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霂呈从军营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雪天夜里不像之前那般伸手不见五指,灰蒙蒙的依稀可以看见街角处依偎在一起的乞丐。
这个年代死人随处可见,无处可归,曝尸荒野,连葬身的地方都没有。
可有这样遭遇的又岂止是这些穷苦之人。
傅霂呈在寒风中麻木的往前走,找不到回去的路,盲目的在黑暗中挪动。
时至今日,他终于得到了所有人都渴望得到的一切,权势、地位、金钱,他在这桐城呼风唤雨,再也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指手画脚,可他仍是一无所有。
曾经渴望向往的一切,在这一刻突然都失去了意义。
回到少帅府的时候,傅霂呈的肩头落满了雪花,头顶亦是,那白花花的一层像是一夜白了头。
他摇晃着上了二楼,他们曾经相拥而眠的大床上,司丝正安静的躺在那,壁灯散射而出的光照在她脸上,像是睡着了一般。
看到她熟悉的面庞,傅霂呈紧绷的情绪一下子崩溃了,沉痛的哭声不断地在房间里回荡。
“司丝,再等我几天,就几天,你等等我,我们一起走……”
……
大帅府暗牢里,潮湿阴冷,寒风凛冽,‘呜呜’的风啸声比鬼哭狼嚎还要来得凶猛。
宋遇青一脸惊惧的瑟缩在墙角,头发散乱,她脚上拴着铁链,身上那件单薄的衣服破烂不堪,一层层染满了血渍。
暗牢里久不见天日,宋遇青根本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那日她开车撞向司丝,她醒来后就被关在了这里。
天气从酷暑夏日轮转到如今的刺骨寒冬,她从不知道时间可以这么漫长,这么难熬。
司丝死了,傅大帅也被关了起来,所有存在于她和傅霂呈之间的阻碍都消失了。
可她的好日子并没有来。
她甚至不如十六姨太,那个吴侬软语的女人另攀上了高枝,改头换面一跃成了受人敬仰的日报记者,声名大噪。
十六姨太曾来嘲讽过她,原来她早知道司丝对傅霂呈有多重要,她早就站好了队,她比所有人都活的清醒,知道情爱靠不住。
十六姨太现在拥有的一切少不了傅霂呈的帮扶,而她宋遇青,自以为笑到了最后,可到头来却只得到了满身伤痕和永远也看不到头的拘禁。
她身上的伤都是傅霂呈弄出来的,他从不对女人动手,可对她却毫不留情,或许在他眼里她早就不算个人了,她只是害死了司丝的凶手。
可那又怎样,司丝已经死了,她得不到的男人,司丝也别想沾染半分!
傅霂呈没要她的命,每每发泄完怒火之后都会派医生进来,他似乎想留着她的命,让她苟延残喘的活着。
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外铁链叮当作响,宋遇青知道他又要来折磨她了。
他有些日子没来了,她不知道他这段时间去了哪,从前她总期望见到他的人,可如今他却如噩梦般让她恐惧。
牢门被推开,昏黄的电灯忽闪着驱散黑暗。
宋遇青下意识眯了眯眼,适应了光亮后才看向来人。
傅霂呈带着一身风雪,满目萧索,他身上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似乎对任何事都绝望了。
宋遇青心尖一跳,被死亡般的窒息感笼罩,可随即她轻笑起来,她活了近三十年,经历了大大小小的风浪,她有预感,今天便是终结。
“阿呈,你来了。”
宋遇青柔声唤他,傅霂呈没有应声,他随手取过门口的木棍,缓步向她靠近。
木棍拖在地上,摩擦发出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傅霂呈面色冷峻,没有任何情绪,他看着宋遇青,语气极为平静。
“孙逸同死了,身上缠满了炸药,连同他的亲信一同炸成了碎肉。”
宋遇青点了点头,“应该的。”
孙逸同想要篡夺司家的权势,他借着司堇荀的手几次三番的想要司丝的命,会有这样的下场并不意外。
傅霂呈眼中尽是漫无边际的死灰,毫无起伏的语调透着刺骨的杀意,“早些年皇帝还没倒的时候,菜市口经常会有人被凌迟处死,我记得我们小时候还好奇一起去看过。”
“傅山不如那些人,不过五十三刀就断了气。”
许是想起了那时的场景,傅霂呈眼神中再一次被血腥的杀戮充斥。
谁不怕死?哪怕知道死亡是种解脱,宋遇青还是不免颤抖了起来,她咬着牙,面上闪过一丝惊惧。
“你放心,我不会这么对你。”
傅霂呈无视她的恐惧,拎着木棍又往前走了两步,他怎么会让她就这么轻松的死去?
