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雯不得不认真记录，将本子攥在掌心，每个数据都记录的准确清晰。
她的雇主像个没有感情的永动机，一次次摔倒在地，一次次再爬起来，他每次都穿着厚重外套，练习一会便要休息一会，休息好了再继续练习，正因为衣衫厚重，摔倒在地时减缓冲击，青紫磕碰减少很多，他好像很担心皮肉受伤，次次都小心谨慎，转换落地重心，复健结束时还会脱掉外套，掀起衣服，仔细检查身上，还试着向她借过化妆品，涂抹到青紫晕开的皮肉上。
但是完全不受伤是不可能的，受压最重的手指经常磕碰，有次摔倒时按到凸起的墙皮，划出长长一道血口，他拧眉看向指头，眸底满是厌烦。
之后的两天张雯被放假了，她忐忑不安在家休息，终于接到工作通知，急匆匆赶往医院，原本粗糙的墙面被重新粉刷，刷出满室淡蓝，雇主指头上包着黄色皮卡丘的创口贴，严肃中透出几分活泼。
环境焕然一新，雇主状态比原来更好一些，练习时间增加，摔倒次数变少，张雯发现他从不在地板铺好软垫，即使摔的浑身是伤，总有人等在外面劝他，他也从来没有让步。
他好像每天都会换创口贴。
皮卡丘，哆啦A梦，怪兽大学，樱桃小丸子······她能认出的就这几种，再多就不认识了，他家应该有个可爱乖巧的小姑娘，雇主每天都要讨她欢心。
温衡做完今天的练习，将数据本抓在手里，推着轮椅进办公室，正常工作到下班回家。
成佳本不该有这么多工作，出这么次远门，是他自己揣着点见不得光的心思，给人安排一堆苦活，一方面是想让成佳尽快回归正轨，另一方面也是他不顾黑白练习，要是被捉到了，十有八九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他自认为锻炼有效，晚上下班也不休息，把小枇杷放出去陪父亲玩，自己扶着桌椅，颤巍巍一步一步挪动，他把所有的镜子都撤掉了，不想看到自己这副模样，更不想让囡囡跟着担心，囡囡年龄虽小，已经知道心疼他了，每晚必须要爬到床上，抱着他的手转来转去，从玩具箱里找出颜色各异的创口贴，每天给他换成新的。
这道划伤划的很深，久久没有愈合，看着像要留条浅疤，温衡每天用祛疤膏涂来涂去，买了好几套长袖睡衣，用袖口牢牢挡住，生怕被成佳发现。
成佳在会场猛打三个喷嚏，用纸巾挡住口鼻，总觉得哪里不对。
第三天的会议成佳硬生生请了个假，赶在天黑之前回家，刚进院就看到阿姨陪小枇杷在玩泥巴，小枇杷原来格外矜持，走到哪都小心翼翼，担心泥土沾到裙子，可前段时间和姐姐待一起久了，被小芝麻给“带坏”了，每天穿着短裤在花坛里打滚，沾的满身草叶泥土，连洗都不爱洗了。
小枇杷看到好久不见的爸爸，兴奋猛扑过去，像个燃烧过度的炮弹，砸的成佳倒退两步，险些摔到地上，她这段时间疯玩出不少肌肉，连力气都比以往要大，次次出现都像个斗牛场上的小红牛，披着红披风横冲直撞，不将人撞翻誓不罢休。
成佳抱起囡囡，请阿姨进房做饭，他自己把新买的恐龙新娘礼盒交女儿：“爸爸呢？”
“睡觉觉，”小枇杷叠起手背，做出睡觉手势，拢在一块贴到脸上，嘴唇嘟起弧度，“爸爸早早，睡觉觉。”
成佳眉头一跳，止住脚步：“每天都很早吗？”
小枇杷全然忘了温衡的叮嘱，连连点头不停：“早早！”
成佳对小枇杷嘘了一声，放轻脚步靠近，悄悄拉开房门，房间里寂静一片，桌子上有盏散发微芒的小夜灯，温衡静静躺在枕上，睫毛疲惫覆住眼皮，一只胳膊松松挽着成佳枕头，另一只蜷在胸前，呼吸深沉规律。
温衡身上的睡衣格外宽大，显得人身形清瘦，像个罩在壳子里的人，剩下窄窄细细的一条。
成佳二话不说，把小枇杷放在地上，上手解开温衡扣子。
他刚刚一动，温衡挣扎醒来，迷糊睁开眼睛，捏住成佳手腕，小声讨好咕哝：“提前······回来了呀。抱抱。”
成佳停住动作，手臂拢住温衡后背，向上搂抱一下，掌下身体细瘦，肌肉倒有些弹性，显出勃勃生气，不像之前那样绵软。
“阿衡练臂力了，”成佳坐在床边言笑晏晏，温和如冬日暖风，“练得怎么样，脱下来给我看看。”
温衡登时醒了，浑身冷汗直冒，眼珠眨动两下，蜷起的指头缩进袖口：“小朋友······”
成佳探出掌心，捏住温衡指头，轻轻摩挲两下：“躲什么，穿这么长的睡衣，手上是小枇杷的创口贴吧。”
温衡只想埋进山洞，用芭蕉叶挡住洞口，把自己藏在里面。
成佳却没有继续动作，他脱掉外套，径直进浴室洗澡，挟裹一身水汽出来，躺在温衡身边，把人拢进怀里。
