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裴钰的问题,裴长意眸子一沉,神色间似有一瞬不置可否,转瞬间便恢复了以往冷漠平静的模样。
“你觉得母亲对林氏入府,做何感想?”
裴钰听得此言,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心里对裴长意今日所作所为,多了几分谅解。
的确,侯爷和夫人能同意林氏和林翠儿入府,已然是极大的让步。
今年冬日,汴京城的雪下了一场又一场,窗外屋檐下总有薄薄的一层积雪。
裴长意伸出手触在积雪上,冰凉的触感冻到他的指尖,他却没有收回手指,任由那种冰透刺骨的感觉侵蚀着他的手指。
“若是我今日大张旗鼓去迎林氏,入府又前去看望,只怕会让母亲对林氏的怨恨更深,矛盾更激化。”
“对整个侯府,对林氏母女,都不算是好事。其实我也考虑过,是不是不该做这件事。”
裴长意的语气越发低沉,声音一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裴钰明白裴长意想要说什么,他如今已不是林家村林大牛之子,而是定远侯府的世子爷,当今圣上钦点的状元郎。
今非昔比,他和林家村种种,前尘往事就该尽如烟逝去,不该再有任何羁绊。
可到底是这么多年来的养育之恩,林大牛死的时候,虽然世子爷嘴上没说什么,可裴钰擅长洞察人心,他明显能感觉到那几日世子爷的不同。
剩下林氏母女孤儿寡母,若是世子爷只拿一些银两去打发了,未免太过凉薄。
且不说汴京城的百姓,和朝堂上的言官如何看待定远侯世子。
便是裴长意自己,怕也是也过不了内心那一关的。
更何况林翠儿年纪小,林秀娥又护不住她,这样的一对母女会经历什么,谁也说不准。
哪怕是定远侯府出面保她们,也不及接她们入府来得安全。
裴钰没有继续问下去,零落的雪星顺着寒风从窗口飘进,刮得他的脸生疼。
他突然能感受到裴长意内心的挣扎,生恩不及养恩大,可他却没有选择。
把人接进来,不能光明正大,也不敢去看望,只敢在深夜时分偷偷去看看她们好不好。
“母亲已让步许多,这是我再亲近养母,只会让母亲面上无光,把整个侯府的体面踩在脚下。”
裴长意心里对赵氏还是有一丝感激的,毕竟她做出这一步已是极大的让步。
若是自己得寸进尺,只怕会惹赵氏不喜,到时候留在侯府的养母和妹妹,日子也只会更加难过。
步步为营,他当日并未失去记忆,留在林家村是养精蓄锐,等的便是回定远侯府这一刻。
林家待他无保留地好,他铭感五内。
雪势渐大,裴钰上前将窗关上。
听到身后传来裴长意清冷如霜的声音,“今日林氏入府是何情形?”
裴钰将窗关严实,转身看着裴长意,语气轻松了一些,“今日林氏入府,夫人安排十分妥当。”
“林氏入府走的是侧门,而不是后门。夫人考虑周到,两边老夫人的体面都顾及了,面子上也都给足了。”
“夫人还把她的陪嫁丫鬟紫玉派去了林氏的院子里,贴身照料她们母女。”
裴长意听到这,脸色缓和了一些,心里十分欣慰。
徐家嫡女教养甚好,在这些事上,应当是能处理妥当,顾及双方体面的。
养母和妹妹没有受委屈,他心中的愧疚和不安削弱了几分。
他尚未开口,就听裴钰话风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悦,“可我听下人说,夫人连林氏的院子也不肯进,回去以后立时便洗了澡,鞋袜衣衫全都扔了。”
他后头的话没有说下去,任谁都明白,这是夫人在嫌弃林氏。
裴钰也是贫苦出身,夫人如此糟践林氏,也是把他们这些下人的脸面往地上踩。
世子妃院子里的事,原本是不会传出来的,她身边一般都只留下五福嬷嬷和碧玉两人。
只是这事做得动静太大,旁的丫鬟看不过眼,便把消息传了出来。
今日就算裴长意不问,裴钰也要寻个机会说出这件事不可。
下人们都在为林氏抱不平,林氏的院子里,她们母女二人依偎着躺在被窝里,心里百感交集。
这是她们进入侯府的第一个夜晚,母女二人也不知心绪如何,翻来覆去都好像睡不着。
“娘,你也睡不着吗?”林翠儿轻轻开口,往母亲身边挪了挪。
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林家村,还住在这样的院子里,她心情激动,根本睡不着。
虽然对徐瑶夜来说这院子破落不堪,只能给下人住。可对于林翠儿来说,这已是她住过最好的院子了。
林秀娥想着今日发生的事儿,也没办法平静下来,她侧了侧身子,看着女儿,“秀丫头你说,今天来帮我们的那个姑娘,她是谁啊?”
