战马之上,身形笔挺如剑。一声低沉肃远的号角响起,査元赫提缰而行,身后的黑甲铁骑纷纷依序跟上,蹄声阵阵、气势雄浑。
上官嫃着礼服霞帔,与司马轶并肩站在城楼之上,为三军送行。元珊侧立在上官嫃身边,怀中抱着不安分动来动去的小敏禛。
査元赫仰目望着高高的城楼,嘴角含笑,举剑高呼万岁,余众纷纷响应,震耳欲聋,响彻郊野。绵绵大雪仍然在落着,纷扬不绝,千军万马滚滚而行,踏碎了一地皓雪,溅起碎冰漫天。
那一路黑甲奔腾,绵延十余里,渐渐蜿蜒至远方。
城楼上寂静无声,仿佛这一霎被定住了。上官嫃倾着身子极目远眺,舍不得收回视线。司马轶命其余人暂且退下,城楼上便只剩了他们二人。雪絮不知不觉都落了一身,司马轶侧目望了上官嫃许久,伸手替她拂去衣上的雪花,不温不火道:“天地浩大,只要你愿意,可与我并肩站在九重宫阙之上睥睨众生。”
上官嫃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缓缓答:“天地浩大,但并不属于我。”
“小环。”司马轶猝然抓住她的手,恳切道,“即便你与他有了骨肉我也不介意,你想要任何东西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肯留下,哪怕用帝位交换都可以,我甘愿为你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上官嫃眉尾一挑,笑道:“我要帝位做什么?莫非你想让我与长公主一样被乱箭射死?”
“这么说,你铁了心要走?”司马轶仍旧以平静如水的目光望着她,话音却微微发颤。
上官嫃叹了口气,答:“善待天下,这才是你应当做的。这江山,是用多少人命换来的,你再不能弄丢了。”
司马轶顿了许久,低声道:“若你走了,皇宫都是空的,我的余生也空了。”
上官嫃并未听见,一面抬脚转身一面不冷不热说:“回宫罢,还有许多政务要处理。”
司马轶举目望着她的背影,长长的裙摆拖扫着檐下的雪花,仿佛扫尽了一生沧桑。她要走,他有什么办法。年岁忽然之间无声得可怕,他担心一措手便失去了所有,不如就在上一刻永远停留,与她并肩站在城楼上,替她拂去衣上的雪花,一起看着属于他们的如画江山。
正月十八并非吉日,但适宜动土。皇帝下旨,于东华门外御街口为圣母皇太后立“贞德坊”,以彰其德行,表其忠、孝、节、义、恪守贞操,为妇德典范,应流芳百世。
窗外几株梅花怒放,寒香凛冽,一丝丝透入花窗。窗边的案几上煮了一壶花茶,咕咕响着。上官嫃跪坐在案前,捧着那一纸诏书,整个人都似凉透了。如今懊悔又有何用,只怪她太高估他的胸襟了。她冷冷一笑,拾起诏书,吩咐丽璇道:“摆驾德阳宫。”
听闻太后驾临,元珊早已侯在殿门处,迎了上官嫃,随她一路往里进一路劝道:“娘娘,勿要与皇上言语相撞,什么事都暂且依他忍他,等査将军回来一切都好了。”
上官嫃步子飞快,在御书房门前突然顿住脚步,凌厉的眼神瞟向元珊:“你如今是为他着想还是为我着想?退下!”
元珊一怔,引了在御书房伺候的所有宫人退出去。
司马轶察觉到了动静,便离了座,慢慢踱步出来。迎面撞上一双冰冷的眸子,他笑了,问:“太后是否对牌坊的外形不满意,可以商量。”
“你以为可以凭这个压住我吗?”上官嫃举起诏书,甩手朝司马轶扔去。那明黄的诏书生生抽在了他腹部,又摔落在地滚开了。
司马轶目不转睛看着她:“太后对宪帝的感情那么深厚,朕以为,你会喜欢这座牌坊。”
上官嫃含威而笑:“哀家的私事,不容置喙。”
司马轶不动声色继续说:“宪帝对太后情深意重,朕以为,宪帝也会喜欢这座牌坊。”
上官嫃隐隐觉出几分不寻常,蹙眉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宪帝有许多遗物都藏了寝殿中,朕猜想,太后并未看过?”司马轶抚了抚手掌,叹道,“若你看过,便了解朕的用心良苦了。”
上官嫃半信半疑道:“皇帝哥哥的遗物早已清理了,如何还在殿里?”
