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正说完也不看他们,只偏过头看了看半躺在床上正垂着头的祁佑,一个半月前瘦削清苦的模样早已荡然无存,如今面上有了肉,眉眼间的郁结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又看向春归,这孩子敛声屏气,只是看着祁佑腿上的伤口。
此时知行正从门外进来,手里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水。他并不知晓房中争执,只边走边道:
“快快快,祁佑,喝一碗糖水缓缓。”
祁佑接过后一口一口地喝着。
知行这才有空看他腿上的伤口,看得直皱眉,大声道:“哎呀,祁佑,你伤得这么严重,咱们的功课先停了吧!”
语气又是夸张又是好笑,倒是把沉重的氛围给打破了。
春归一听没好气道:“又瞎说,祁佑受了伤,怎么你就得停功课了!”
祁佑抬眼淡淡道:“既然这样,那每日便在这里温习功课吧。”
知行当即一副丧气的模样。
春归抿着唇没吭声,谁也没开口。
祁佑继续不紧不慢,小口地喝着,直到喝完一整碗甜滋滋的糖水,嘴里俱是甜腻的味道。
良久,终于,里正忍不住敲了敲知行的脑袋:“臭小子,你每日勤奋些,早些有了功名给春归长长脸,给你们柳家长长脸。”
春归松了口气,里正这是应了。
“我有了功名与知行有了功名是一样的,都是给春姐长脸。”祁佑看了一眼春归,嘴角勾起一抹笑:“再说,里正叔,上私塾时知行可是齐秀才最常夸赞的学生。”
知行高兴了,连忙附和:“就是就是,我与祁佑谁考中功名都一样!”
里正见他口中不提程家,心里也有了数。本家没一个真心的人,反倒是柳家人掏心掏肺地护着,换了谁不心寒。
他叹了口气,又嘱咐了几句好好养伤,两夫妻便离开了。路过程家那几个旁亲时,里正愣是没瞧一眼。春归也只当她们不在,不招呼也不赶人,没一会儿几人也都悻悻地离开了。
陈氏两兄弟留到最后,将一箩筐蘑菇放下,另外留了一只山鸡:“春归妹子,这鸡留着给祁佑炖个汤补一补,今日是我们俩的错,实在是不好意思。”
两兄弟连连道歉,言语中已将春归视作祁佑的至亲。
春归连忙跟上前,又转身把知行拎了出来,将两人送到院子。
屋子里也总算彻底安静了下来。
祁佑平静地看着屋外,鼻尖萦绕着房间里长久没住人的味道,与他头一天搬进程家老屋时的味道一模一样,可他的心境却天翻地覆。
他摸了摸绑得严严实实的伤口,环视了一圈这间小屋,嘴角却淡淡勾着,春姐知他性子孤傲,里正知他处境单薄,却无人知他心里所想,比如此刻,他十分庆幸伤了这一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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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归将两兄弟送走后,朝知行说了几句话。知行即刻小跑到隔壁屋,没一会儿便拿了一叠衣物过来。她接过知行手里的衣物,又让他将祁佑的书整理出来再送到里间。
柳爹当初造这房子位置选得好,每间房都打了窗,开了窗太阳便能照进来,到了傍晚屋里都是亮堂堂的。屋子里虽然还有些味道,想必也很快就散了。
春归手拿着那一叠衣物,开了一个空置的箱子。
她边放边开口道:“这两口箱子我前两天便清洗过,本是用来装那些扇面画。如今这一口你先用着,换洗衣物我都放在这儿,平时取用都在了。”
“还有你平日念的书大多都在知行那里,如今知行在整了,等晚一些再叫他把隔壁剩下那些也都拿过来,一并放在这里。到你腿好全之前,你与知行两人便都在这儿温习。”
春归关了箱子,起身看向他:“这样可好?”
她样样具是妥帖,祁佑哪有不应之理。他稍微起了起身,眼神诚恳道:“一切都听春姐的。”
春归看得心里一软,缓了缓道:“还有,这山里咱们还是能不去就不去了吧,如今院儿里有十来只小鸡,池子里也养着鱼,不缺山里头那些东西。何况咱们手头上还有活儿,这扇面我尽量画得快些,你跟知行两人实在空了便来作诗。”
春归是怕了,里正说残疾了便不能考科举,今儿这孩子的前程差点就给毁了。这次只伤着了筋骨,若有下次难保不出更大的问题。
祁佑怎会不明白她的意思,闻言也顺从地点头:“春姐今日可是作了画?”