割断了血脉,咽气只需眨眼的功夫,太快了,根本来不及后悔痛苦。
他会把司丝生前遭受的痛苦都复刻在她身上,他没那个耐心将她逼疯,他不能让司丝等他太久,只能退而求其次,让宋遇青受尽皮肉之苦。
凄厉的惨叫伴随着骨头崩断碎裂的声音回旋在暗牢里,血溅了出来,傅霂呈并没有停手,一下又一下的敲击着。
直到宋遇青四肢的骨头穿破皮肉,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向外翻折之后,他才满意的轻笑一声。
宋遇青已经没有力气咒骂了,她死死地瞪着他,眼中写满了怨毒,恨不得将他抽筋扒皮。
可傅霂呈脸上的笑意更浓,有些轻佻,仇怨和痛恨悉数暴露。
“痛吗?这些她也曾经历过,没什么好怨的,宋遇青,都是报应。”
在她一次次设计陷害司丝的时候,她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宋遇青她根本就没爱过他,他不过是她意图过上优越生活的登云梯,从头到尾她爱的只有她自己。
“这里不会再有人过来,宋遇青,你好自为之。”
说完,傅霂呈就丢下木棍,头也不回的阔步离开。
灯光熄灭,大门再一次落了锁,宋遇青突然意识到傅霂呈话里的意思。
他要把她丢在这里等死!
他在报复她!
就因为司丝曾被困在车里,所以他也要让她经历这样的绝望!
没有水,没有食物,她会饿死冻死在这里……
“不!傅霂呈你不能这么对我!你放我出去,你给我个痛快!”
“傅霂呈你不得好死!”
……
大雪过后,转而便是冬至。
桐城近来发生了许多大事,如日中天的傅家在坐上北方军阀第一把交椅后,本该大刀阔斧继续扩张,可傅霂呈却将权柄一分为二,一半交给临城霍家,一半转交给了秦杳。
半壁江山给了个女人,不服的人占大多数,可也只是不服,做些虚张声势实际上却没有半分意义的无用功。
自司丝逝去之后,桐城谁人不知秦杳的名号,这个由司丝一手提拔起来的女魔头,手段谋略比之前者不遑多让。
司丝还有弱点,爱上了傅霂呈这满心算计的男人,秦杳不一样,她一袭红裙,艳丽无双,可却是个情爱绝缘体。
坊间盛传,秦杳喜欢女人,有些投机取巧的人大着胆子投其所好,可结局无一不惨烈。
她喜欢的只是司丝罢了。
冬至那日,碧空万里,阳光明媚,枯枝上的麻雀扭着脑袋啄弄着翅上的羽毛,叽叽喳喳,闲适悠然。
正午时分,城北教堂燃起了大火,那座承载着无数新人新婚喜悦的教堂,在烈火中付之一炬,足足烧了两天才熄灭。
教堂里,傅霂呈抱着司丝走到了他们曾经交换戒指的位置,他为她换上了婚纱,他亦穿上了西装礼服。
他亲手把教堂布置成了那日婚礼的模样,同样的鲜花,同样的布景,除了没有那些熙熙攘攘的宾客,一切都像是又回到了他们结婚的那天。
那枚曾经被她丢弃过的戒指再一次被傅霂呈套牢在她手上,他念着婚礼的誓词,嗓音低沉嘶哑,一字一句,像是划破了时空,穿越生死,将自己的爱意传达到了她灵魂所在之处。
“傅太太,生生世世,你都别想摆脱我,我会找到你,一直、永远跟在你身边……”
滔天火海中,傅霂呈紧紧地缠着司丝的腰身,十指交握,对戒依偎在一起,似是永远都不会分开。
火舌摇曳,吞噬了一切,热浪灼烧着傅霂呈的肌肤,空气中尽是焦糊的味道,可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满足的笑了出来,“傅太太,我来找你了……”
话音刚落,巨大的房梁便轰然倒塌,将二人一同湮没在火星之中。
教堂外,秦杳远远望着那处,火焰舔空,浓烟蔽天,火光映在她脸上,却无法驱散她眼中的寒意。