“你随我来。”司马轶自桌上取了只火折子,转身朝书架后的小厅走去。此处是暗室,无窗无光,司马轶依次点亮了几盏壁灯,指着角落里几只大箱子,“那都是被藏在床底暗格里的东西,朕早已收拾妥当,以方便太后日后查阅。”
上官嫃慢慢走近,躬身打开了一只箱子。一阵墨香从中溢出,仿佛是被地炕烘出来的,带着熏熏暖意。一箱子全是纸张画卷,上官嫃随意拾起一张,惊觉纸上分明是她的笔迹。那字体玲珑而充满稚气,是她多年前写的文章,只是在白纸黑字间,平添了几笔朱批。那一笔一划极有气势,朱红的颜色刺得她心口发疼。
捏着宣纸的手无可抑制地抖了起来,她翻看了许多,每一张都是她写的文章,每一张上都有司马棣的朱批。她呼吸急促,慌乱无措地翻看箱子里的物什,除了她的文章,还有一卷卷不见天日的画像,从她幼年到及笄,从春到秋、从夏到冬,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尽是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箱底,压着一摞叠好的书信,仿佛装载了多年的心事,郑重而诡秘地窝在阴暗的角落。上官嫃用力咬住下唇,泪已经毫无预期地滚出眼眶,拆开一封封用红蜡封口的信,那纸上还飘着淡淡的龙涎香。信的开头皆是小环,落款只一个“棣”字。没有红印、没有日期,语气平常而温和,就如同一名寻常公子向心爱之人倾吐满心仰慕和思念。
上官嫃重重抽了一口气,匍匐在地失声痛哭起来,曾令她耿耿于怀的往事,原来并非那样不堪,剥开压抑和冷漠的外衣,原是那么鲜艳和灿烂,但还来不及展示,就已经腐坏。
司马轶忽然揪起她拖到另一旁,将第二只箱子打开,满满都是衣物。朝服、常服、便服、亵衣,领口袖口的滚边,统统是她为他绣的花纹。她曾经那样爱过他,把自己的所有的心思都绣进了那些繁复的花纹中,只期望他能偶尔看见、然后想起她来。原来他的心不比她弱半分,他将她绣过的所有衣物都记得这样牢,一件不差。上官嫃闭紧了双目推开司马轶,沿着墙壁渐渐滑倒,张开嘴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只从肺腑里传出摧人心肝的恸哭哀嚎。
司马轶站起身,指着第三只箱子道:“这里面装着几捆焰火,还记得么?你十六岁生辰时,他送你的礼物,那些焰火真是美艳惊人。”
她记得,那些如流泉、瀑布般落下的焰火,像她发上的流苏,又似鸟笼,铺天盖地将她网住。她记得他唇边微笑的弧度,那样弥足珍贵,她当时却不懂珍惜。
司马轶从未见过她这样呕心抽肠的悲伤,那声声哀嚎仿佛尖锐的针,直直刺入他骨髓里去。他的所有理智都还沉默着,狂烈的嫉妒和任性在胸中作祟,带着几分嘲意道:“朕猜想,宪帝或许会喜欢这座牌坊,你说呢?”
上官嫃耳边响彻无尽的嗡声,头晕目眩伏在地上抽泣,好似看见那些从九天而落的璀璨烟火,和烟火映照下那张姹紫嫣红的面庞。“皇帝哥哥……”她昏厥之前,口里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念着这四个字。
司马轶渐渐跪在她身旁,将她抱起来,笑了几声,又将脸埋在她怀里哭泣。“我没办法……没办法放手……”
这年的春天似乎姗姗来迟,早该抽芽的时节才刚刚融了雪。章阳宫内外乱作一团,台阶长廊都被踩上了纷乱的脚印。元珊在殿里坐立不安,来回走动,远远见着丽璇的身影,忙唤了她过来问:“这几天究竟发生什么事?怎么好端端的会丢?”