看他答应,春归才放了心,又起身看了看他受伤的腿:“画了,过几日等你好得差不多了,你与知行一人两幅图。”
春归想起什么,又懊恼道:“成了,本来今日想给你们做烧鱼吃,你如今这样还是别吃了。我去将陈大哥送的山鸡处理了,你好好休息。”说完给他拉过一床被子,盖住了半个身子。
祁佑目送着她出门,再仰头往后一靠。
心底的愉悦久久未散。
山村无小事,一点消息不到一刻钟便能传遍。里正家里送走第三个来打听消息的人后,里正终于烦了,直接让儿子把院子里的木门给关了。
已是到晚饭时刻,里正媳妇儿一边从厨房端菜,一边跟家里其他几个说着柳家的事儿。
里正爹坐在正位,抽着老烟听着。
里正皱着一张脸:“爹,您老也看看,这么久了,程天保那对夫妻愣是连走过场都没过来走。好歹是连着血脉的亲弟弟,连去看一眼都不肯,前日村长还跟我说起这好不容易旱情过了,咱们村子不如再一道祭神,可眼下这情况,一家子凑不到一块儿,怎么祭神呢!”
程天保那屋子离柳家可不远,可连蔡氏都带着儿子急匆匆地从他们家门口快步走过去看望,也没见着他一嫡亲兄长上门。这祭神得一家子一道,眼下祁佑伤了腿不说,程天保又装死不露面。
里正他爹摇摇头:“你虽是个里正,可也管不到人家务事。何况程家两兄弟又是你亲自看着分了家,程家老大不露面也只是情理上过不去罢了。”
说着弯腰敲了敲烟杆,沉默半晌,想起什么又抬头道:“听你说,祁佑说了考中科举也是替春归那丫头长脸?”
里正叹了口气,点了头:“这孩子自小心性坚韧,那会儿天保藏着银钱不让他念书,愣是拖到了十一岁开蒙,不过才一年便考中了童生榜首,以后保不齐就是个有出息的。”
“我看他那意思是心寒了。”
当年程天保刚娶了媳妇儿,被撺掇着硬是拿走了程家爹娘给小儿子准备的束脩。足足六两银子三年的束脩被夫妻俩藏得严严实实,一双爹娘又哭又求还是没能将银子拿回来,最后程父程母没法子,东拼西凑还借到了他们家。他还记得,当年的祁佑比村里同龄的孩子要高些,眼神毫无波澜地看着另一处正在咒骂的兄长,他当初以为这孩子似乎也不在意能否上学,却没想到一年后便考了童生。此后,里正他才意识到这孩子胸中的韧性。
童生之后,村长和程家族长发话了,程天保才不敢冒头。
没成想才两年,程家爹娘人没了,后来就大旱,分家。
如今想想,祁佑心里这口气至今还没出过。
里正看他爹估摸着也想到了这儿,没吭声了,一个劲儿地抽着旱烟。
“换谁谁不心寒?你们是没看见,程家那几个老姑婆一个个憋着心思地胡扯,祁佑不是她老程家的根儿了?往十四岁一孩子身上扣什么清不清白的字眼,我瞧着都亏心。”
“那程桂香还把她那俩签了卖身契的儿子拎出来要给祁佑找门路,你们说她安的什么心?”
里正倒是对这不以为意:“祁佑就是断了腿,凭他的才识日后也能教书度日,程桂香想来就是想埋汰一番,真把她儿子找来跳到祁佑跟前,不用你我便把她一家打出去!”
可他不知晓,程桂香不敢,有人倒是胆子大过天要试一试……
里正媳妇儿端出最后一碗菜,一家人围坐着边吃边聊。李氏继续道:“我看祁佑住在柳家挺好的。从前柳家妹子原本就跟程家大嫂要好,如今祁佑又跟知行要好,两个孩子现在一道上学,以后一道科举做官,到时候我倒要看看程天保是什么脸色。”
“你这样想,未必别人也这样想。前些天村子里言语不少,却也碍着祁佑到底还没成年,两家又有一番情谊在,就没敢到明面上说。”
里正指了指外面:“日子长了,等几个孩子都大了,春归又有那层身份在,到时候便只能避着嫌了。”
李氏嗤笑了一声:“我不是说了吗,春归既然没过门,那就还是正正经经的姑娘,以后也是可婚配的。难不成柳氏宗族里还真死皮不要脸地让她一个半大姑娘孤苦一辈子?”
说到这儿,李氏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惊天的想法,惊得她拿筷子的手一顿。
若是........若是祁佑与春归.......两人便就在一起了,这嫌也就不用避了......
想到这儿,她又赶紧回神,不靠谱的事儿,不想了不想了!
柳家这边也开了饭,祁佑采回来的蘑菇洗干净炖了骨头,正好以形补形。山鸡下的两个蛋跟黄瓜一道炒了。蔡氏刚刚带着小宝过来看望,想着春归今日也没心思做饭,便带了一碗亲手做的酱菜。顾念着祁佑的伤,今日都是清淡的菜色。
春归怕他走路磕磕碰碰的又碰到哪儿,便单独分出一份,往他床前放了一张小桌子。
知平和知敏吃得飞快,两个孩子今日是被吓着了,吃完就跑到祁佑床前,趴着看他那条伤腿。
春归进来的时候两个孩子已经缩到床角,祁佑正伸手摸着知平和知敏的脑袋安抚着。
少年面色清冷,眼神却异常温和:“哥哥也不是很疼,因为只顾着开心这些时日能跟知平和敏敏住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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