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色如常,语气称得上温和。
世人都道陆指挥使凶神恶煞,堪比十殿阎罗,其实近两年陆奉脾气已经好了不少。
他刚断腿那会儿易怒易暴,身边伺候的人换过好几遭,连亲近的奶兄都被他一脚踹吐血。那会儿他像一头穷途末路的困兽,眼睛煞红,江婉柔在他面前不敢大口喘气。
朝廷选官需满足“身、言、书、判”四大标准,即相貌、言辩、书法、文理皆优。“身”排在首位,像陆奉这种腿有残疾者,即使是国公爷的儿子也不得入朝为官,当年那场祸事几乎断了陆奉的前程,原本的天之骄子成了个废人,再加上之前未婚妻琵琶别抱,他性情能不扭曲么?
托淮翊的福,江婉柔刚进门就大了肚子,陆奉对她冷淡归冷淡,却不曾动过她一根手指头。圣上终究怜惜陆家,破格命陆奉为禁龙司指挥使。他在牢狱手段酷烈,脾气却越来越平稳。
江婉柔猜测,一方面是权势养人,另外则是犯人承受了他的大部分暴戾,他对其他人便没那么大的煞气了。
这两年陆奉的腿养得不错,走的快有些微跛,走得慢甚至看不出来。他的脾气也收敛不少,尤其在妻子跟前,他大多时候都是温和的。只是他不爱笑,天天冷着一张脸,江婉柔只能从他的神情语气中揣摩他的心意。
她很敏锐,因此在陆奉话音刚落时,即使他没有生气的意思,她依然感觉到了他的不快。
他不想她回侯府。
如果是一般的事,江婉柔大概就顺势说两句客气话,便不去了——凭良心说,陆奉如今待她不一般,甚至称得上“喜爱”。她更明白这些“喜爱”来自哪里,她为他生下嫡子,为他迎来送往操持内务,最重要的是她千依百顺,从不惹他生气,哪怕让他有丁点儿不愉,她也是不会做的。
可这件事……
江婉柔神色如常给他夹了一筷子烧茄子,轻声道:“夫君想多了。马上过年节,各府的贴子、节礼我都备好了,早晚要走这一遭。我也多日没见过娘了,不知她身体好不好,不如亲自去一趟,我也安心。”
她说的“娘”指她的生母,宁安侯府的丽姨娘。原本以江婉柔的身份,如今贵为陆府大夫人,还生了孩子,就算是为了淮翊的脸面,侯府也得上折子给丽姨娘请个诰命。只是她亲娘身份实在难堪,而且身子不好,需得常年卧榻喝药。
早些年江婉柔也动过这个心思,为此在陆奉跟前温柔小意伺候好一番,临了居然是丽姨娘自己不愿意,江婉柔无法,只能多给侯府送东西,也有震慑的意思,让侯府不敢苛待她。
陆奉闻言点了点头,说道:“夫人说的是。这样,高大人前几日送我了一根百年老参,你带回去,等这段日子忙完,我随你一同看望岳母。”
陆奉没在这事上为难她,且他愿意叫她娘一声“岳母”,给她一份尊荣,让江婉柔心里熨帖,连着给他夹了好几道他爱吃的菜,夫妻两人这顿饭吃得很温情。
陆奉可能今天心情真的不错,晚间一番云雨后,他抚摸着江婉柔的光.裸的肩头,破天荒聊起了夜话。
他道:“近来外头不太平,你出门多带些护卫。“
江婉柔汗涔涔伏趴在陆奉身上,声音蜜饯似的甜,“嗯,我省的。”
他方才只要了一次,江婉柔虽然浑身酸软,意识却是清醒的。她想了一会儿,慢悠悠问道:“可是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最近府中收到许多拜帖,我……夫君且给妾身透个底,妾心里慌。”
近来京中只有一件大事,便是恭王一案。崔氏送了人后几乎天天拜见,她总得给人家一个交代。
陆奉哑声一笑,搂住她的腰,“不慌,你该做什么做什么,可以准备年货了。”
江婉柔心中一惊,这是年前结案的意思?
其实她心中也有所觉,自从陆奉接手恭王案,每日面如霜寒,她轻易不往他跟前凑。近几日陆奉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变好,她便猜测案子有了眉目。
心里想的,嘴上便说了出来。
陆奉平日不和她说朝堂上的事,如今结案在即,又刚温存过一番,陆奉痛快道:“没错,恭王……不,以后就是庶人了,齐庶人终生圈禁王府,无诏不得出。”
这么狠?这是把恭王的罪砸实了?
江婉柔心道,当今圣上除了设立禁龙司遭人诟病,其他方面堪称明君。前朝皇帝昏庸导致民不聊生,当时还是幽州王的圣上率兵起义,登基以来多施以仁政,恭王是他最喜爱的儿子,竟然狠得下心圈禁?还是被贬为庶民。
天子金口玉言,即使日后圣上老了,心软了,也很难再恢复恭王的王爵。如今太子未定,皇家几个兄弟斗成了乌眼鸡,他们也不会容许恭王再起来。
天家无情,真狠呐。
心里这么想,江婉柔嘴上却道:“圣上仁慈。”
可不么,恭王这一案牵连前朝后宫,不仅朝堂被血洗一遍,后宫也死了好几个妃嫔,其中不乏受宠爱者,而罪魁祸首只是贬谪圈禁,又何尝不是一种仁慈呢?
