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书皱眉,回身:“你歇你的,天下间怎有你这等——”
他想说,嘴尖舌利,话到嘴边就怔住。
只见她的唇边正挂着笑,那张满是血和黄土的脸,早已看不清曾经绝色的容颜,可那黑夜里乍然瞧见的白闪闪的牙齿,却让他唇角也渐渐勾了起来。
“你也歇会儿吧。”她又说了声,便没再开口。
她依旧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许久,听见有衣衫窸窣细响,想是李铁书已坐下。
李铁书盘膝而坐,依旧背对着尹莫幽,面朝着村口。
歇息的时间总很短暂,这一回似乎比白天午间时分间隔长了些许。
他们已记不清有多少倒在自己手下,只知这村路上密密麻麻的死尸,已无落脚处。一天一夜,四人如此疯狂的屠戮反击,许是震惊了反贼头子,白天时那频率极高的疯狂的涌入,到了此刻就停歇下来。
李铁书瞧着尹莫幽睡得安稳,无声地凝视片刻,就悄悄起身,一面瞭望着动静,一面招来白总督与李大壮低声商议。
片刻后,他孤身一人绕到了村后。
白总督看尹莫幽躺着的地方还算安全,就想着与李大壮朝另一条路的前边走走,一旦有盗贼来,正好能挡住,省得人来这里扰了李铁蛋做梦。
人再来时天已经黑尽,人数不如白日那般多,约有百十人。
此时村中各处的火油火箭引燃的东西都已燃尽,焚烧后的屋顶、牛棚、草垛,依旧怪物一般黑魆魆地冒着烟,清冷的月色挂上枝头,清晰地照着村路上那密密麻麻铺满的尸体,薄雾隐隐缭绕,让望见的人心头悚然生出寒气。
反贼们一时间都不敢进,这一天一夜,除去昨晚,仅今天白天,他们就来了五拨人,只有几个仓皇地逃回求救,绝大多数人都将命留在这里。
当家的震怒难熄灭,一拨又一拨的人往村中派,却都是有去无回。
下午日暮时寨中无人愿来,争吵妥协利诱许久,才动员来这么点儿人。
寨子里赔了多少人命,大伙儿心里就有多怒,但同时惧意也在心底升腾,并无限放大。
此时,面前这村中堆积的尸山,对他们就是无声的震慑。
领头的反贼观察许久,见村子已如死村,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不见灯火,不闻人声,风吹来,只有恶心的血腥气和烤肉的焦糊味儿。
怎么都不可能看出来那四人藏在何处,还有几人活着。
那反贼目光狡诈一转,以那四个人的本事,突围而逃他们也势必阻拦不住,为何选择在这村里死守?
他当然想不出理由只是最简单最现实的那个——不会骑马!自然以为他们留下就是为了保护这村里的百姓,想通这目的,那领头的反贼当即将长刀高高举起,朝着村中一指:
“给老子挨家挨户地搜,凡是会出气的,都给老子砍了!”
于是匪徒们都开始虚张声势地齐声吆喝,一步步地往村里逼进。
村路上那让人望而生畏的尸堆里,有人无声叹息,随即站了起来。
这些反贼被杀怕了,不再愚蠢地横冲直闯,看来装尸体偷袭的策略不可行,那就硬拼好了。
那为首的反贼看见从尸堆里现身的尹莫幽。
释然片刻,冷笑道:“藏在尸堆里偷袭,孬种!”
“到底谁是孬种,过来试试就知道了。”尹莫幽冷哼。
“哼!厮杀了一天,只凭你一个人,能杀得过这里躺着的这么多弟兄?简直是笑话!”那为首的反贼也哼道。
“是不是真的,一会儿到了地下,你自个儿去问便知。”尹莫幽也凑趣地说着。
那反贼当即被噎得瞠目,正要挥刀喝令进攻,后边另一条路上传来声音。
“谁说只有他一个?还有我们两个!”这时,白总督的声音自村路后头传来,与李大壮一齐走出来,站到了尹莫幽的身边。
他们两人在那边路上歇息,听见有反贼进村,就前往那边路口等着,等了片刻却没见人涌进来,想着许是都围上了尹莫幽,两人便赶紧赶过来了。
那反贼动作一顿,眼一眯,等了一会儿,见无人再来,便切齿一笑道:
“三个,看来你们折了一个人,果然身手了得,那么多人战你们四个,竟然还让你们三个囫囵个站着,真真气煞我也。”
“有一个没过来,就被你当做折了,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们的乌龟山寨头儿也折了,就剩下你们这群乌合之众了!”尹莫幽冷笑讽刺。
白总督与李大壮顿时哈哈大笑,白总督一指脚下尸山,大笑:“留口气过来打呗,真气死了,我们少杀一个还手痒。”
李大壮与尹莫幽又一声大笑。
月色清朗,伏尸便地,三人立在尸山上,浴血坚守,虽然有些孤独苍凉,这笑却生生笑出了几分血气,几分豪迈。
笑声传去老远,随风散在小村寂寥的夜空,让人心头发热,也遮住了村后急切的敲门声。
村中最后一排土院里,立着两道人影,一人身形佝偻,夜色里瞧着似那保长,另一人清瘦斯文,正是李铁书,只听他拍门声急切,语速极快:
“老乡,我等乃朝廷发往青州剿匪的将士,困守村中,奋战一日夜,援军明日傍晚至,我等只有四人,势单力孤,精疲力尽,望壮士相助,共抗反贼!”
