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丝见完这个又见了那个,等她回到立政殿,抹除所有她曾离开过的痕迹,洗漱上榻,时间已经到了下半夜。
她这边裹好被子进入了梦乡,君屹那边却已然在梦中惊醒,再无睡意。
长夜漫漫,今夜风尤其大,呼啸叫嚣,吹散了天上的浓云,放出了藏在其中的月光。
殿内卧房,榻上的锦被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君屹猛然坐起,他浑身冰冷,头上却满是汗水,他环顾四周,满室昏暗,灯火不知在何时灭了。
他怔了一瞬,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瞳孔一缩,顾不上穿鞋直接翻身下榻,“来人!”
殿外,守夜的小太监昏昏欲睡,听到动静急忙连滚带爬跑了进来,如同有人催命。
“陛、陛下息怒……”
小太监吓了个半死,手脚发软,他感受到了新皇满身的戾气,当即便要跑过去磕头求饶,只是未等跪下,他便听到了新皇急迫的吼声。
“点灯!”
嘶哑的话音隐约发颤,说话那人似乎已经到了隐忍压抑的边缘,小太监脑海里一片空白,哆嗦着手摸出火折子,忙往灭了的灯旁跑去。
“是,是,奴才这便点灯。”
小太监憋着突如其来的尿意片刻不敢耽搁,可私心里却渴盼着时间过得慢一些,他不想死。
可他今夜失职了。
今夜他守在门口说是守夜,其实却是负责夜半时来为陛下点灯,这是从前守夜太监所没有的活,一是因着过往的帝王睡前不必点灯,只留一盏夜灯即可,再者从前殿内有犀角灯。
那犀角灯用犀牛角制成,不仅防风,更是有驱鬼辟邪之用。
可如今那犀角灯却不见了踪影,新皇入主当天便命人将宫内所有的犀角灯收了起来,他休憩的卧房内更是换上了没有灯罩的白烛。
今夜风大,正因如此,殿内灯才灭了。
这高墙深宫是权力的顶峰,同时也是这世间怨气极重之地,这里死了太多人,帝王、后妃、朝臣……更遑论那些连名姓都叫不上来的宫女太监,冤魂数不胜数。
新皇这般抗拒在黑暗中入睡,不是怕黑便是怕鬼,如此应是不该撤走犀角灯才对。
小太监满腹不解,他求生欲极强,不甘心因着这点小错命丧于此,借着点灯的功夫急忙思索起辩驳求生的借口。
他想起了不久前宫中流传起的秘闻,新皇曾经宠幸了他手下的一名暗卫,那暗卫深得圣心,新皇每每去见沐阳宫那位总会因着那暗卫争吵,却不知为何那暗卫突然死了。
新皇撤走了驱邪的犀角灯,莫非是在等那暗卫?
应是如此。
可若是在等一不在了的人,为何又要亮着灯,鬼魅总在黑夜中来不是么?
白烛灯一盏盏被点亮,小太监几乎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其中缘由,他到底还是不敢提及那暗卫,哪怕此刻新皇正望着窗外月光恍惚悲痛,像极了在思念什么人。
点完灯,小太监便瑟瑟站在一旁听候发落,他悲从心起,死到临头却也生出了一股洒脱,小太监他啊,今日约莫就要归西了,以后再也不必担惊受怕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君屹看到了仍杵在原地的小太监,见他一脸苍白惊颤,君屹蹙起了眉头。
“还站这作甚?滚下去!”
虽是斥骂,却如同天籁,小太监从地狱直升天堂,同手同脚不一会就没了影。
赶走了小太监,殿内的生机也随之被萧肃取代,那是比梦境更可怕的现实。
不知是不是光着脚的缘故,君屹感受到了这寒夜对他的恶意,比去年今日,他与十九一同缩在那破烂漏风的茅草屋里更冷。
那一夜月色极好,他们爬上了屋顶,扮傻的他学着大人饮酒,听她给他讲天南海北的故事。
从前惊讶蛇不必冬眠、不知狼有翅膀的她,竟不知在何时知晓了那么多风土人情,她口中娓娓道来的有南陵的轶事传奇,也有北安的歌谣,哄孩子的安眠曲生疏不着调,他却听了出来。
她很温柔,哪怕那时的他一无所有,她也倾尽一切保护温暖着他。
又是一阵冷风吹进了殿内,烛影剧烈晃动,俨然又一次将要覆灭,君屹关上窗,回身看向那一排排白烛,看着它们归于平静,上半夜君长霓质问他的话再一次响起。
‘君屹,你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吗?’
