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日暮时分,范和带着狗娃回到了赵家洼。
至于为什么带狗娃回来,在他没有成年,不曾拥有安身立命的能力前,是不可能带他去寻踪救人的,还是那句话——打不过,就不能去送命。
除此之外,死了爹,没了娘,小孩子哭了已经一天了。泪干了,人麻了,带他回来看看也好。省得他总想着锤人,第一锹土埋他爹身上时,那一脚尤其疼,臭小子年纪虽小,但有把子力气……挺好。
还有就是,娃儿的废话有些多了。什么那些人是什么人,为什么杀他爹抓他娘,现在去了哪儿……没有一件是他知道的,又不能把嘴堵上,带回来看看,也许有些问题会有答案。
推门进院,熟悉的地方却乱的陌生,死气沉沉的狗娃突然回魂,抄起门边棒子,冲到院中,高高举起,“出来!都出来!”
童音沙哑,愤懑悲凉。
范和打后边跟上来,“根本没人。”
啪!
棒子摔地上,狗娃怒吼,“都是坏人!坏人!”
“还进去吗?”范和淡淡问。
他问过,狗娃直接冲屋里去,算是做了回答。
当然,屋里比外面更乱。桌椅板凳,横七竖八,各种物件散落一地。家里东西,狗娃都清楚,不用细数也能判断,但凡值点钱的东西都没了,“强盗!恶贼!坏人!”
“只有恶贼,没有强盗。”范和跟在他后面转,但看到的东西,得出的结论明显不一样。
狗娃回头看他,他却先出了屋子,直去隔壁的厨房,狗娃疑惑地跟在后面。
范和蹲在灶前,伸手进灶堂,抓把灰捻了捻,并不是柴灰碳灰,不由叹气,“果然如此。”
狗娃看的云里雾里,“你到底在干嘛?”
范和起身看他一眼,“可怜天下父母心。”
狗娃存在过的痕迹,都被他父母清理的干干净净,里里外外,不见一丝一毫,怪不得昨天烟起的特别大特别浓,多少人眼馋,却不识背后真正的味道。
但狗娃现在还不能懂,只是听到“父母”,又变得沉默。
范和带他回院子,抬手指向隔壁,“偷你家东西的是他们。”
“你怎么知道?”狗娃猛抬头,眼神晶亮,不是不信,而是意外。
“只有人笨没得救。”范和指指地上的脚印,也不知在说谁。
狗娃低头仔细去看,脚印多而杂乱,但仔细分辨却不难发现,那其实只有两个人。屋里院里乱走一通,除了欲盖弥彰,并没有其它目的,至少不会有贼会这样漫无目的的乱走。观光和偷盗,绝对是不同的两门营生。
脚印出了大门,便汇集到隔壁,大大减少的同时,也变得相当直接。的确,这么笨又这么懒的贼,是真的不多见。
狗娃追出门,范和在门口拉住他,“这么明显,我不说你就看不到?”
狗娃一呆,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说这些,现在不是把那家人打一顿更重要么?还有,得拿回自家的东西。爹娘不在,他得守好家……爹娘回来,还用得着。
范和松开手,像是没看到他小脸上写的内容,板着脸,很严肃,又指指那些脚印,“以后不要让任何东西蒙住你得眼睛,否则,你不可能像你娘说的那样……好好地活下来。”
“不用你教。”狗娃现在压根听不进说教,加上心里还在恼他,甩开步直接冲到隔壁院子,“死胖子!你出来!为什么偷我家东西!!”
最后一句,连喊三遍,无人应声。
范和从他身边走过,直接掀开门帘,指着门鼻上的铁将军,“你打算什么时候睁开眼睛?”
狗娃低头,地上的脚印可以很清楚地告诉他,王大贵一家都出去了。进门时候,他就应该知道的,但还是进来犯蠢。
转身跑出去,打算顺着脚印追,却听身后咣地一声响,他转回头,范和已经进了王大贵屋子,犹豫一下,他又转身腾腾跑回去。
以前爹娘在的时候,他和二壮有时也能玩在一起,大多时候,小妮会默默跟在后面。所以这个家里的陈设,狗娃并不陌生。
原本属于这里的,他一眼分的出。从他家搬来的,他也绝不会认错。但这些现在都不是重点,“他们家人呢?怎么看着像是出远门的样子。”
“终于肯动脑子了。”范和掀开布帘进了里屋,“大灾要来了,为了争条活路,村里但凡能走的,多半已经走了,你觉得这家人会留下来等死么?”
想想那夫妻的秉性,就知道不可能。
“那你进来……”狗娃歪头瞅瞅他,“是要偷东西?”
“刚夸完又犯蠢。”范和回头撇一眼他,“以后一定要记得,千万别活成你讨厌的样子,不然该多可悲。”
你骂别人强盗、恶贼的时候,肯定不希望有天被骂回来。
狗娃现在对他颇为抵触,不管说的有没有道理,都不愿多听多想,但矛盾的是,还是要跟他说话,“那你过来做什么?”
“你娘肯定给你留了东西,你家没有,当然要过来找找。”范和边说边找,只是一无所获。
听说娘可能有东西留下,不管真假,狗娃都变得积极起来,挖门盗洞,四下翻找,可惜也没什么收获,又急又沮丧,“他们家人那么贪心,娘要真留了好东西,肯定被他们带走,不可能留下来,我们还是去追吧。”
范和却摇头,“你娘要真给你留了东西,那一定是对旁人没用的,肯定不会被带走,会有哪些人去你家,没谁比她更清楚了。”
听他提醒,狗娃视线转到丢在一角的针线簸箩上,眼珠转转,他蹭一下跳出门去,飞快地冲向西南角的小草棚子。
捏着鼻子进去,摆在里角的小矮凳上,果然有本被撕去几页的泛黄册子。
娘以前经常捧在手里翻看的。
狗娃小翼拿在手里,眼角泛出泪花,嘴里的话却透着凶狠,“我一定打死他们!”
“你娘肯定不想你那么做。”范和看一眼他手里的黄历通书,“只是,她也低估了某些人的愚蠢。”
这么重要的东西竟会被拿来擦屎,那个慧心如兰的女子,大概怎么都不会想到吧。
“不要你管。”狗娃转身离开这恶臭难闻的地方,站院子里,风卷着雪打身上,动也不动。
低头读书,每个字都认得,只是字里行间的意思与他无关,但仍旧一句一泪。
泪珠滚不下来,已经冻在发青的小脸上。
“哭又有什么用呢?”范和又来旁边坏事。
“你闭嘴!”狗娃怒目相向。
范和抬手指天,并没有那么听话地说,“再不走,就追不上他们了。”
“他们”指谁,狗娃清楚,但低头看一眼,还没有读完,他放不下。
范和叹口气,“你娘给你留下的东西,你现在是读不出的,有太多东西,她都还没来得及教你。”
所以,我得教的快一些。
狗娃看他一眼,卸下背在后面的小包袱,摸出一块毡布,拿手比了比,铺平,把黄历通书放上去,小心折好,珍而重之地塞怀里。
做完这一切,重新系好包袱,狗娃目光落回范和身上,整个人变得有些不太一样,甚至连问题都来的突兀跟莫名其妙,“你喜欢我娘?”
像是被打个措手不及,范和怔然许久,才义无反顾地点点头,“男人,谁能不喜欢你娘?”
“你从前为何不说?”狗娃看他的眼神带着凶狠,娘是爹的,谁想都不行。
“不配。”
这次的回答,简单而干脆。
说话的人站在风雪里,望向了远处,眼睛微眯,眼角的疤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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