李铁书拍着门,心中如火在焚。
再战一日一夜,或许已不可能。
他只能尽最后一点力,期待唤醒懦弱的百姓。
然而,门紧闭着,屋里似无人,连喘息声都不闻,死寂无声。
李铁书立在门外,看一眼那保长。
老汉上前,哆哆嗦嗦敲门:“王老大,快开门,前头拼杀的确是朝廷的将士!咱们老百姓敬仰的白圣人就在其中!”
门还是紧闭着,屋内无声,李铁书立着片刻,转身离开,走往下家。
“老乡,我等乃朝廷发往青州剿匪的将士,困守村中,奋战一日夜,援军明日傍晚至,我等只有四人,势单力孤,精疲力尽,望壮士相助,共抗反贼!”
那门也关着,无人应声。
老保长也赶紧上前游说:“马三、家的,快让你家汉子出来,前头拼杀的确是朝廷的将士!白圣人也——”
李铁书不待他说完,转身便去下一家。
敲门,请援,如此,一家又一家。
“老乡,我等乃朝廷剿匪将士……”
“老乡,我等乃朝廷剿匪将士……”
夜风绕着巷子呜咽着,割过屋墙,苍凉的回音似乎在诉尽这人间最深的冷漠悲凉。
无人开门。
李铁书站在村尾,看那伏尸满地的村路,看那一排紧闭的屋门,仰天一笑。
那老保长畏畏缩缩地挪来,小心翼翼瞄着李铁书,道:“将军,这——这也不能怪俺们百姓,大伙儿这半年都被反贼给吓怕了——”
“怕?”李铁书冷笑一声,“正因你等怕,懦弱无底线,帮着反贼劫路人,害了多少无辜?我等昨夜本可回营,因怕走后村中遭屠,才留下孤守!
一日夜,杀退七拨反贼,护你村中老少一人无失!直至今夜走投无路,才来请求帮助,你等呢!
怕?难道我们是铁打铜铸,非血肉之躯?难道我等家中无妻儿老幼?谁愿战死异乡!
即便在半炷香之前,我们躺在尸堆里装死,听任反贼屠戮村民,也能侥幸逃得性命,可我们为了谁?精疲力竭,仍然站出来!
哈哈,我们远赴青州,前来剿匪,以为护的是我明月王朝的善良百姓,原来不过是护了这一村的冷血之氓!
罢了,岭南百姓如此毫无血性,既然贪生怕死,你等且在家中等着吧,我们死后,就轮到了你们,那时,看谁能再帮着你们护你妻儿老小周全!
我立时去寻同袍,今夜便是战死,也要与那几个同袍兄弟身首一处!”
李铁书飒然走向院外,自一具尸身旁拾起一把刀,仰天深吸一囗清爽的夜风,到底是心意难平,可口中语气已无波澜,只道:
“援军明日傍晚到,若尔等能活到那一刻,李某只有一事相求——听说村中许多人家都供着白圣人的长生牌位,砸了吧,他现在就在村中与反贼恶战,而你们拒绝援手!”
说罢,他转身就走。
身后那死寂的院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声并不大,可那个出门来的汉子,脚步声却沉厚有力,他肩头扛着把头,月色照着他的脸,黝黑发红,冲李铁书喊道:
“谁说岭南男儿没血性!
你这人咋一点没耐性?黑灯瞎火的,找打贼家伙的工夫就被你骂了!俺们村里的汉子有没血性,今夜就叫你瞧瞧!”
庄稼人常做田间粗活,那些趁手的家伙即便摸黑,随手也能拿到。
这借口太拙劣!
李铁书转身,却瞧见面前那一排村屋的门一个接一个打开,里面出来的汉子拿着砍刀、斧头,扛着锄头、钉耙,个个呼着粗气,冲他瞪眼喊着。
“俺牛家庄的汉子有没有血性,今晚就叫你瞧瞧!”
“俺们自己的妻儿老小,俺们自己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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