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节,雨水说来就来,早上还天朗气清,临近中午时便阴云纠结,灰沉的天空像是蒙了一块巨大的幕布。
昏暗的房间里没有开灯,林澈坐在角落的沙发上静默不语,他看着窗前背对着他的少年,内心的无措和慌张渐渐被凄寒取代。
房间中央,一个身穿灰色麻布衣的妇人战战兢兢地站着,她垂着头,嗫嚅着打着哆嗦。
“说吧,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少年回过身来,妇人下意识绷直身子,她抬头望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局促地回应,“是,是。”
房间里的氛围和外面的天气一样沉闷,几天不见,司堇荀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林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段时间他去了一趟临省,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之前在司家做工的妇人。
明明前阵子他把那些伪证送到南林公馆的时候,司堇荀人还好好的,可现在他却像是生了一场大病,皮肤透着病态的白,眼中更是布满了触目惊心的苍凉。
“别紧张,就从你最初知道的事说起。”
林澈从旁提点,来的路上,他已经听过一遍了,那些和他印象中全然不同的真相至今都让他难以相信。
司丝怎么可能会是那样一个人,他不愿相信她为了保护司堇荀付出了那么多,可事实摆在眼前他又不得不相信。
“是。”
妇人赶忙点头,颤声道:“太太带司丝小姐进门时小姐已经年满五岁,那一年……”
外面轰隆隆的传来几声闷雷,司堇荀的双腿泛着犹如被敲断重接般的剧痛,身体摇摇欲坠,可他却固执地站着,任由他的伤腿承受着全部的重量,像是在自我惩罚一般。
窗外雷雨交加,雨点敲打在窗户上的声音十分嘈杂,可那妇人的声音却是极为清晰。
随着这些带着颤音和恐惧的字眼,司堇荀仿佛又坠入了梦中,有些画面让人绝望心疼,可有些在旁人看来又会觉得人间处处是温情,但那些对司堇荀来说却都比噩梦还要恐怖。
那天从司丝那里回来后,他就断断续续的开始做梦,梦中他以司丝的视角见证了一切,荒唐又凄冷。
梦中,那个笨拙的小姑娘怯怯地讨好着张蔓,她捧着点心走到父亲跟前,期望对方能看她一眼,开始对方还能敷衍地分她一个眼神,可后来却是连一句话都不愿跟她说。
小姑娘眼里含着泪花,无措地抱着盒子,望着父亲离开的背影,流下泪水。
司玄林再一次离开,后果可想而知,小姑娘稚嫩的脊梁上又一次多出了道道红痕,她环抱着自己,像只无家可归的小兽独自舔舐伤口,没有人敢管她,她的哭闹只会换来更多的打骂。
那是一个雨夜,撕裂天空般的闪电让人心生惶恐,哭晕过去的小姑娘被雷声惊醒,她摸着黑爬了起来,一路上磕磕绊绊跑到了另一个房间。
司堇荀知道她要去哪,推开房门前小姑娘瘦弱的身子还在打颤,可等她进去之后她又像是变了个人,一切伤痛仿佛都不存在。
漆黑的房间里,年幼的他正躲在衣柜里,喃喃地叫着母亲的名字,小姑娘的出现将他从恐惧中救了出来,他扑到了小姑娘怀里,一遍遍哭着喊‘姐姐’。
年幼的他被吓坏了,不知轻重地抱着她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伤口被触碰到,小姑娘咬着牙,可嘴角却始终翘着。
停电的房间里,只有一小圈烛光带来了短暂的光明,外面的雷声依旧犹如兽吼般狰狞,可怯意却荡然无存。
小姑娘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包牛肉干,一块块的喂到他嘴里,她搂着他的身子,驱散了他满身的饥寒,他在她身上索取温暖,却不知道她早已满身伤痕。
风雨中,他们依旧置身于黑暗,可那根手指粗细的白烛却像是照亮了两个人的生命,墙上光影跳跃,似乎只要他们永远依偎在一起,这世间的苦难就和他们再无关系。
雨过天晴,梦中画面飞跃,那个怯懦的小姑娘早已变了副模样,她穿着华贵的衣裙,神情傲慢,她仰着下巴,仿佛所有人都要仰视着看她。
她坐在沙发上,白嫩的小手里握着一把漆黑的手枪,她眼神专注,动作上却又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子弹装上又取出,干脆凌厉。
在她面前跪着一个丫鬟,满目惊慌,脸上全是泪水,她不敢出声哀求,只能不停地磕头,想让对方绕过她。
可小姑娘却对此视而不见,地上的丫鬟额头磕破了皮,血水淌了一脸,许是她这副模样碍了小姑娘的眼,她‘嘭’的一声把手枪摔在桌上,冷眼睨着地上的人。
“巧玉,身为下人,你要学会对自己的主子忠心,我自认为没有亏待过你,便是你的家人也跟着沾了不少光,可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阿荀的汤里加了什么?你可知道那种药对一个男孩来说意味着什么,你要毁去的是他的尊严!”
