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瓦罐里面装着的,是阿爹的骨灰。
阿爹死了,换来了朝廷给的一瓮米和半瓮面,那是战时最紧缺的资源,也是阿爹给予我和阿娘最厚重的爱。
人活着,总是要有精神寄托的,
从前阿娘的寄托一直都是阿爹,自从阿爹死后,阿娘便开始信佛了。
后来的日子,启朝攻势愈发凶猛,
随着烛阴的节节败退,返乡的伤兵也越来越多,我家的百草堂变成了半个善堂,只要是从前线回来的伤兵,阿娘都会无条件去救助他们。
那时候阿娘一日至多只能睡上两个时辰,熬得自己都病了也不肯歇一歇,
我劝阿娘,阿娘却对我说:
【你爹爹为了保护咱们的国家而牺牲,阿娘身为女子无法上阵杀敌,但也不能看着自己的国家随意被外族人践踏。】
我看着街道上形形色色的人,
米面铺子抠门的大婶开了自家的仓去接济穷人;
青楼里搔首弄姿的娼妓披上粗布帮着抬送伤员;
赌坊的恶霸砸了自己的招牌,丢了赌桌,将硕大的院落改成了流民避难所;
而我的母亲,也已经很久都没有问看诊的病人,收过半分诊金了。
我那时才明白,
原来我身边的每个人都在用他们的方式,去热烈地爱着自己的家国。
我也是从那时开始跟着阿娘学起了医术,也想为自己的国家,去尽一份自己的力。
我那时常问:
【阿娘,你说这场仗我们能打赢吗?】
阿娘说:
【一定。善人终有好报,我们烛阴的子民,骨子里都是极善的人。】
我一直都很相信阿娘说的话,
直到我六岁的那一年,阿娘外出上山采药,再也没有回来。
邻居说阿娘是不慎失足坠崖摔死的,
可我偷偷跑去看了阿娘的尸首,
那身上被剑捅出来的血窟窿,分明是在告诉我,她是被已经快要攻入国都的启军给残忍杀害了。
阿娘死后我一滴眼泪都没掉过,
我将她和阿爹的骨灰埋在了后山的土坡上,
我看着那鼓起的土包上面开出了枯黄的花,我在想:
这世上,良善之人当真会有好报吗?
为什么我的阿爹保家卫国,我的阿娘积德行善,最终却都落了个横死的下场?
若善者终为世道所欺,而恶者却能华衣锦服酒肉穿肠,
那我才不要当一个不得善终的好人!
启朝的军队已经快要攻打到国都,眼下烛阴城已经没有安全的地方了,
因着爹娘在战乱时对烛阴做出了杰出的贡献,我作为他们的遗孤,被送去了烛阴殿伺候。
那是烛阴的皇城,是我每天随着阿娘出去问诊都能看见的地方,
我被纳入烛阴殿为婢,拨去伺候二皇子江慕夜。
我是听说过这个人的,
他略年长我几岁,是帝君最为宠爱的儿子。
只不过这两日他跟随帝后去了行宫,人并不在宫中。
头先里,我在烛阴殿不过做一些简单的洒扫活计,我尽量让自己忙碌起来,不得闲暇去想阿娘的枉死。
可有一日,我在柴房捡柴火的时候,被柴火上的刺轻轻扎了一下,
我用力挤着手指头,挤出了血,想要将刺挑出来,
也不知怎地,手指的疼痛竟勾起了我隐藏在心底的悲苦,
长久压抑的情绪一瞬反噬,朝着我翻涌而来,
我觉得心口疼得厉害,蜷缩在柴房的角落里,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见了一个人的训斥声:
【烛阴殿听不得这些晦气。若再哭,仔细被人挖了你的眼。】
我抬头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过去,模糊泪眼间倒映出了一个男孩的影。
他略比我高半个头,生得漂亮。只是表情又冷漠又僵硬,叫我看着害怕。
我看他身上穿着烛龙黑袍,便知了他的身份。
能在宫里面这样穿戴的,只能是二皇子江慕夜了。
我忙擦了擦眼泪,嘴上虽然说着知错,可还是止不住啜泣。
他嫌恶地问我:
【你哭什么?】
我低低回他:
【阿娘死了,我心里难过......】
他愣了愣,动作生硬地从怀中取出一方素净的帕子丢给我,
旋而轻描淡写地说:
【我母后也死了。】
江慕夜的母后是烛阴的帝后,是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女人,她怎么会......
我闻言惊悸,连泪也顾不上拭了,只用蓄满泪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他看出了我的疑惑,于是用一种像是在说旁人闲话的口吻,随口道:
【我们从行宫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启军的埋伏。母后为了保护我,身中毒箭,兵荒马乱时,是连尸骨也寻不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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