丽璇喏喏答:“太后娘娘这阵子日日以泪洗面,奴婢也不知究竟发生何事、亦不敢开口问。今天一早就不见人影了,或许是昨儿半夜走的。”
“以泪洗面,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元珊急得直跺脚,“真是笨丫头,我就不该把娘娘交给你!”
丽璇委屈地耷拉着脑袋,“这附近都找遍了,娘娘一个人会去哪儿呢?”
一直静静不发一言的司马轶忽然从座上走下来,匆匆道:“我大概知道她在何处。”元珊忙唤了几人一道跟上去。
偌大的冰窖宛如冰天雪地,但凡进来的人无不搓手呵气。放眼望去,冰窖中央横着那口冰棺宛如水晶般透明,冰棺旁边侧躺着一道翠绿的身影。元珊倒吸一口冷气,惊叫:“果然在这!”
司马轶急促赶过去,不由分说去抱她,只是扳过她身子的一刹那不由被吓呆了,那惨白的面容上满是血迹,地上还留了一大滩,都被凝冻了。他摸了摸她的脸,捏了捏她的手,冷冰冰的、好在还没有僵硬。
几名宫婢望见这场面不由失声惊呼。元珊亦吓得花容失色,忙道:“快传太医、传太医去德阳宫!”
司马轶果断地打横抱起来,飞快冲出了冰窖,一径上了辇车。将她搂在怀里,冰寒之气从他胸前慢慢涔进体内,渐渐地,他觉得极冷,止不住发颤。
元珊在辇车一角默默望着,心似乎拐着弯在痛,令她分不清究竟为何而心痛。上官嫃这样奄奄一息,终究令她壮起胆子冲司马轶斥道:“你太狠了,为了留住她,不惜伤害她!当初我就该阻止你立那个牌坊,她在这宫里已经受够了,我也是!”
司马轶只觉得喉口抽得极紧,生来第一回觉得如此恐惧,因为他突然发觉,如若让她死在自己怀里,也比放她离开更令他安心。爱一个人,竟会这样丧心病狂么……
龙床上,上官嫃白玉般的面庞无半分血色,反倒被周遭金灿灿的明黄映得无半点生机。元珊目不转睛看着她,时不时捂一捂她冰冷的手。
黄绫帷帐外,几名太医窃窃私语,相互商讨了一阵,才躬身回禀:“回皇上,太后并非单纯的肺燥体虚,而是肾虚肝弱血生机,医术上管这病症叫风寒血症。”
“风寒血症?”司马轶松了口气,“所以才频频出鼻血么?为何迟迟不见好?”
几位太医面面相觑,纷纷跪下了。为首的太医叩头道:“臣等无能,风寒血症乃绝症,无治愈可能。”
帷帐内外,元珊与司马轶同时呆住了。
太医垂首继续说:“此等绝症极为罕见,唯有以微量砒霜入药,可延缓病情,但仍然难以治愈。”
司马轶脸色麻木,声音冰冷道:“胡说什么?砒霜乃剧毒,怎可入药?”
太医道:“微量砒霜毒不至死,反而有药效,但长此以往,体内定会积毒。不过除此以外,无其他办法。”
“也就是说,她无药可救?”司马轶正襟危坐,眉目平和似乎没什么不妥,但唇间吐出的一字一句都令人莫名感到惊骇。太医颔首默认,寝殿内一片寂静。司马轶觉得喉管中有股腥味涌上来,想生生忍住,但终究是忍不住的,呛得咳出一大口血来。宫婢恐慌了,太医忙上前把脉,殿内众人都乱了手脚,元珊从帷帐内冲了出来,瞪着司马轶胸襟前,蟠龙纹样已被血色浸透,惊恐问:“怎么回事?皇上怎么了?”
“伤心急痛过甚,气血上涌。”太医匆匆道,“臣立即去开一剂药,没有大碍。”
元珊扶着失魂落魄的司马轶,一面替他擦拭唇角的血迹,一面焦急唤道:“皇上、皇上,保重龙体啊!”
司马轶气息仍旧很稳,缓缓问:“太后的血症是如何患上的?”
