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浸满冬雨,家里暖气不足,倒春寒沿腿脚向上攀爬,第一缕眼光映在脸上,触碰脸颊发痒,成佳翻过半身,懒洋洋道:“阿衡别闹······”
刺耳铃音响起,成佳醒不过来,安眠药效力过足,吃多了便会做梦,有好有坏有零有整,有不想轻易触碰的过去,有看不到光亮的未来,他被未知的力量拽出,从阿衡身边拉开,狠狠按进泥水,他被泥浆覆满身体,手脚无力动弹不得,好不容易爬出洞口,仰躺在外头呼吸,脖颈被人拽住,甩到过山车上,他随着飞驰轨道向上猛冲,掉头向下,脑袋被重力拉扯,狠狠撞上石壁,摔的四分五裂,像破破烂烂的西瓜,流淌满地汁水。
他猛然从床上弹起,大口大口喘|息,背后被冷汗浸透,心脏上下擂动,指头抽搐发麻,小腿肌肉打转,牵扯筋脉泛酸。
天边晨曦微明,这场梦终于醒了。
他习惯了做梦,大大小小层层叠叠,长梦套着短梦,短梦延伸出去,徜徉在银河里头,带他飞向窗外,横在空中,他悬在云朵织成的棉花上,求不得片刻安宁。
这是在自己家里的单人床上,被褥是妈妈新晾晒好的,泛着阳光温煦的味道,枕上落满细碎黑发,他拽起枕头,慢腾腾走到窗边,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拂动枕套,将碎发抖落出去。
前夜落过一场骤雨,水声淋漓不断,青苔覆上石阶,沿缝|隙向外流|淌,鸢尾花在院里摇曳,浓烈的紫盛放开来,铺满整片小院,有几朵耐不住寂寞,向外探出草叶,触碰新鲜世界。
阿衡用过的杯子摆在桌上,种过的花开在院里,冬去春来,寒来暑往,空气里浸满熟悉气息,成佳泡了杯茶,放在唇边酌饮,苦丁茶入口极苦,滚过味蕾后带来回甘,他原来恨透苦味只爱花茶,如今竟渐渐熟悉,没有茶香环绕,便无法真正清醒。
喝过茶进浴室洗漱,阿衡以前不常过来,妈妈仍准备成双成对的杯子,一只蓝色一只红色,一只近来被用的多了,另一只还是新的,成佳抹开镜子上的迷雾,取来自己那个,想了想放回台上,拿来旁边那个,拧开水流接水。
水涡映出疲惫的脸,睡眠不好皮肉发乌,黑眼圈罩在脸上,眼底揉满细纹,成佳攥着杯环,迟迟没有动作,直到水温滚烫,烫到皮肉红肿,他才猛然抽|手,将杯子放回台上。
手腕烫出水泡,他愣了片刻,熟练找出烫伤膏,僵硬涂抹手背,他对疼痛的感觉是钝化的,像探进触不到摸不着的迷雾,神经被拉扯出来,摊平在柏油路上,火车隆隆驶过,将皮肉碾压成饼。
他丢掉膏体,转而从抽屉里拿剃须刀,他习惯用电动的新鲜事物,阿衡却只爱用薄薄的刀片,往常两人待在洗漱间里,他三下五十二弄好,阿衡还皱着眉头,对细软胡茬下手。
阿衡手臂无力,每次都会戳伤下颚,他习惯半蹲在地帮阿衡锄草,阿衡困得迷糊,手臂支在脸上,颊上还有枕头压出的红印,这会回到现实,他对着镜子,手里比划刀片,这形状薄如蝉翼,格外纤巧,划上去便有一道血痕,一抹红动人心魄,成佳拂过镜面,指头按在洗漱台边,用尽全身力气,把刀片放回盒子,用小锁牢牢扣上。
不能陷进回忆。
成佳在心里告诫自己。
他三下五除二洗脸,擦干后走出洗漱间,拉开衣柜在里面挑拣,换上灰色休闲服,衣柜上层的皮带和裤子都是新的,原来的没法穿了,裤|腰扣紧还往下掉,想办法吃也补不回来,他走出房间,在客厅环视一圈,爸爸照例去公园踏青,妈妈把煮好的菜摆在桌上,在上面扣上笼屉。
菜色简单美味,勾动食欲,温度不算太高,成佳没有加热的心思,细嚼慢咽吃饭,鲜嫩青菜是从院子里摘回来的,没有农药污染,小食篮里摆着几个青团,被艾叶团团包住,吃起来软糯年粘牙,里头包着蛋黄包着豆沙,他每个咬了两口,剩下的放回篮子。
剩下的要给阿衡留着。
以前阿衡不好好吃饭,剩下的都给他打扫,现在······总该反过来了。
门外钥匙扭动,母亲黄玉娟进来,手里提着一篮青菜,右手牵着圆头圆脑的孩子,这孩子怯生生的,见到成佳两眼放光,想上前不敢上前,仰头看向奶奶,小嘴撅成肉团,眼巴巴像要哭了。
“去找爸爸,早上没吃饭呢,让爸爸喂你吃饭,”黄玉娟拍拍小孩后背,将她往前面推,“怕什么呀,爸爸不是老虎,不会吃掉你的。”