如果不是丈夫死了,林秀娥是绝不会带着女儿进侯府的。
以她们的身份地位进了侯府,被人瞧不起,被欺负才是正常的。
今日对她们好的那位姑娘,是她遇到好人了,定是要记在心头的。
得人恩果千年记,林秀娥想到那姑娘,心里头便暖暖的。
“不知道。”林翠儿想着徐望月,有些感慨,“那姑娘长得真好看,她打扮得这么素净,眉眼都生得这么好看!”
“要是她像我嫂嫂那样打扮一下,岂不是比嫂嫂还要好看了?”
林翠儿突然坐起了身子,把林秀娥也从被窝里拉了起来,“娘,你好好看看我,你说我要是像嫂嫂那般打扮,是不是也很好看?”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伸手摸着自己的脸。她知道自己五官长得并不精致,可胜在年轻。
何况她现在已经不是林家村里的那个林翠儿了,是定远侯府世子爷的妹妹,不是过去的自己了。
知女莫若母,林秀娥有些担心握住了林翠儿的手,“你不要以为你哥哥把我们接来侯府,你的身份地位就会有什么变化了。”
“你哥哥是一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知道我们母女两个生活艰辛,这才把我们接进府中来。”
“这是我们应该心存感恩,绝不能有别的心思。”
“我能有什么别的心思?”林翠儿甩开了母亲的手,“要我说,娘你太小心了,前怕狼后怕虎。”
“我们现在已经进侯府了,你该改改你老日子里的想法了。”
“今天帮我们的那个姑娘,她是好人,人长得好看,心地又善良。可要我说,在侯府里有这样好品性的姑娘,说不定身份地位还不比我们高呢。”
“我们想要在这侯府里过得好,就要好好讨好我那位嫂嫂,她可是世子妃夫人。”
林翠儿说着这话,眼底眉梢都是羡慕,心思也越发活络。
林秀娥不住地摇头,“娘亲见过很多人,要说穿在身上的衣服,那位姑娘的一定比不上世子妃。”
“可要是说人的气度气质,那她可是压了你那嫂嫂一头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林秀娥刻意压低了声音。
虽然现在是她们母女两个躲在自己院子里说着小话,但她还是很本能地小心谨慎。
她时刻谨记着,这里是侯府,不是林家村。
“翠丫头,娘亲教你,我们应该亲近什么人,不是看她的身份地位,是要看这个人对你我怎么样。”
“世子妃什么都有,可她嫌弃我们,连我们的院子都不肯踏进来,又能对你有多好?”
“就算你一直讨好她,她还是一样嫌弃你的。可是那位姑娘就不一样了,她明明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还是很照顾我们,帮我们。”
“我们应该多亲近这样的好人……”
林秀娥见林翠儿根本就不愿意再听她说话了,叹了一口气,也不再提这些。
她知道女儿年纪小,根本听不进这些话。只怕非得受点委屈,吃了亏,才能学乖了。
晨起时的雪比昨夜更大了,徐望月穿得极厚,几乎把自己裹成了粽子。
主仆两人相互扶持着,在雪地里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藏在宽大的斗篷底下,徐望月手里提着一个精巧的食盒。
她走得小心,护着怀里的食盒。
温热的红枣糯米糕,香气直往徐望月鼻尖钻,香香甜甜。
耳边是红玉的低语,今日晚了,世子爷应该已经去了典狱司办公。
徐望月脚步顿了顿,他不在更好。
裴长意确是要去典狱司,但今日他起晚了片刻,便也不急于一时了。
他放缓了脚步,立于院门外,“裴钰,古玉案的卷宗可带了?”
裴钰一脸懵,此案都完结了,昨日才把卷宗带回来……
他不敢问,“属下这就去拿,世子爷稍等。”
今日的世子爷,也太古怪了。
本就起晚了,不着急去典狱司,先去了书房看卷宗。
明明是昨夜带回来的卷宗,世子爷看了一遍又一遍。
好不容易走出书房,走一步停一步,世子爷今日,莫不是想躲懒?
裴长意立于院门外,修长的人影几乎和皑皑白雪融为一体。
他常年习武,哪怕是冬日穿得也不多。今日他一身劲装,英武挺拔,光风霁月。
他等着裴钰回书房拿卷宗,视线却始终落在远处。
茫茫白雪之中,那一道红色身影极为亮眼,远远走来,让人挪不开视线。
这边徐望月抬头,拎着食盒的手一紧。
他怎么又在?典狱司不忙吗?
这人怪阴魂不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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