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日头将落,余晖笼着燕宫高墙,越批罢奏章,伏案小憩了片刻,待梦醒,瞧窗外余晖犹在,树影印于南墙,知时辰尚早,方离案起身,朝燕平宫外行去,尚子见之,忙快步跟上。大雨过后,时气回暖,和风徐徐,换上了轻衫薄衣人顿觉清爽了些许,高越脚步轻缓,慢行于长廊宫道之上,边行边仰首赏着道旁繁盛的梧桐,单是忙里偷闲出来走走,逛了甚久也不知该去往何处,正无奈之际,忽瞧前方有一宫女执着三株荷花匆匆行过,那荷花似刚从湖上采下,清鲜至极,奈何采它之人只重花之本身,却忽略了绿叶点缀之效,越瞧看着,脚步不禁随那宫女而走。
一路随着那宫女绕过长廊,便至东寒宫门前,原来那竟是东寒宫宫女,高越暗叹,本是无地儿可去,既是到了此地,进去瞧看一番也好,念及此,他方抬步进门,只一眼便瞧见那正立于墙下水缸前摆弄荷花的斯琴,只见那才将采下的荷花漂浮于静水面,仍似在池塘中那般生动,只因缺了荷叶装点,显得有些乏味。高越缓步走近,待斯琴觉察,方赶忙俯身叩拜,此时越停步立于廊下,瞧着那两株荷花淡声道:
“这花儿挑选的极好,可独有三株浅粉之花在此,终究也是缺了些清雅之韵。”
斯琴不解,只侧眸瞧着自个儿方才所为,略有些不知所措,低声道:“恕奴婢愚钝,不知大王何意·······”
听闻此话,高越方转眸瞧着她,沉声道:“你且再去池塘折两扇荷叶插于此缸便是。”
斯琴细思片刻,方悟,连连点头道:“多谢大王提点。”
“你从前皆是伺候于葭儿身侧,怎的眼下忽然到了东寒宫中,可是葭儿要你来的?”高越问道。
“回大王,奴婢嘴拙,自那日于燕平殿中说了不敬之言后,和妃娘娘怕奴婢再生事端便将奴婢调至了东寒宫,要奴婢跟着丽妃娘娘多学些规矩体统。”斯琴道。
“丽妃向来得体大方,最为知礼不过,你理应好好跟她学学才是。”
话音刚落,忽闻殿中传来轻唤之声,两人转身而瞧,只见玉菡缓步行了出来,本是要寻斯琴,却瞧见高越亦在此,方面露笑意,上前一拜道:“大王到此,为何不派人先去通传一声?”
“无意间路过便进来瞧瞧罢。”高越应声道,“方才寡人和斯琴正聊到你,可巧你就来了。”
“在聊玉菡什么呢?”玉菡笑道。
“回娘娘。”斯琴躬身道,“大王方才说娘娘得体大方,最为知礼不过,还告诫奴婢要好生跟娘娘学,不可再如从前于葭苑中那般浮躁无礼,奴婢皆记下了。”
因高越来此,玉菡难掩欣喜,便未多加在意斯琴之言,只言自个儿近来新作了一幅画,急邀高越进殿鉴赏,越本是无事,听她提了画作方来了兴致,便随她一道直往大殿行去。两人去后,斯琴笑容渐止,将眸光落于那一缸荷花上,终是松了一口气,瞧四下无人,才折身出东寒宫去寻那几扇被自个儿随手丢在花阴下的荷叶。入夜,月华如练,暖风徐徐,东寒宫殿四下轩窗大开,高越静立于案前为案上的画作润色,玉菡候于侧瞧着他笔尖指点之处,果然,那经他之手微调之处皆比从前多了些许神韵,题罢字,高越搁笔,后退几步,瞧着案上的画作,轻叹道:
“你这农耕图······画得颇具烟火之气。”
“大王过奖了,都是大王这几缕青烟加的好,此乃春日间玉菡登楼所瞧之象,那时正值平民耕种之际,田间阡陌上皆可见劳作之人,玉菡极少瞧见此景,可亦觉颇为向往,数日前于梦中醒来猛然忆起,便将那副景象画了下来。”玉菡笑道,“许因时间久了,当日之景记不太真切,只能画下农田屋舍,虽有其形,却无其韵,还是大王画技高超,未见那景象依然能画得传神,瞧那屋舍上斜飘的青烟当真乃点睛之笔。”
听闻此话,高越沉思半晌,方道:“寡人曾于宫外住过三载,遂对此景并不陌生。”
此话,似有深意,玉菡闻之,唇角笑意渐止,单转眸瞧着身侧之人,瞧着他那眼角低垂、欲言又止之状,不禁心底黯然,眼前之人虽近在咫尺,可他的种种,许有太多是她不曾知晓的。玉菡暗掩心绪,又复方才之状,扬唇问道:“大王很向往这种烟火之气么?”
