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立春已过,天空中却又飘飘洒洒下起了雪,天地一片白茫,积雪过膝。
将军府内。
黑檀木桌案前,司恒渊在奏疏上落下最后一笔,按压着紧皱的眉心,阖眸向身侧之人发问。
“小少爷可在府里?”
“回将军,今日书塾休沐,小少爷一大早就驾车出去了,听府里的管家说,小少爷近来常去东城外一名叫李家坳的村落,且带了不少救济物资,今晨少爷的车架出城便一路向东,想来是又去探望秦家那对遗子去了。”
关于这‘小少爷’的称谓,是从半月前突然改的,在此之前,司丝对内一直被称为小小姐。
一开始对外称她为小少爷,原因再简单不过,是为了将军夫人。
可如今却有了更深一层的意义,暗营里的日前也调派了一名精通缩骨易容之术的暗卫,顶替的正是将军府嫡女司丝的身份。
对话戛然而止,暗营长静立一侧,等待示下,却不想司恒渊沉默之后直接摆手让他出去。
暗营长离开后,司恒渊睁开了眼眸,他看向窗外空地上的积雪,神情晦暗。
去年年关刚过,京中也下了大雪,没有今日这般大,却热闹非凡。
司岑一贯顽皮,清晨天刚亮便忍不住跑了出来,一通吆喝奔跑,引得司丝一大早也爬了起来。
兄妹二人穿着单衣在雪地里打闹,又是堆雪人,又是打雪仗,没一会就把雪地糟蹋的不成样子。
女子佯怒的训话和孩童银铃般的笑声仿佛还在耳畔,可一睁眼却已物是人非。
空地里没了雪人,府里也没了昔日打闹的人。
有的只是早早被逼担上重任的司丝。
司恒渊自认为宠女如命,可他这个慈父,实际上却对自己的女儿了解甚少。
他的夫人俞氏出身勋贵,是京中有名的才女,诗词歌赋无一不精,他爱她至深,便是他们的女儿,他也渴望能长成她那样子。
一直以来,在他心里司丝都是乖巧聪慧的,她虽容貌与司岑肖似,可性格却沉静温雅,偶尔调皮打闹,也全因司岑逗弄。
司丝是女儿身,因而他从一开始就没在她身上投注过期望。
上阵卫国之事是男儿的使命,司丝她只需开心长大,觅得良人,嫁给如意郎君,幸福美满过完此生便好。
可近来发生的事却让他对她刮目相看。
半月前,他从府医连云师从之地回来的第二天,便被她拉去了兵营。
她就像她说的那样,用实力证明了她不比男儿差。
她拉开了那张名为穿云的弯弓,箭中靶心,分毫不差,比当初司岑拉开那弯弓时气势更加凌厉。
就那一刹那,她打破了他加注在她身上的枷锁。
她不是什么弱势女子,不是司岑的替代品,虎父无犬女,她有她的决心。
她说男子并非不能优游岁月,女子也并非不能运筹帷幄。
她要继续让司岑存活于世。
她的提议让他大为震惊,她想像男子一般习武练兵,他同意也支持,她不必借着旁人身份委屈自己。
可最后他却也不得不屈服于她的坚持。
她的出发点在于拳拳孝心,为了免于她的母亲遭受丧子之痛。
而他也有他的考量。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从前因着家国抱负,他们兄妹生下来没多久他便领兵赶赴北境,戍边抗敌,一去两年才回来。
彼时兄妹二人已经会跑会跳,他看着欢喜,也端起了父亲的架子,他逼司岑习武,让司丝从文,却从没想过他们是否喜欢。
如今,他又不得不因为朝中凶党让司丝暴露于危险之中。
只有司岑还活着,才能放松藏在暗处之人的戒备,诱使他们再次伸出黑手。
他们的势力已经大到让人心惊,司岑之死是其一,在此之前还有秦副将的死……
有些事,早已迫在眉睫。
重新回到黑檀桌案前,司恒渊将刚写好的奏疏丢进了暖炉,信封瞬间被火苗吞没,化为余烬。
司丝前几日曾对他说过秦家那对兄弟的事,希望她这趟过去能如愿将他们带回来,如此也能暂时告慰秦业的在天之灵了。
……
另一边,通往李家坳的乡道上,一辆马车正在其上缓慢行驶。
雪大路滑,凛风透过窗缝隙渗进了马车里,司丝迎风打了个喷嚏,将窗户关好,而后俯身拨动脚边的火炉,火炭噼啪作响,释放出升腾的暖意。
马车里装了许多物资,其中之一便是贵族取暖用的银霜炭,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木板建材、棉衣粮食。
一样摞一样,在车厢里码放得严实。
可司丝却没打算将它们拿出来,和前几次借送物资之名接触观察不同,这一趟,她要将秦惊秋带回去。