太医答:“若知晓原因,便不会难以治愈了。此等疑难杂症自古以来就无人能解。快则几月丧命,慢则几年。”
隔着厚厚的帷帐,上官嫃仅用一只右耳也将一切听得清楚分明。血症,风寒血症,无药可救。她忽然下了床,婷婷袅袅走出去,面对众人的惊异目光,她微微一笑:“摆驾回宫。”
司马轶望着她,想伸手挽住她的胳膊,可只能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遥远,一点点消失。她方才在嘲笑他,以自己的性命来嘲笑他,令他无地自容。司马轶渐渐垂下头,道:“都退下。”
所有太医、宫人纷纷退了出去。
元珊迟疑着在他身边蹲下,哽咽道:“皇上,娘娘活不久了,放她出去罢,让他们团聚,好不好?”
司马轶捧起元珊的手,覆在自己脸上,一面隐忍地啜泣,一面娓娓说道:“年少的时候,我痛恨自己没有力量保护她,于是拼尽全力往上爬。我应过上官大人,无论如何,都要保全她。如今,我乃万万人之上,大权在握,为何仍然保不住她?为何……命运如此捉弄我?难道注定是求之不得……”
元珊站起身,将司马轶的头揽在怀里,啜泣道:“皇上,召査将军回朝罢,让他们在一起,奴婢求皇上……求皇上成全。”
司马轶埋首在元珊怀中无声地哭泣,双肩颤得厉害。年少时那一场旖旎美梦终于做到了尽头,若早知尽头的风景如此苍凉,他当初会否选择一见之下便爱上她。不,选不了,有些事情命中注定了,就根本没得选。
春回大地,光景也过得十分快。一晃,杏花都开了。
司马轶原本想召査元赫速速回朝,但,上官嫃不愿。她笑着说:“难道要让他眼睁睁看我日复一日以砒霜续命么?”那笑容很温暖,就像她对着小敏禛的时候,那种全然发自内心深处的温暖。
上官嫃除了时常出鼻血和感染风寒,体力仍然不错的,闲时教元珊跳剑舞,司马轶便在一旁鼓瑟吹竽。明媚的春光下,行云流水般的舞姿曼妙而精巧。
而渐渐长高的査敏禛越来越淘气,在草地里捉弄黑猫和雏鸟。
边关加急文书送达,司马轶便停了手下的器乐。上官嫃提着剑轻灵灵跃至他身边问:“可有元赫的消息?”
司马轶看过之后递给她,道:“不愧是査家的后人,捷报一封接一封,看来离收复失地不远了。”
上官嫃目不转睛将那封査元赫亲笔写的文书看了好几遍,似乎极满足。但笑容却渐渐褪色。她扭头看着一天天长大的敏禛,心思越来越沉。趁司马轶回御书房处理政务,上官嫃托着元珊的手恳切道:“敏禛就托付给你了。”
元珊鼻子酸涩,反问:“放心罢,娘娘一定能等到査将军回来。”
“不,我不能让他回来。”上官嫃蹲下身捧了只鸽子,怔怔道,“他受不了的,我知道。”
元珊情绪有些过激,急切道:“什么?不让他回来?那怎么行!你不想见他……不想与他共度余生么?”
“我想,可是我不能让他眼睁睁看着我死去。我试过那种感觉,太悲伤了。”上官嫃仰面望着碧蓝的天、金灿灿的日头,含着泪道,“能拖多久都好,或许过几年就淡了,或许他一辈子都不要再回来……”
元珊再想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是蹙眉望着她转身的剪影。
“元赫,边关捷报连连,想必你还朝有期。我写此信只想告诉你,浮椿观之约我不能赴。这些日子我已想得十分清楚,皇帝哥哥曾对我寄予厚望,我更要为他看住大褚江山,此生不再离开金陵半步。我与你私通已属不守妇道,更产下私生子,按罪当诛。唯恐百年之后无颜面对皇帝哥哥,我决意与你一刀两断、永不相见。敏禛我会好好照顾,望你能毫无牵累地去寻找另一份幸福和与另一人的海阔天空。珍重。”
上官嫃的一手簪花小楷仍旧漂亮雅致,搁下笔,却忽然觉得这墨香苦涩难当。待墨迹晾干了,她仔细叠好纸张,塞入小竹棍内,牢牢绑在鸽腿上。只望这鸽子有灵性,也不枉他辛苦训了好几年。
数日后,信鸽飞回来了。上官嫃满心欢喜取下字条,上面只有两个血字:等我。
她忐忑了,攥着这血性阳刚的字条,不禁哭红了眼。她如此矛盾,但坚定不移写了回信:“我已起誓,这一世对皇帝哥哥心意不改,请尊重我的决定。”
鸽子从窗口扑啦啦飞出去,旋即消失在蓝天。司马轶恰巧正站在窗边往里看,眉目仍然平和,摇着头说:“你何必呢?”