成佳放下筷子,眼珠略略向下,落在团子脸上。
这孩子没足月便出生了,生下来瘦小的像个猴子,手脚指甲绵软,脑壳不是硬的,放在保温箱里照看了一个多月,才堪堪保住条命,到现在两年多了,身体渐渐恢复,只是与同龄人相比还有些瘦弱,肺部发育不够完善,不能做剧烈运动,说话有气无力,受到惊吓像惊弓之鸟,很难恢复平静。
她极黏成佳,看不到便要哭着找爸爸,爷爷奶奶换着抱也不管用,成佳竭力想尽到父亲的职责,可这孩子的脸与阿衡有八分相似,眼睛鼻子嘴唇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每次看到孩子,便不受控制回想起那片血色,走廊里忽明忽暗的灯光,啪嗒啪啪慌乱无序的脚步,被血水浸泡过的胶皮手套,监控仪器上刺耳的报警音,丢在地上堆成小山的止血棉团,无影灯下毫无血色的脸······
“佳佳,抱抱孩子,小枇杷叫你呢,”黄玉娟抱起孩子,放在成佳怀里,“早上风大,孩子说你喜欢紫花,不吃饭就非和我出去,给你挖了一小桶花,膝盖都摔坏了。”
小枇杷观察成佳脸色,软绵绵探出胳膊,环住成佳脖子,小心靠在成佳胸口,她心里害怕,趴在爸爸怀里也不安稳,泪水打着圈转,半天才哼唧出声:“爸爸······”
成佳下意识揽住孩子,她的发间还有奶香,是没有融化的奶粉味道,闻的他心口发酸,轻轻抚摸几下。
小枇杷语言发展迟缓,到现在还是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她又疼又饿,想吃饭握不稳筷子,不敢让爸爸喂他,只能软绵绵窝着,小肚子咕咕直叫,眼珠往桌子上瞄,馋的口水直流。
成佳反应过来,端来浓香含糖的荷叶粥,一口口给她喂饭,小枇杷乖巧听话,从不挑食,喂什么就吃进什么,不喜欢的劝两句也能吃下,她想延长和爸爸相处的时间,吃的格外缓慢,撑得肚子滚圆都不肯停下,成佳心不在焉,机械挪动勺子,突然怀里一空,黄玉娟把孩子抱走,给他一个暴栗:“她还小不懂事呢,你也不懂事呀,吃这么多不好消化,难受了怎么办呀?”
成佳反应不来,愣愣盯着她看,黄玉娟眼圈红了,跺脚骂他:“魂都没了,妈给你招魂去呀?!”
小枇杷察觉气氛不对,小手揉在脸上,揉的脸上出痧,成佳慌忙站起,把囡囡抱回怀里:“爸爸给你涂药。”
他把孩子抱回房间,放上椅子,给她在腿上抹药,小枇杷很能忍痛,害怕难受也不哭不闹,时不时观察爸爸神色,小心翼翼晃腿:“爸爸,药疼······”
“伤口上都是泥土,爸爸在给你清理伤口,清理干净就不疼了,”成佳捧住囡囡小腿,小心吹吹,“囡囡忍忍好吗?”
小枇杷乖乖点头,眼泪窝回眼眶,她忍着等成佳松手,慌忙抬起小臂:“爸爸抱,爸爸吹吹。”
成佳帮她吹吹伤口,她抱着成佳的脖子,说什么都不肯松手,成佳知道女儿天生没有安全感,有人陪着才能安心,可他做不到经常陪她,看到她心里总是矛盾,爱与恨在天平的两端,倏忽便要失去平衡。
她是无辜的小孩,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只是生为阿衡和成佳的女儿······他们给她的太少了,远远没资格成为爸爸。
“爸爸,不哭,”小枇杷趴在成佳怀里,摩挲成佳眼睛,“痛痛飞飞啦。”
“爸爸没哭,”成佳抹了把脸,没摸到湿润痕迹,不知道囡囡为什么劝她,“爸爸有事要出门了,让奶奶带你画画好不好,晚上给爸爸看看。”
“爸爸,不走,”小枇杷脑袋摇成了拨浪鼓,“爸爸去哪呀。”
她奶声奶气说话,紧紧搂着成佳脖子,贴成年糕还不肯放手,成佳不敢看她的脸,温声软语哄她,小心哄了半天,把她交给母亲,自己整理好要拿的东西,快步走出家门。
他提着小枇杷清晨挖来的鸢尾花,在院外水槽里清洗干净,梳理枝叶,用细绳捆成一束,放在白色包装纸里,仔仔细细扎好。
他调出导航,抬脚踩上油门,缓缓朝墓园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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