从初相识那日至今,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这短短一个月,司丝能感受到秦惊秋对报仇雪恨的渴望,每每她过去,他总要追问进度。
可事情远不像秦惊秋想的那样简单,朝中党派之争、利益往来,根深蒂固,哪里是一朝一夕可以解决的。
而乡长他们也在暗中谋算,尤其是山哥的双亲,山哥早前在司丝手下吃了亏,当天回去便添油加醋向双亲传了话。
山哥的双亲哪里知道司丝的身份,只知道秦家来了个有钱的远亲,送去了不少好东西,而这些也更引得他们眼馋,时间长了便动了坏心思。
司丝不否定她有推波助澜的意思,她操纵放大山哥他们心中的欲望,将抢夺之事提前,就是要让秦惊秋明白,若是手中没有力量,他想要什么都是空谈。
司丝坐着马车赶到秦惊秋那时,院子里已经传来了抢砸的动静。
为首那人正是山哥的母亲,姓李,膀大腰圆,细眼塌鼻,一脸刻薄贪婪相。
山哥和翠儿也跟着母亲一同过来了。
除了他们,还有几个妇人,个个凶悍粗野,眼含精光。
秦惊秋兄弟二人已经被控制住,三四个妇人拽着他们的胳膊,粗粝的手掌自后面掐住他们的脖子,逼得他们动弹不得,院子里也被翻得一团乱。
山哥手拿树杈,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打着秦惊秋的脸颊,吊着嗓子嚣张谩骂。
“秦惊秋,上次来我都说了,只要你乖乖把地契交出来,咱们的恩怨就一笔勾销,可你不知好歹,非要和我作对!”
“你不是很厉害吗?你那有钱的亲戚呢,他怎么不出来替你出头了?他真是你亲戚吗?”
“还是看你们太晦气,不愿管你们了?谁让你们俩克死了爹又克死了娘,要我说你们就是灾星,是祸害!那白面皮的小子一看就是个短命的,遭不住才……”
“住嘴!不准你侮辱小将军!”
提及司丝,秦惊秋突然暴喝,目光冷峻,咬牙切齿,黑黝的眸子里渗出恨意与阴翳。
山哥被他这眼神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随即缓过神,泄愤的拿着树枝狠狠抽向秦惊秋的脸。
“小将军?哪个小将军!就他那样能是小将军?秦惊秋,你胆挺大啊!竟敢妄图和将军府扯上关系,你知道编排朝廷命官是什么罪吗!?”
山哥发了狠,纤细的树枝一下下抽在秦惊秋脸上,瞬间便划下血痕,秦惊秋只咬着唇,眼神阴狠地盯着山哥,一声不吭。
旁边,秦越冬也同样满心恨意。
只见翠儿从里间抱出个汤婆子跑出来,献宝似的跑到山哥娘身边,“娘,你看!”
“你放下,不准拿!那是小将军给我的!”
看到那汤婆子,秦越冬立刻扯着嗓子嘶喊,宛如一只被动了巢穴的狠戾的幼狼,双目通红,目眦欲裂。
翠儿却不以为意,不屑地睨了秦越冬一眼便将汤婆子递了出去。
山哥娘老远就瞧见了汤婆子上的金丝绣线,她眼冒绿光,一接过汤婆子就在上面摸来摸去,点头,“是好东西,是好东西。”
“你放下!放下——”
秦越冬脖颈涨红,踢腾着腿,瘦小的身子上下弹跳,“那是小将军给我的!不准你们用脏手碰它!”
山哥娘眼神依依不舍移向他,嗤笑一声,“小将军?你这小兔崽子真以为你那当逃兵的爹有那大本事?他犯了重罪,朝廷不派人来将你们处死已经是开恩了,还给你们东西,笑话!”
秦越冬气急,“你胡说!我爹是守城的英雄!才不是逃兵!小将军已经知道你们做的那些事了,你们逃不掉了,马上就会有人来抓你们,你们一定会遭报应的!”
山哥娘像是听到了笑话,笑声更大,她伸出肥硕的手掐住秦越冬的下颌,恶狠狠不断用力,“你吓唬谁呢?你爹是逃兵谁不知道?”
“这事连府衙都认定了,已经通报到上面去了,别说小将军了,就是他爹镇国将军站在这,这事也改变不了!”
山哥娘一身天不怕地不怕的嚣张气焰,“你们想翻案,趁早死了这条心,啊——”
虎口被秦越冬死死咬住,山哥娘用力甩开,下一刻她眼神一厉,当即就抬起了手。
“你这兔崽子敢咬我,看我不弄死你!”
秦惊秋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瞳孔紧缩,疯了般挣扎,“越冬——”
阴影笼罩在头顶,看着那扬在头顶的大手,秦越冬呼吸停滞,瞪大了眼睛。
不要……
就在这时,院门突然被一脚踢开。
“我看谁敢动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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