“睡吧，”成佳叹道，“抱着你睡。”
小枇杷被阿姨带出去加餐，温衡睡不着了，心中警铃大作，不知道小朋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把他折磨的紧张兮兮，话都不会说了。
但他习惯了成佳的温度，在身边人怀里躺着，比磕掉两板安眠药效果更好，他迷糊闭上眼睛，靠在成佳颈边，汲取爱人身上味道，迷糊支撑一会，睡得不省人事。
第二天凌晨天蒙蒙亮，成佳早早醒了，借着微光掀起温衡衣领，看到隐隐未褪的紫痕。
······果然如此。
······派出去的眼线全都被收买了。
成佳沉默一会，轻手轻脚起来，去集市买来补品，回来熬了满满一锅骨头汤，端进房间喂给温衡。
温衡抱着被子，长长碎发搭住额头，哈欠不断，没等醒来就被送进一口浓汤，他迷糊两秒，品出丝缕苦味，脸颊苦的皱巴巴的，像一朵缺水枯萎的向日葵。
成佳放下瓷勺，压在胸口的大石一动，突然就释然了。
能怎么样呢。
听话或者不听话，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又能怎么样呢。
这是会哭会笑会躲避会愁眉苦脸的阿衡，是个活生生能对话能沟通能抱在怀里，也能在夜里汲取温暖的爱人，这是求遍四方神佛也不敢肖想的奇迹，已经得到这么多了，为什么还要苛求更多。
让他快乐，让他自由，让他释放自己，让他尽情体验生活，这一切就足够了。
成佳放下碗筷，重新盛汤过来，这次的骨头汤没有苦味，而是清甜绵软，温度正好，温衡被这一会冷一会热的状态给弄懵了，小心翼翼舔了两口，抬头悄瞄成佳脸色。
成佳在心里偷乐，只觉得藏着小秘密的老师像犯了错事的猫，平日里趾高气扬，弓着背来来去去，这会耷拉目光缩成一团，静悄悄舔舐毛发，还要担心猫粮有毒。
“老师，小枇杷要上幼儿园了，”成佳道，“三月份先从小班开始，看看能不能跟上，可以的话就跟着读，不行就再等一年。”
温衡咽下一口汤水：“这么快。”
成佳怔忪两秒，反应过来，囡囡是阿衡九死一生才抱在怀里的小孩，陪伴她的时间少之又少，这下又要去幼儿园了，这人即使嘴上说着知道，心里也是舍不得的。
“不行的话就再等等，”成佳连忙找补，“晚一年没什么的。”
“不，让她去吧，”温衡下定决心，接过成佳手里碗筷，舀起一块骨头，堵住成佳嘴唇，“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耽误她的时间。”
成佳咀嚼骨头上的嫩肉，刚刚咽进胃里，温衡放下碗筷，抬起手臂，搂住成佳脖子，将人按在身边：“怎么醒这么早？陪我多睡一会。”
成佳还有一肚子话想说，可温衡摩挲过来，温热呼吸拂在颈上，如一缕薄雾，依稀揉进胸口，他在温衡身边格外困倦，似倦鸟归巢，远行的人回到故乡，神智渐渐消散，陷入迷糊沉眠。
时间过的飞快，小枇杷的衣服从三月换新变成一个月换新，又变成一周换新，最后几乎每天都要换新，长大的小姑娘越来越爱美了，每天捧着阿姨买来的画报，挪动小腿跑进房间，要求爸爸给买新衣服穿，温衡自然有求必应，家里不用的房间改成衣橱，里面都是当季童装新款，走进去便眼花缭乱，搜刮半天才能找到小枇杷满意的那款。
成佳照旧出差不断，每次回来拉开房门，都要做好心理准备，踏过满地散落的旧衣服，抱起在镜子前臭美的囡囡。好在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小枇杷长高不少，越来越粉雕玉琢，抱起来像个软绵绵的糯米团子，肉乎乎特别可爱。她脸颊圆润，眼角鼻尖却格外秀气，整张脸像是温衡的缩小复刻版，成佳看着她的模样，几乎就能看到温衡小时候的样子，于是越来越爱不释手，买多少都随她去了。
转眼到了该去幼儿园报到的时候，当天成佳在外地还有会议，他把小枇杷送进园里后告诉阿姨，让她晚上来接，自己急匆匆坐飞机出门，手机进入飞行模式，阿姨回家后和温衡说了这事，温衡点头表示知道，推着轮椅进门之前，突然转身看她：“晚上你不用过去，我去接她。”
阿姨懵了，下意识看向温衡轮椅：“这······”
“我去接她，”温衡平静吐息，“你早点回家。”
阿姨犹豫半天，不知道该不该回家，幼儿园离家里不远，但这片地方处于繁华地带，向来人多车多，上坡斜坡陡坡也多，成佳以往从不让温衡独自出门，担心他躲避不及，被车辆碰到被行人伤到，担忧温衡像忧心无价之宝，捧在手上怕摔含在嘴里怕化，可这会温衡要自己出门，还要去接小孩······阿姨一整天坐立不安，回到家里躺不住坐不住靠不住，嘟嘟囔囔半天，在客厅里来回打转。