“没有。”高越否道,“只因少见,觉着新奇罢了。”
“既是少见,那不如将此画带回挂于侧殿之中,如此岂不是能天天见到了。”
“也好。”
高越轻声道。夜色宁寂,殿中香炉轻燃,两人正同坐案前探讨画技,此时,斯琴端茶进来,玉菡瞧她贸然闯入,心中不解,却又不便多问,便凝了面色以眼神示意,奈何斯琴却容色如常,直行上前将手中茶水呈与高越。
“这茶所用的是何种茶叶,为何如此清淡香醇?”越饮罢问道。
“回大王,此茶乃是用晾晒过三日的荷叶所泡,娘娘说夏日炎热,您近来忙于朝政颇为辛劳,适宜饮这清淡的茶水,遂晚膳过一炷香后便悄然命奴婢泡了来。”
“玉菡有心了。”高越执她之手道,柔声道。
本是不明其况,可指尖传来的温热太过真实,那一瞬玉菡猛然领会斯琴之意,便迎上高越的眸光,笑声道:“玉菡知晓大王朝事繁忙难得来一趟,眼下既到此,玉菡定当以心相待。”
斯琴见状,暗瞧了眼玉菡此刻欢欣的模样,方垂首,躬身退了下去。夏夜寂静,庭院深深,她出了大殿,便被一人从背后唤住,直叫她浑身一个激灵,待暗自平复了心绪,方转过身瞧着那立于廊下的言书。
“你鬼鬼祟祟的是在作甚?”言书行上前来道。
“娘娘要奉茶,姐姐不在,我便自个儿把茶呈上了。”斯琴躬身应道。
言书往殿中瞧了一眼,见里头一切皆好,大王与主子相聊甚欢,又瞧那案上所置的茶盅,方转过身,望着那在自个儿眼前战战兢兢之人,冷声道:“娘娘夜间从无饮茶之习,说是不利安睡,怎的这会子突然要人上茶?”
“姐姐放心,方才上的茶水乃是荷叶所泡,极为清淡,可解晚膳之腻,又可消夏日暑气,绝对不会搅扰娘娘安睡。”斯琴道。
“你倒是聪明,也惯会讨主子喜欢,怎的从前于葭苑中就不受和妃娘娘重用呢?”言书凑近她言道,觉她神色微凝,而后便不再理会,单折身进了殿。
夜静风清,月色如水,院中一派宁寂之象,待她去后,斯琴不禁缓松了口气,殿中的私语之声传至耳畔,叫她顿觉眼下这东寒宫之景与葭苑一般无异,那高墙深苑,那院墙上幽燃的烛火,连那殿中每日盼候着大王的人亦皆有雷同,想来深宫寂寞,有佳丽三千,纵然皆正值芳华,可那从天黑等到天亮滋味却是任谁也逃不过,从前葭儿是这般,如今那高贵的丽妃竟也是这般,念及此,斯琴冷笑一声,见时辰尚早,不愿回屋,方下入庭中缓步徘徊其间。那次之后,玉菡对斯琴的印象便有所改观,一乃听大王之言,欲好生调教她;二是想着这样一个聪敏伶俐之人若留于身边许是会大有用处,遂便提了她宫女的地位,要她日后除却单做洒扫之事外,还可进殿伺候,瞧主子这般态度,院中宫女们皆不敢再寻她麻烦,那些个从前欺负过她的宫人见着她也恭敬了几分。既得赏识,斯琴便比从前自由了些许,进殿的次数也多了,有时言书不在,她伺候在侧还可与玉菡小聊上几句,虽是不通文墨,不善琴棋,玉菡偶尔言说到此,她便不多言语、只管点头应和似也无伤风雅,因她深知玉菡心事,遂每有说话之机时,她有意无意便会透露些有关葭儿的种种,玉菡闻之虽面露不快,可却并未严声制止,时日长了,她单从斯琴口中便把葭儿的脾性喜好摸了个透彻,又因她从前伺候于葭儿跟前,见大王的次数颇多,也知晓些葭儿与大王间的闺阁趣致,遂时常暗地里引导玉菡以相同之法来讨大王欢心,如此一来,那段时日,高越便常去东寒宫,旁人皆闻玉菡端庄贤雅之名,眼下瞧见此景,自知嫉妒不来,方唯余艳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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