“司丝,这是第二次了……”
出事前夕,司丝打着探亲的幌子让她回了趟锦城,正因如此,她才错过了见她最后一面的机会。
一如上次,她借着祁珩的手把‘他’从苍葭山支走,独自赴死,这是宿命,也是她离开这个世界的必经之途。
秦杳想起了之前的事,她终于在梦中看清了她的脸,‘他们’和她一样唤她司丝。
言忘和燕煜是她。
林寂和半夏亦是她。
秦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和司丝一次又一次的相遇,她就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操控着,忘却了所有,被迫按照既定的剧情一遍遍重来。
她有预感,她和司丝还能再相遇。
她会在之后的世界里等她,等着他们的再一次重逢。
……
北方大雪纷飞,飘至南方化成了连绵阴雨。
“姐姐……好疼,我好疼……”
昏暗的房间里,司堇荀蜷缩着抱紧双腿,他意识不清,脸色苍白,鬓间的发丝被汗水浸湿,他就像个溺水濒死之人,一遍遍呼救,可却无人能救他。
林澈像往常一样守在那里,什么都做不了,他是医者,可他却救不了他身边最重要的人。
林澈出生在大家贵族,便是在这乱世之中也含着金汤匙,过着恣意享受的生活。
他不像司堇荀那样受尽磨难,他的前半生顺风顺水。
他悲天悯人,也自命不凡,他自诩医术高超,接受了先进的思想教育,走在了这个落后民族的最前端。
他总想着济世救人,可直到现在一切尘埃落定,他才意识到他也只是个普通人。
他不是救世主,救不了任何人。
司丝已经被傅霂呈带走了半个多月,这期间,司堇荀一直是这种状态,叫着‘姐姐、姐姐’,哀求着,嘶喊着暴露他可怜又悲哀的姿态。
他好像不记得司丝已经不在了的事,或者说他不愿接受这样的事实,反复洗脑,自欺欺人。
司堇荀早年双腿受创,身体本就比常人瘦弱,近来发生了这样的变故,他更像是一下子被抽走了全部的精气神,那瘦骨嶙峋的模样像极了司丝不久前将要离世的样子。
明明司堇荀的精神意识并没有受到过什么损伤,可他还是在痛苦中失了心智。
林澈知道他在求死,他想救他,可他深知这个世界对司堇荀来说再无值得留恋的地方,活着只是一种折磨。
他知道司堇荀迟早都会离开,可却没想到这天来的这么快。
这天夜里,林澈突然从睡梦中惊醒,他像是在万丈悬崖处突然踏空,心脏乱跳,生出一身冷汗。
不好的预感袭来,林澈翻身下床,‘嘭’的一声推开了司堇荀的房门,在看清里面的场景后,愣在了原地。
房间里很亮,灯全打开了,明晃晃的宛若白昼。
少年蜷缩在床上,已经没了气息。
林澈僵硬的挪过去,眼中倏地被泪水覆盖。
司堇荀的手里攥着司丝之前给他的布袋,紧紧地护在胸前,林澈试着想要拿出来,可那布袋就像是和司堇荀融为一体了一般,牢不可分。
林澈突然哽咽,他知道那布袋里装的是什么,司堇荀很爱吃牛肉干,并不是因为味道有多好,只是因为那是独属于他和司丝之间的温暖回忆。
他曾无比排斥这些记忆,可最后却也是这些记忆伴着他离开。
林澈缓缓收回手,拉上被子盖在少年身上,声音脆弱的不堪一击,却又带着解脱。
“堇荀,都结束了,好好睡一觉吧……”
在那个世界,他会见到司丝,他们会一直在一起。
可愿景只是愿景,现实远比空想来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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