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丰楼,富丽堂皇的包间里面,扈云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同一个问题,“他还说了什么?”
被询问的衙差拧眉猛想,但依旧沉默时,他又会说出另外一句,“多随意、多简单简短都可以,实在没有,皱一下眉,撇一下嘴也行。”
条件看似宽松,实则压的很细,有这种观察力的人并不多,除非经验丰富的捕头,但除了偶尔上堂作证,他们一般很少出现在公堂上,普通衙役显然不会太关注这些。
即便当时看到了,也未见得能记住,换个人他们也许还能胡诌点东西出来,不就几句话么,怎么编不是编。
但眼前这人身份太吓人,又是出了名的精明,在他面前胡说八道,可能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所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每陈述一句话,都要想了再想,确定没有太大出入才敢说。
所以想不起来就是想不起来了,没有就是没有了,衙差只能摇头。
扈云并不失望,“赏。”
旁边青珏递个银元宝过去,二十两的样子,衙差接过,点头哈腰,千恩万谢地走了。
等人出去,扈云打个呵欠,“第几个了?”
“十一个。”青珏记得很清楚。
扈云又问,“后面没有了吧?”
青珏点头,“今天就找来这些,其他人走的很散,如果公子需要,就再给属下两个时辰。”
扈云想了想,摆摆手,“大概就这些了,再找也是浪费时间,再者,大同小异的东西,听多了也挺烦的。”
刚刚问过十一个人,每人都能记得一点别人没留意或者忘记了的东西,以他的能力,把这些串联起来,还原当时的场景很容易。
或许仍有小细节没有拼凑上去,但整个事件的过程,所有的支点、折点都在了,不需要更精细的描绘,吹毛求疵并不能令他掌握更多。
主子应该是掌握了一切,不然别说两个时辰,就是两天都会等,跟在他身边这些日子,青珏能确定这些,只是仍有困惑不解地东西,“公子,那个人对您真这么重要?”
他并不是多嘴多事的人,无论主子发下什么命令,他要做的只是贯彻执行,多此一问也不是好奇心作祟,而是要确定以后在针对某人的行动上,要不要多做点命令以外的事情,以及多做多少、到什么程度。
扈云清楚他的想法,所以也愿多说一点,一个有脑子的下属在清楚主人的心思后,主观能动性往往会令其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京里这些人,现在有趣的很少,他算一个。而且每次见到他,我都有一种很怪的感觉,我们以前见过,似曾相识,但又跟尚书府毫无关系。”
青珏能理解前一个理由,主子嘴里的“有趣”,往往指的是可以玩玩,以主子的心智手腕,能陪他玩的真不多,而除了玩以外,这个主子目前还没有更清晰的目标,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
玩与被玩,其实是一个博弈的过程,一个国手肯定不想跟臭棋篓子过招,那毫无意义,所以挑选适当的对手这事,青珏可以理解,甚至相当支持。
敌手愈强,对局者就会磨砺的愈强,他是希望看到公子越来越厉害的。但后一个理由却令他错愕,那明显是有复杂情感在里面的,很突兀很古怪。
接手这件事,知道有那个人的存在,差不多有六年多的时间了。开始主人的目标相对单纯,盯紧那个人,关键是盯住从他身后财弄事情走向的那些“手”,他知道并非一只,而且目的各不相同。
主人作为一个旁观者,半个参与者,在阴谋诡计、长线布局中玩的不亦乐乎,他一向喜欢这类事情,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但自从和那人有了接触,一切似乎全都变了,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这个人身上,仿佛其本身的存在,比其身后那些根根蔓蔓大势走向还要重要。
青珏一直不能理解,以主人胸中丘壑,格局当不至于如此狭小才对,但他偏偏就这样做了,理由还那么……暧昧。
以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来说,是这样的。
似曾相识这种事,对两个男人来说能有多重要?
况且青珏可以肯定,那个人就是周尚书之子,不会有更特别的身份,当然,他还有可能是整合北城地下势力的黑手,但就算他统一了整个大原的地下势力,在主人面前又算的什么?
除了行事与主人所在的圈子格格不入,青珏实在看不出他有任何值得主人如此关注的地方,倘若只为些莫名其妙的感觉,青珏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公子,您已经几天没去陇上月了,芸熙姑娘那边,狂蜂乱蝶可是多的很。”
咻!