他确实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并非十九来找他索命,恰恰相反,他梦里没有一丝一毫她的影子。
她从未入过他的梦。
她就像他当初期待的那样,消失在了这世上。
很久之前,他气恼她不肯求他、听之任之不肯争取留在他身边机会,曾疯狂地想过许多报复她的法子。
责骂她、讥讽她,亦想过将他留她在身边的真相告诉她,告诉她,在他心里她只是个替身,他从不曾爱过她,不在意她,留着她只有利用。
哪怕这些并不是真的,他也想将假话说出来,他想看到她脸上除了认命、疏漠之外其他的表情,诸如愤怒、嫉妒、痛苦、绝望……
那会让他觉得她也是在意他的、是爱他的,他在她心里并非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可当他决定要她去死时,他却怕极了她会知道这些,并非是怕她会恨他,他只怕她会难受。
他知道他做了多么过分的事,那样的真相太过残忍。
于是他让她死在了一天之中阳光最灿烂的时候,正午时分,魂魄会被阳气驱散,再也无法感知周遭的一切,真与假,伤害与欺骗……
她也就真的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连梦中也没有她的影子,什么都没了。
烛火映照下,君屹眼神变得晦涩,心脏密密麻麻的窒疼仿佛早已成了自然。
他浅浅勾起了唇角,苦涩难看,心口撕裂般的苦痛不断加剧。
没了也好,这样他就不用担心她会知道那些事,她是带着对未来的期许而死的,他答应了会娶她,她只记得他也爱着她。
她没有经历过多少痛苦。
可……事实真是这样么?
君屹不确定。
方才他从梦中惊醒,并非是做了什么可怖的噩梦,他又一次回到了她和亲坠崖那天,那天深夜。
他知道他被梦境魇住了,那夜场景不停重复,不配合的小红,十一一次次从院墙翻越到他跟前,一遍遍告诉他任务出了差错,他们没有按照最初的约定送她毫无痛苦地离开。
他们动了箭,她是被乱箭射死的。
那一夜,他用冷漠的态度制止了十一继续说下去,没听他过多的解释,因而他至今都不知道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面无表情,满不在意,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实是在逃避。
他仍旧记得得知她死讯那一刻的感觉,他很痛,辨不清具体是哪,喉头一阵阵泛着血气,他险些站立不住。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结束了,可他却知道结束不了,永远也结束不了。
浓稠的夜色成了他最好的伪装。
如今梦醒,他控制不住开始想象,想象那如雨点般密密麻麻的箭矢射向她,穿透皮肉骨骼,血花飞溅,想象她从崖顶坠落,摔得筋骨尽断、血肉模糊,满地都是她的血……
她很痛,她走得很痛苦。
那一刻,她会否想要向他求救?会否害怕?会否担心再也见不到他……
他不知道。
死亡的过程可能是一刹那,也可能漫漫无边好似总也跨不过去,她一直痛着、煎熬着。
这是他带给她的。
他已经许久未见过她了,他本该忘了她,可与她有关的记忆却越来越清晰,她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为他做过的事,他们朝夕相处的过往……
那些记忆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褪色,他记得她走那天穿着他为她挑选的衣裳,也记得她为他最后煮了一碗菜粥,而他并没有喝,他再没回过翊王府,任由那碗粥摆在她最后放置的地方腐烂变质,在他心里化成再也无法愈合的伤口。
思绪到这,君屹心中忽然泛起一阵自嘲,今日这梦境又是什么意思?
是要代替十一告诉他,他们的计划出了差错,他的认知有了误差,她根本不信他骗她的鬼话?
若她知道是他要杀她,便是魂魄仍旧存留在这世上,她也不愿再回到他身边吧?
他早已失去了她。
君屹复又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讥诮和无谓。
没什么,这没什么。
大抵是因着今晚的月色,因着清漪的质问,因着这光怪陆离的梦境,才使得他又想起了她。
他忘不了她只因时间还不够久,只因他心里还存着愧疚,只因他还没得到他想要的,没有谁离了谁活不下去。
他不爱她,他想要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人,清漪已经在他身边了,只等他将司丝除去,这世上便再没有人能阻拦他。
他爱的人会岁岁年年陪伴在他身边。
他不会承认他做错了,神佛说他错了便会永失所爱,他不承认便永远不曾失去。
君屹心里这般想着,可成排的白烛却依旧整夜长明。
这是潜意识里的他在自证,与十九在一起的无数个夜里,他没再听着她的声音把她当成旁人,他渴望着光亮,照耀她的面容,他并不抗拒看清她的样貌。
这是他想见她的证明,是变相妥协在向她解释。
他心里一直有她。
他期待着她能再一次回到他身边,哪怕是来他梦里,看看他、对他说句话,他很想她,很想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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