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北安将军府。
清晨,朝霞的照耀下,草枝上的露水剔透晶莹。
后院回廊里,已经会走了的阿黎牵着母亲的手,小娃娃听着母亲的唠叨,时不时点头。
“阿娘刚才说的话你可都记住了,待会见到祖母该怎么做?”
阿黎听得懵懵懂懂,回想着母亲重复了无数遍的话,磕磕巴巴道:“说院子里花开了,阿黎想去看,要祖母带阿黎去。”
宋语灵摸了摸阿黎的头顶,“嗯,祖母近来心情不好,不能总待在屋子里,阿黎要想办法带祖母出去走走,帮帮祖母。”
“出去……阿黎记住了。”
不一会,母子二人来到了俞氏的院子,在宋语灵眼神鼓励下,阿黎敲响了房门。
瓮声瓮气道:“祖母起了么?阿黎来了!”
房里立刻便有了动静,云嬷嬷将门打开,一见二人,面上笑容浮现,却掩不住伤痛,“少夫人,小少爷。”
宋语灵心情同样沉重,点头示意,未等开口询问,阿黎突然出声,“祖母呢!”
感受到熟悉喜爱的气息,阿黎已然忘了娘亲的嘱咐,推开云嬷嬷,一溜烟往里间跑去。
不一会,里面便传来逗弄询问的对话,不同于之前的沉闷,多了些生气。
云嬷嬷站在门口,感激地看着宋语灵,“辛苦少夫人每日过来了。”
司丝顶替司岑多年这事俞氏至今尚不知晓,云嬷嬷却知道,因而宋语灵与司丝之间的事,众人也并未瞒着她,包括阿黎的身世也一直是知道的。
宋语灵明面上是嫁进了将军府,实则是借住,这点司丝早便嘱咐好了,也早为宋语灵安排好了将来。
宋语灵摇头,涩声道:“这都是我该做的,阿娘她……好些了吗?”
云嬷嬷快速抹了把泪,“还是老样子,快进来吧。”
里间,俞氏早已起身,一身素色常服的她眼见着比从前憔悴了许多,可她依旧笑着,仪态文雅,妆容齐整,好似并未经历过丧子之痛,情绪平稳,昏厥病重更是不曾有。
这和众人预料的完全不一样,十日前,司将军班师回朝,带回来了司丝的骨灰,依着司丝的遗愿,司将军并未拨乱反正,对外宣称战死之人是司岑。
看着那漆黑的坛子,俞氏只愣了愣便接受了现实,之后停灵下葬,司岑的牌位入了宗祠,期间她都没有痛哭过,甚至连滴眼泪都没落。
这让将军府众人尤其担忧,俞氏的悲伤掩都掩不住,强撑一口气,越是沉默,越像是憋着痛苦无处发泄,伤痛越积越重,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爆发出事。
因而这几日,每当司将军离府上朝,宋语灵便会来俞氏这,待到司将军下朝回来,宋语灵才会离去。
阿黎平日里最喜欢缠在俞氏身边,因着近来俞氏状态不好,闭门谢客,阿黎有些日子不曾见过俞氏,甚是思念。
今刻再见俞氏,他一手抓着俞氏的袍角,一手举起,仰头咧着小嘴,“祖母,抱!”
阿黎年幼,尚不明白府里发生了何事,他性子像极了幼时的司岑,活泼好动,虽能感受到众人的悲痛,不再闹腾,却也只是懵懂看着,不知悲伤为何物。
可就在司丝出殡那日,阿黎突然大哭,望着灵柩的方向哭喊着叫‘阿娘’。
众人都以为阿黎是被吓到了,急忙找宋语灵过来,可只有宋语灵知道,阿黎叫的是司丝,没有司丝,就没有如今的母子二人。
司丝私下里曾说过要做阿黎的干娘,阿黎潜意识里是记得司丝的。
俞氏抱着阿黎逗弄了会,约莫盏茶功夫,她唤了云嬷嬷过来,“你带阿黎去用些点心吧,我与语灵有些话要说。”
“这……”云嬷嬷迟疑看了眼宋语灵,不愿离开。
俞氏坚持,“去吧。”
待到屋里只剩下宋语灵,俞氏招手唤了宋语灵到身边坐下,目光慈爱,道:“语灵,你不必日日早起过来,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我没事。”
“阿娘……”
突然被俞氏留下,宋语灵摸不准用意,心里七上八下,自小与司家兄妹交好,与俞氏接触甚多,她深知如今的俞氏有多反常。
“语灵,今后你有何打算?”
突如其来切入主题,看似不经意间的询问,实际上却好似另有深意,宋语灵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确定俞氏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她有何打算?