“巧玉,念在你曾经用心照顾过阿荀的份上,我给你一个痛快,只要你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保证不会为难你的家人。”
“砰!”
枪响了,眼前的画面司堇荀再熟悉不过,子弹穿过丫鬟的额头,留下一个血洞,在她脑后,溢出的脑浆和血液融合,红红白白的颜色一度侵染了他整个梦境。
空荡的房间里很快来了人,他们缩着肩膀,垂头不语,生怕小姑娘的怒火烧到他们身上。
小姑娘丢下手上的枪,眼神倨傲,笑容甜美。
“这就是顶撞我的下场,你们几个都仔细些,若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下场便和她一样!”
院子外面,一个颤抖的身影一晃而过,司堇荀知道那是他,只是看到刚才那一幕,他便给司丝判了死刑,他从不知道司丝杀了那名丫鬟是为了他。
…………
窗外的雷声越来越响,房屋好像也在跟着震颤,看着司堇荀血色褪尽的脸,林澈走过去搀扶住他。
“堇荀,你别硬撑,你的腿不能这么折腾,你很疼是不是,我这有止疼药!”
“没用的……”
司堇荀推开林澈递来的药丸,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容,没有人能救他,除了她,只有司丝。
“接着说吧,再之后发生了什么?”
“再,再之后您被太太关进了地窖里,司丝小姐……”
妇人说的这事司堇荀也梦到过,便是因为这件事他才彻底恨上了她,可真相却根本不是他以为的那样。
司堇荀以前从不知道司丝也是怕黑的,她总是在晚上出现,带来温暖和食物,他便理所应当的以为她早已习惯了黑暗。
深夜,除了巡逻的护卫,所有人都睡了,穿着一身睡衣的小姑娘慌乱地在院子里穿梭,她拿着手电筒,可因为怕被人发现,她强忍着没有打开。
她小心翼翼地张望着钻进了地窖,纤细的身子摇摇晃晃地背着昏迷不醒的他往上爬,一次、两次……不知摔倒了多少次,她护着他,他全部的重量都几乎砸在了她身上,可她仍旧没有放弃。
最后一次,她成功爬了上去,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她加快了脚步,可却在不经意间碰到了他的头,也就是这一下,他挣扎了起来。
纤弱的身体摇摇欲坠,但在这危急关头,她还是奋力将他推了出去,她摔落在地,后脑勺不知撞到了什么,她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睛,意识消失前仍在叫着他的名字。
他被路过的护卫救走了,那人没有看到地窖里的小姑娘,门再一次被锁上,隔绝了所有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小姑娘悠悠转醒,她惊恐、慌张,拼命地拍打地窖门,疯了般的尖叫求救,可却始终没有人理会她。
她哆嗦着拿出手电筒,就像握住了一条救命的绳索,可那手电筒早不知在什么时候摔坏了,光亮虚晃而过,瞬间熄灭,她失去了唯一的安慰。
“坏了……怎么么坏了!亮起来啊!怎么办,谁来救救我!”
“妈妈,阿荀!救救我!我害怕!”
“我不要待在这里!好黑,不要!啊!!!”