上官嫃怕他瞧见自己的哭相,忙撇开头,轻轻捋着发辫,“你不懂爱。”
“我如何不懂?你若不想见他,整日爬上观星台去看什么?”
“我无法控制自己心里的期盼,但我可以选择不让他受到伤害。”
司马轶苦笑道:“若他有一日回来,发现你瞒他,这不算伤害?”
上官嫃斜眼瞪着他,执拗道:“如果你也帮我瞒着,那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司马轶沉默着离开了,她想做什么,他除了顺从,已无力再说什么。
夏初的一天,上官嫃收到了回信,寥寥数语,写得极匆忙:“你竟如此狠心,视你我二人的感情为不堪?失望之极,只怨自己从头到尾爱错人矣。凯旋之后,我将独自前往西域,终生不再回朝!”
她心中痛极了,却将信捧在胸口惬意而笑。那笑容令元珊潸然泪下。
司马轶不解,甚至有些怨怼,为何査元赫轻易相信她的每一句话?他若真那么爱她,为何轻易放弃?司马轶迷茫着,每日守在她身边彷徨,他也会绝望,但不愿被她看出一点点。
夏荫浓郁,莺啼燕鸣。上官嫃抱着敏禛坐在藤椅上看元珊跳剑舞,这个时节生机盎然,一切都很安宁、很美好。
高高的城楼上,伫立着一男一女,皆是风华绝代之姿。天际的晚霞一抹抹晕开,直染红了半片天地。女子翘首望着那条征途,烟青色水袖在风中飞扬,裙裾蹁跹。
男子望着她,视线不曾离开半分,“其实你还有时间,为何不去跟他圆了海阔天空的梦?”
“海阔天空……我早已不敢奢望,今生的陪葬,不过是一座牌坊和一颗守宫砂。”说罢,她明眸浅笑,眼睛弯弯眯起像一轮月牙儿。忽然想起了某一个春雨绵绵的午后,青玉案上的香炉散发出温温馨香,她握着笔临摹字帖,吃力极了,刚写完一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却不知从何处弹来一滴雨水恰好滴在宣纸上,模糊了一个“郎”字。所以她一直看不清,究竟是谁的竹马,绕了她的青梅。
尾声(全文完)
这一年立秋,圣母皇太后病殁,与宪帝同穴而葬。
恰逢大军凯旋回朝,举国欢庆,令人很快淡忘了那名久居深宫寂寞一生的女子。
御书房熏着茵犀香,暖风醉人。昔日査德高的副将孟涛进宫觐见皇上,接受封赏。受封谢恩后,孟涛呈上一件东西:“启禀皇上,此乃査将军临终前托付微臣亲手交给皇上的遗书。”
司马轶身躯一震,难以置信盯着孟涛,问:“査将军不是辞官卸甲了么?怎么……”
孟涛抱拳躬身,哽咽道:“漠北最后一役,将军身负重伤性命垂危,却不让我们声张,只道大将折损会动摇军心,边关丧报亦会扰乱民心。将军拼尽最后一分力,写了两封信,其中一封用信鸽送走了,想必是家书,这一封是给皇上的。”
司马轶攥了攥拳,拆开了那封饱经战火破旧不堪的信。皱巴巴的纸上只写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永远别让她知晓真相,我的大嫃小禛只能交给你了,请善待他们。
司马轶深吸口气,又长长吐了出来。努力仰起头将满眶清泪倒回去,声音沙哑问:“査将军尸身在何处?”