她自是要留在将军府的,从一开始便打算好了,司丝在时,她决心与她并肩作战,而今司丝不在了,她更要为她守好司家,与之共存亡,将军府就是她的家。
可这些话宋语灵却不能如实说出来,她断不能走露了风声,兄妹俱亡之事能瞒一日是一日。
杂念交错,宋语灵勉力定神,道:“阿娘,您如今这般问我,可是想要我改嫁他人,我与岑哥哥情谊深厚……”
“语灵。”
俞氏似看出了宋语灵心中所想,打断了她的话,“语灵,你是个好孩子,事已至此,有些事我便也不再瞒你了。”
俞氏眼神清明,俨然看透了所有,宋语灵勉强笑着,手掌满是汗水,指尖颤颤发冷。
“阿娘您在说什么?我怎么有些听不懂。”
察觉到宋语灵的紧张,俞氏冲她笑了笑,“莫要再瞒着我了,阿宝她为国捐躯,是战死,肩负着荣耀,同为将门出身,虽未曾领兵习武,但该有的觉悟我还是有的,你不必担心我,我不会做傻事。”
闻言,宋语灵瞳孔一缩,惊到忘记了呼吸,她刚才听到了‘阿宝’?!
俞氏知她惊疑,低声继续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前些日子南陵皇帝来了,他想带阿宝离开,大闹了一场,你们瞒着我,说是前来吊唁的宾客,情绪太过激动失了仪态,我什么都知道。”
此话一出,事实再明显不过,俞氏她知道了前事。
悲伤摆上明面,旧事重提,宋语灵红了眼眶,哽声道:“阿娘,您何时……知道了此事。”
俞氏目光里藏着丧子的凄痛,仍旧笑着,“很久了,很早之前我便知道司岑是阿宝假扮的,我是他们的母亲,如何会分不清他们二人?”
“母子连心,其实司岑出事那日我心里便有了感应,我身子不好,得知他们兄妹二人失踪便昏了过去,我隐约记得我在梦中见过司岑,他向我告别,说要去很远的地方,让我莫要想他。”
“我知他要去哪,嘶喊着要他回来,他越走越远,我抓不住他……醒来后所有人都骗我,他们信誓旦旦冲我保证,说司岑好好的。”
“我却早已看透一切,他们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本欲拆穿他们的谎言,那一刻我真的恨极了他们,恨极了司恒渊,是他在朝中树敌害死了我的孩子,我想给司岑报仇,想与害死他的凶手同归于尽。”
“可当阿宝穿上她兄长的衣裳,学着她兄长的语气来哄我,我突然意识到,我不能那么自私。”
回忆着过往之事,俞氏无甚起伏的语调里埋藏着无可磨灭的伤痛,平心静气背后,是无数个辗转反侧、撕心裂肺无法入眠的深夜里恨与痛的煎熬。
宋语灵也做了母亲,她知道俞氏要做到今刻这样承受付出了什么。
而当俞氏提及司丝,爱女已逝,她强装坚强的面具还是碎了一角,继而分崩离析,痛苦再也无法遮掩。
如雨点般的泪水砸在手背上,她看着宋语灵,看着这与自己女儿年岁相仿的姑娘,试图在她身上找寻司丝的影子。
美丽娇俏、纯净无暇……她的阿宝本也该如珠如玉被人呵护长大,她不该背负那么多沉重的担子。
她嘶声道:“我不能那么自私,司岑会担心,阿宝也会担心,她那么小的孩子……我不能毁了他们的心血。”
俞氏心中亦有悔痛。
除去最开始见到司丝假扮成司岑,之后她怀疑过司丝,怀疑司丝也出了事,面前站着的不是她的孩子,她知晓这世上还有替身这类人,答应司恒渊离府求医,便是存心想要远离司丝。
可随着之后细致的观察,她打消了疑虑,她不知道司丝为何变了,只当是她遭逢变故,加之有司恒渊从旁指点,才使她心性有了改变。
今时今刻,一切成了定局,再无反悔的余地,她才知她的阿宝竟是那有奇遇之人,她在别人那长大,爱上不该爱的人,受尽了苦楚。
她得了机会重回到她身边,她本该好好保护她,补偿她前世的缺失,可她却利用了她。
她贪恋司岑陪在她身边的感觉,明知那是司丝,却有意无意给自己洗脑,告诉自己她就是司岑。
她的阿宝是为了她才这般委屈自己,一边追查凶手,一边勤练武艺,她的辛苦劳累、屡次舍生忘死出入险境,她都看在眼里,却无动于衷。
战地艰苦,那本不该是阿宝去的地方,可为了她,为了司岑的那一份责任,她还是去了。
是她让她背负了那本不属于她的重任,如果她不曾那么自私,早些坦白一切,她的阿宝便不会落得战死的下场。
司恒渊一反常态急忙焚毁了尸身,说是天气炎热,不忍阿宝再受折磨,可真正原因她却知道,他怕她看到承受不住。
阿宝究竟遭遇了什么会使她承受不住?
血肉模糊、伤势骇人、死状凄惨……不外乎这些。
萧玄景喜欢她,惊秋也喜欢她,如果她不曾这般自私,她的阿宝会嫁给对她好的夫婿,顺遂过完这一生。
如今这些全被她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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