破碎的声音一点点变得干枯嘶哑,小姑娘无力地瘫在地上,她张着嘴却鲜少有气息通过,眼睛半睁着找不到焦距,像是死了一般。
司堇荀也在那地窖里关过,他知道那种绝望濒死的感觉,漆黑压抑,摸不着边际,她的幽闭恐惧症……原来真的是他害的。
这个画面他前些日子脑补过,可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他是如何把她推下去的,或者说他不愿相信做出那事的人是他。
他差点害死了她,在他埋怨愤恨的时候,她被送去了医院,脱水、窒息、惊吓过度……她就像朵被风霜吹打过得玫瑰,几近凋零。
……
妇人所言和那护卫的话所差无几,一切都得到了证明,不再是猜测或算计,虽然只是些只言片语,可画面感却很强,司堇荀分不清那些梦是他早前听了那护卫的话想象出来的,还是上天降下来惩罚。
胸口一阵闷痛,司堇荀忍不住掩唇隐忍地咳嗽了两声,五脏像是被刀子割了一般。
该问的都问完了,妇人被送了出去,司堇荀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了轮椅上,他看向林澈,对方眉头紧锁,目光隐晦。
“林澈,你说这世上真的有神吗?”
“……没有。”
稍作思索,林澈笃定地回答,他望着窗外的黑云,神情漠然,看看这外面的难民,饿殍遍地,易子而食之事屡见不鲜,如果真的有神,那他们护佑的是谁?
神,从来都只是弱者自我安慰的幌子。
司堇荀扯了扯嘴角,滑着轮椅往外面走去,林澈说得对,这个世上是没有神的,若非如此他们又怎么会允许他对司丝做出那样的事。
她拼尽一切的护着他,可到头来却换得了他的恨意,她本该被他好好保护照顾,可现在却被他推入了泥潭。
若真的有神,他们该救她才是,而不是看着她一再被他伤害。
…………
夏季的暴雨来得快,去的也很快,可今天却好像出现了意外。
豆大的雨滴打落在地,阴暗无人的街道上,眼前的一切都仿佛被密集的雨幕遮住了,湿冷的空气扑面袭来,像置身迷境般永远找不到出路。
回到南林公馆时,司堇荀身上的衣服早已被雨水打湿,他下了车,丢掉雨伞,任由后面的保镖跟着,滑着轮椅孤身向前。
公馆里亮着灯,明亮耀眼,他终于不用像小时候那样挤在蜡烛前,只为贪图那一刻的光明。
他回家了,可家里却再也不会有他的姐姐了。
雨水肆无忌惮地浇在他身上,钻进鼻腔,吸进肺里,火辣辣的窒息感挤压着胸腔,濒临死境的熟悉感又让他想起了从前。
如果他当初死在了地窖里,死在了那场爆炸中,亦或是随便哪个肮脏的角落里,司丝就都不用再遭遇那些苦难了吧。
雷声依旧,司堇荀抬起头,苍白的薄唇轻勾起一条弧度,如果他死了……
“阿荀!”
轻灵的声音划破雨幕,传到司堇荀耳畔,他怔住了,心脏失了最初的频率,他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可紧接着,那道声音又响了起来,连同他期盼的人影也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阿荀!你在干什么!”
熟悉的声音里夹杂着愤怒,司堇荀痴痴地望着来人,一道白光在脑海中炸开,不知名的渴望猛然间在他心中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巨树。
“姐姐……”
雨伞遮住了落下的雨滴,司丝没有听见他的呢喃,对着旁边的人吼道:“你们一个个是干什么吃的!就这么看着他淋雨!都是废物吗!”
司丝的怒吼着,像是被彻底惹恼了,这是他的姐姐啊,她在为他鸣不平,她的怒火是因为他而燃烧的。
她心里一直都是有他的,为什么以前的他看不明白,泪水从眼眶中溢出,和雨水融为一体,叫人看不真切。
司堇荀拉住司丝的手,似乎再也不打算放开,悲切的声音像是在求救,“姐姐,你能抱抱我吗?像小时候那样抱抱我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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