孟涛答:“应将军遗愿,尸身火化了,骨灰都洒在了扁州一带的大漠。”
“这样……”司马轶恍恍惚惚望着窗外薄薄的暮色,仿佛忽然之间懂了许多。
翦翦夜风中,一人携一箫伫立在城楼之上。那一袭白衣胜雪,寂寞无边。
他的眼眸晶亮,神情专注。箫声一出,风凝月碎,天地间再无其他声响。那调子极尽哀伤,仿佛能催人心肝,令闻者流泪。他站的那位置,就在她身旁。只消一偏头,便能看见她翘首望着远远的归途,明眸浅笑。
城楼下的明黄龙辇中,元珊抱着熟睡的敏禛,泪止不住地流。忆起那日清晨,上官嫃忽然起床梳妆,生涩的西风吹起了她水绿色的袖口,露出一颗猩红的守宫砂。她执笔蘸了朱砂,在铜镜上写下一首词:“曦阳晨雾敛秋霜,素手饰凝妆。西风懒理幽绪,只怨道、寂寞长。抑清狂,贞节坊,宫砂殇。玉全瓦碎,怎奈何他,一世恍惘。”然后,她回头冲司马轶笑,一面托起元珊的手交到他手里,轻轻说:“我只有一个遗愿,封元珊为皇后。”
那样轻的话语,似有千斤重。
大丧百日过后,元珊得了司马轶的手谕,只身前往浮椿观。上官嫃曾明确要求与司马棣合葬,但私底下交给了元珊一只箱子,箱中齐齐摆着她六岁时穿的嫁衣,其上压着一只荷囊。她嘱咐元珊将这箱子葬在浮椿观那小院中的桂树下,算是衣冠冢。
刚入了观,便觉此地甚有落败之感,不如从前繁盛。元珊遇人便询问,那些道姑讳莫如深,三缄其口。元珊狐疑,最后找了一个打扫的小丫头打听,那丫头神神秘秘说:“这道观最近闹鬼,听说连许多法器都镇不住,不少道姑都去了别的观里。”
元珊不以为意,笑笑问:“那你不怕么?”
小丫头道:“我不怕,那鬼又不害人。道姑们只是觉得镇不住鬼太丢人了,所以才走的。”
元珊好奇问:“你怎么知道鬼不害人?”
“我见过啊,一只男鬼一只女鬼,长得挺好看,他们总是成双成对,形影不离。”小丫头挥着笤帚往北面一指,“喏,就在后面那院子里。”
元珊凝视着那方向,心突突直跳,都忘了道谢便急匆匆跑了过去。
院门上爬满了藤蔓,郁郁葱葱。元珊一手抱着箱子,一手推开半掩的院门,冠幅广展的桂树开满了一树金黄的碎花,腻腻的香气吸入肺腑,好似饮了酒一般微醺。
有些鸽子在草地上闲适地晒太阳,突然受了惊呼啦啦全飞走了,有的落在树上、有的落在房檐。院落一角的鸽舍很热闹,刚出世不久的小鸽子在鸽舍顶上滚来滚去。
元珊有些惊惶,章阳宫里的鸽子三个月前全部飞走了,竟是回了这里。慢慢走近桂树将箱子搁下,瞥见树下的两张藤椅一尘不染,案几上仍然置着陶土炉和一干茶具,也未落丁点灰尘。她继续往前走,那汩汩泉水沿着竹竿源源不断注入池中,但,池水并未溢出,甚至不满半缸。莫非这里有人居住?元珊转身想进屋看看,忽地听见身后发出突兀的声响,她惊得一回头,却见案几上那壶茶烧开了,腾腾冒着白气。陶土炉边,多了一杯热茶,杯口有裂纹,正是她从前在观里使了三年的茶杯。
元珊颤颤巍巍握紧滚烫的杯子,仰头望着花枝缭乱的桂树,含泪呼唤:“娘娘,大人,是你们吗?”
一阵不急不缓的秋风拂过,撼得一树桂花簌簌扑落,如一场极美的花雨。鸽子尽数飞了过来,绕着桂树一圈圈盘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两只猫,一黑一白蹲在树干上相互依偎着,绿幽幽的眸子直直望着元珊一眨不眨。一瞬间,元珊跪倒在地喜极而泣,放声大哭了一阵,又笑了起来,笑中带着哽咽和抽泣,这似哭似笑的声音在浮椿山顶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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