扈云顺手把一双筷子丢他身上,又好气又好笑,“收起你满脑子脏东西,小爷我不知道多正常。”
青珏讪讪一笑,“那也该去看看芸熙姑娘了。”
扈云想了想,点点头,“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自己去怪没意思的,不如请他一起去,反正他也苦闷。”
上次被堵的事情您忘了?
青珏实在不想再让人把刀架脖子上,婉转地劝道,“周公子三言两语就从京兆府全身而退,正是春风得意地时候,去那种地方容易出事……真的。”
“你错了,他现在肯定需要去这种地方散散心。”扈云说的无比肯定。
“啊?”青珏不太清楚。
“他虽然聪明,还是高看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以为他们能维护基本的脸面,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扈云冷笑一声,“那些人根本不要脸。”
青珏愣在那里,这次他是真没听明白。
扈云看一眼这个还算不错的下属,“他想跟人玩规则,人家只跟他玩权位。而在这点上,他清楚知道,他那个老婆都差着行情,你说他怎么可能高兴的起来。”
青珏明白过来,“事情还没完?”
“怎么可能完。”扈云笑了笑,“但在京兆府的事情,应该是完了,不过有一点我很纳闷,不该多此一举的。”
“您说他不该再杠上徐国公?”青珏是能猜到的。
“他想惹事,让将军府不得安宁,有安国公那些人就够了,再加徐国公,那就不是惹事而是作死了。”扈云点了点额头,洒然一笑,“他又不是那种人。”
青珏认真想了想,那人的确从未将自己置于危险中,“或许他不知道徐国公的厉害,毕竟离开这个圈子很久了。”
“徐国公有多跋扈,从那些家丁提着械具冲进京兆府堂,他就一清二楚了。”扈云淡淡道,“就算此时他仍旧麻痹,陈昇的应对及反应也能提醒他,徐国公到底是什么人。”
“有没有可能是破罐破摔?”青珏与主人探讨。
“我又不是他,怎么知道他怎么想?”扈云没有去想,长身而起,伸个懒腰,“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去问本人不就好了。”
您还真想请他再喝花酒?
青珏知道主人想法天马行空,而且基本上言出必践,再拦也没有必要,不过有件事还是要说的,“他现在应该已经在家了,想出来潇洒估计不容易。”
扈云回头看看他,“帮我准备份礼物,就跟他在铁匠铺订做那件一样,不信他看到了能忍住不出来。”
“现做可能来不及。”青珏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但打造一个同样的需要时间,这是现实的物理限制,不是主观上能改变的。
“以后别说是我教出来的人。”扈云先说结果,再说方法,“你不会先把他那个拿来,让铁匠师傅重新打造一个?”
咱是差钱的人么!
“……”青珏郁闷地想撞墙,困在固定的思维圈子里,他都有些不会想问题了。
扈云也没想教他怎么想事情,教也教不出来,一个人能走多远,多数时候还是靠自己的,毕竟同样的路多了,但能走到最后的没几个。
他一向认为,人生来最大的不平等,不是贫富差距,而是智商与能力。
有人败光家产,有人白手起家,有人亡国灭族,有人开国创业。
那不是神话,史书上比比皆是,但终究属于少数人,那是因为老天爷赐给大多数人的是——平庸。
严格说来,平庸才是正常人该有的样子,似他这般,只有数不完的烦恼,只能自己找乐子去消磨,不然他的人生就只剩两个字——无趣。
比死更可怕。
于是在走出包厢的前一刻,他又问了青珏一个问题,“你说那天老七在这儿都和他说了些什么?”
青珏当然答不上来。
扈云也没再提,背着手离开包厢,看到漂亮的老板娘,调笑了几句才离开。
按说老板娘这种成熟女人是他的最爱,但他却从未露出采撷的意思,甚至意图都没有。
而他,却是这里的常客。
对于老板娘来说,每个尊贵的客人都是她亲近的对象,但却从未真正亲近过某一个人,至少表面上一直如此。
对一个漂亮妇人而言,相当难得。
当然,这对扈云而言,远没有在将军府发愁的那个人让他在意。
侧卫营,台阶上。
岑冬做了小丫鬟,轻轻帮某人捶背。
某人却一脸不高兴。
他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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