温衡当天在家办公，在幼儿园放学前一个小时，他滑动轮椅，进入小枇杷的衣帽间，在层层叠叠的衣服里翻找，在最下面找出一副崭新拐杖，将它们拆封出来，静静立在墙边。
这是他找专人从日本拿到的设计图纸，送到德国制造半年，一个月前才飘扬过海回来，被他藏在衣帽间下，只为等待今天。
他换上崭新西装，在镜子前整理仪表，剃掉鬓边细毛，让自己显得干净整洁。
手里的拐杖完全贴合他的身体，质量轻延展性好，边缘弧度光滑，不至于戳伤身体，对任何一个正常人来说，轻轻松松从家里走到学校，根本不需要费什么心思，可对他来说，这是要日复一日练习，摔倒数次才能获得的能力。
天边夕阳坠落，延出长长一道影子。
温衡撑起身体，咬牙迈出一步，夕阳铺在背后，蜿蜒落在脚边。
他不知道自己的坚持有什么意义，与其他家长相比，他依旧是个异类，依旧会被另眼相看，可于他而言，这是必须要实现的目标，他太想做个正常人了，这愿望在夜里如同火种，在胸口熊熊燃烧，烧的人坐立不安，将皮肉燃成灰烬。
在没有小枇杷之前，他可以压抑这颗火种，将它挤压在肺腑之间，可小枇杷那么懵懂那么可爱，总是那么乖巧听话，总是犹犹豫豫看他·····
他不想再看到那样小心翼翼的目光。
他想成为她的光，她的火种，她可以依靠的坚实后盾。
他可以说服自己放弃，也可以逼迫自己坚持。
温衡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过程中收获无数目光，有平淡有惊讶有鄙夷有钦佩，他并不在意，目光都放在前方那块地面，以及视线尽头的目标上。
他走的很慢很稳，每一步都仔细斟酌，寻找最适合落脚的地方，离幼儿园越来越近，来接小孩的家长越来越多，温衡站在角落，受力过多的肩膀微微颤抖，全靠毅力才没有倒下。
他盯着幼儿园的大门，缓慢蹭到角落，站在相对人少的地方。
放学铃声响起，一队队小朋友牵着班主任的手指，被带到学校门口，家长们蜂拥而上，纷纷接走自家孩子，温衡指尖冒汗，握住拐杖边缘，掌心微微发滑。
小枇杷能看到他吗？
小枇杷会找到他吗？
会不会······给小枇杷造成困扰？
他很少紧张，无论面对什么情景，都能保持镇定，可是醒来之后，这样的能力在家人面前失灵了，他时常心如擂鼓想东想西，胸腔里的东西不再是一颗心脏，而是个鲜艳欲滴的红番茄，它成熟到一定程度，即将破体而出，从中间爆裂开来，炸出满地汁水。
温衡胸口一震，看到熟悉的红色身影。
小枇杷被班主任带到门口，她没有离开那里，而是探出脖子，抱住铁门边缘，眼底蓄满泪水。
她看上去像湖水中的一颗莲藕，莲藕一截一截，被看不见的丝线联结起来，组成白皙胳膊和肉墩墩的小腿，这莲藕随风飘摇，在湖面盘旋打转，她手脚发软惊慌失措，直到······
“爸爸！”
她尖叫一声，藕节螺旋似的打转，整个飞奔而来，像一只重力加速度的炮弹，泪汪汪撞向温衡：“爸爸抱！”
成佳从机场飞快向幼儿园赶去，他下午接到阿姨消息，隐隐觉得不对，实在没法再待下去，请了假直奔机场，下机后叫上最近的出租，飞速向幼儿园冲去。
他没想到阿衡会独自去接小枇杷，甚至不让人跟着，这让他放心不下，怎么可能放心······
出租车冲到幼儿园街道外面，成佳拉开车门跳下，一路向门口跑去，已经过了放学时间，家长少了许多，成佳一看就看到温衡——
温衡一手杵着拐杖，一手把小枇杷抱在怀里，小枇杷牢牢黏他身上，像一只抱住树干的树袋熊，怎么都不肯下来。
落日余晖映在肩上脸上，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融在一起，浸出朦胧虚幻的光影。成佳站在原地，时光如水穿梭而来，将他拖拽向前，拽入岁月裂缝，扯入虚幻似真的梦境里。
那是光芒四射的温衡，有青春的面庞和修长笔直的双腿，他昂首挺胸走路带风，穿越梦境穿越时空，一步一步向前，抱着乖巧可人的囡囡，停在自己面前。
成佳捏住拳头，胸口涌上酸涩。
他一步一步上前，揽住温衡肩膀，手臂轻轻用力，将他们揽进怀里。
“回家吧。”
回家的路，余生的路，注定要一起走下去了。
·······成佳x温衡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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