只是不知道生来便是天之骄子的恭王殿下,要不要这种仁慈。
从云端跌到淤泥的滋味江婉柔没尝过,可她亲眼看过陆奉当年发疯。现在很多人都忘记了,当年陆大公子可是京中最沉稳持重的儿郎,连纨绔的顾小公爷都认陆奉为“大兄”,若是当年没有发生那件事……
“嘶——”
陆奉拧了一把江婉柔腰上丰腴的软肉,寒眸微眯,“想什么呢,回神。”
方才怜惜,不忍折腾她,看来还是他心慈手软。
“我在想之前——”
江婉柔一顿,悄悄勾起他的手指,雪白的身子在他胸前蹭。
“我想起之前……那会儿妾才十三岁,夫君给我带松子糖吃。”
她展颜一笑,伸手抚摸他的侧脸,“那会儿妾还不知道,这么俊美的郎君,原是妾的夫婿。”
这到不是假话,陆奉和江婉雪有婚约,江家为了扒住这位贵婿,时常邀陆奉进府游玩。她偶尔在花园碰过他几次,为了避嫌,她匆匆行礼便走。偏就有一次,姨娘咳得厉害,下人克扣姨娘的药材,她去求老夫人,老夫人在午睡,身边的嬷嬷随意把她打发走了。她忍不住,在花园低声抽泣。
他递给她一方帕子,温声问她怎么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哭。
她能怎么办呢?她知道他的身份,是姐姐的未婚夫,她能对他说嫡母苛待妾室吗?他一个外男,聘礼都没下呢,能管到侯府内宅上?就算这位陆大公子发善心,帮了她这一次,她们母女以后还要在嫡母手下讨生活,嫡母岂不是更容不下她们?
她止不住眼泪,却死死咬着牙关不开口,陆奉估计被她哭烦了,硬塞给她一包松子糖,“吃糖,莫哭了。”
姨娘很喜欢吃糖,她常年喝苦药,药后能有一口蜜饯便是极大的慰藉。她不喜欢,明明是甜的,却总让她想起弥漫的药味,还有姨娘永远止不住的干咳。
可那天的松子糖,真的好甜啊。
她双眸朦胧,嘴里的话不经思考脱口而出,“恭王落得此下场是咎由自取,只可惜了三姐姐,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很明显的,江婉柔感觉到抚摸她腰身的大掌瞬间收紧。
理智回神,江婉柔为自己方才的冲动懊恼,想找补又不知从何开口,讷讷道:“妾、妾失言了。”
江婉雪是陆奉的禁忌,江婉柔曾猜测过他对她的感情,两人幼年定亲,陆奉为了她洁身自好,身边连个丫头都没收用,后来江婉雪为了退婚算计他,成了高高在上的恭王妃,她想,他对她一定是恨的。
爱愈深,恨愈深。有爱方有恨。
所以江婉柔从未在陆奉跟前提过她,如今两人各自婚嫁,她也生下了淮翊,府中诸事也已料理顺畅。对她来讲,她只管安心抚养淮翊长大,将来舒舒服服做陆府老封君便是。
她如今有钱有闲有名分,姨娘也因她得以善终。终日赏花听戏养孩子,再无人敢欺侮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至于他心里有什么人,她不在乎。
对,她不应该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江婉柔忽而一笑,翻身骑在陆奉身上,娇笑着搂住他的脖子,“这回妾在上头——”
陆奉长臂一伸掀翻她,两人顿时上下翻转,江婉柔闭上眼睛,乌黑的睫毛簌簌颤抖,却迟迟不见他动静。
“安置吧。”
过了一会儿,陆奉暗哑的声音在上方响起,江婉柔睁开眼睛,见陆奉已经睡了。
她盯着他锋利的下颌,看得眼睛都酸了,缓缓阖上眼眸。
一夜无梦。
次日,翠珠照旧端着熬的黑乎乎药汁奉上,与之前不同的是,旁边放着一盒松子糖,四四方方的糖块下垫着糯米纸,上面涂着金黄的蜂蜜,甜味儿直冲鼻尖。
翠珠喜气洋洋道:“这是大爷特意吩咐送过来的,说是夫人爱吃。”
江婉柔看了半天,说道:“我不爱吃糖。”
爱吃糖的是江婉雪。她也是后来才想明白的,他一个男子,怎么会随身带一包甜到齁的糖?原来是她阴差阳错,抢了嫡姐的东西。
翠珠一愣,也想她伺候江婉柔这么久,很少见她吃甜食,倒是大公子爱吃,锦光院的糕点全进了大公子的肚子。
她也不敢说主君的不是,问道:“那奴婢把这盒糖分给姐妹们?”
江婉柔待下人宽仁且大方,经常赏东西给丫鬟们,翠珠这个提议并不冒犯。谁料江婉柔一反常态,含糊道:“放着吧。”
“今日回侯府,你去准备一下。”
她出门一趟除了丫鬟,还得带不少护卫。侯府是她娘家,礼不可少,翠珠接了差事连忙下去准备。江婉柔独自用过早膳,拿起那碗凉透了的汤药,再次泼进窗边的兰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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