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母子这个年过得太不顺心。
初三,母子俩都生气了,林栋哲收到了一个国库券红包。
初六,林栋哲生气了,他收到了一本《小学生趣味数学题》。
初十。母子俩都生气了,林栋哲被邻居张家驱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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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庄筱婷和吴姗姗都提过《新闻联播》后,林栋哲每天晚饭后风雨无阻去巷口张爷爷家看《新闻联播》——林武峰说,不要在饭点去别人家,林栋哲听进去了,每天吃完晚饭、放下碗筷就去张爷爷家。
林栋哲看不懂新闻,但他不挑,板板正正地坐好,《新闻联播》、广告、电视剧……,有什么看什么,一直看到张爷爷关电视才回家睡觉。
巷子里有电视机的人家少,其他孩子们也来张家开电视,可没有哪个孩子像林栋哲一样,一定要看到电视节目结束、屏幕上出现雪花点才回家。
张家人几次暗示林栋哲早点回家,可林栋哲从小被父母宠大,脑中缺根筋,完全听不懂这些暗示。
初十晚上,张家儿子看着林栋哲,说了一句,“人小屁股大”。
林栋哲奇迹般地听懂了,他气鼓鼓地回家向宋莹告状,“张伯伯嫌我屁股大,占了他家一个板凳。”
一贯是时髦新潮人物的厂花何时受过这等气,宋莹发狠道,“以后不许去别人家看电视了,爸妈存钱,自家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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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过完了,大人上班,小孩开学。
新年新气象,小巷出了一件大喜事——市政工程修进小巷,水管进院了。
小巷居民普大喜奔,不用每天早上在巷口的公共水龙头处排长队接水,不用捂着肚子跑公共厕所了。
院子里多了两个水龙头,庄家、林家一家一个水龙头,每个水龙头上都装了一只独立水表和一个带锁的铁皮盒子,用水时开锁,方便计算各家的水费。
院子角落里多了一间小小的厕所。
春天来了,苏州青年文化宫传出了一则让全市的青年父母们趋之若鹜的好消息。
青年文化宫新增了一个部门——少年宫。
老师们在青年文化宫设了考点,面对全市少儿招生,挑选有艺术天赋的孩子们去学习声乐、舞蹈,三家孩子们除了庄图南都去参加选拔了。
报名的孩子太多,老师们只能快速挑选学生——一个房间内,一群孩子同时劈叉、下腰,老师凭此判断他们身体的柔韧性;另一个房间内,一群孩子合唱,老师细心聆听他们的音质,先把其中音质好的孩子们集中在一起,老师按特定节拍拍掌,让他们按同样的节拍重复拍一次,再挑出其中节奏感强的孩子。
简单粗暴、快速高效的挑选方式下,巷子里两个孩子——也只有两个孩子——被少年宫选上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林栋哲是这二分之一。
庄筱婷音准好,被合唱团选中。
大嗓门林栋哲五音不全,但他身体柔韧性好,被选中学习民族舞。
宋莹喜出望外,拿出箱底压了许久的一块天蓝色的确良布料,黄玲用她陪嫁的缝纫机,两个妈妈根据杂志封面上的最新样式,自己设计,自己裁剪,给林栋哲做了一件新裤子,给庄筱婷做了一条背带裙。
从此,每周日下午,林武峰骑车带着两个孩子——林栋哲斜坐在车梁上,庄筱婷端端正正坐车后座上——兴头头地赶往少年宫。
小巷附近出了个半公开半地下的书摊,有《西游记》或《三国演义》等连环画,1分或2分钱看一本,林栋哲经常去看书,庄筱婷偶尔也去,庄图南却只能扼腕长叹。
庄图南没有参加少年宫选拔和不能看闲书的原因是,庄超英想让他冲刺考省重点一中。
庄超英是棉纺厂附中的老师。棉纺厂附小附中都是普通学校,学校一般,但离家近,职工子弟就近入学,大人孩子都省心省事。
一中录取率低,离家远,加上高中毕业并没有就业优势,棉纺厂并没有考一中的传统。
高考的全面恢复和三月份的全国科技大会让庄超英敏锐地觉察到了风向的巨大转变,庄图南成绩优异,他决心让庄图南搏一把。
市面上没有相关参考书,庄超英想方设法搞到了一中前两年的招生试卷,再看了看小学课本,自己整理了小学语文和数学两科的重点难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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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超英搞到了真题,做好了庄图南的思想工作,万事俱备,一道叫“高考”的雷劈进了小院。
庄超英本想周日带着庄图南复习,可他很快就发现“帮忙高考”一事超乎他的掌控了——78年高考定在了七月,时间紧迫,几位考生星期天一早就来敲小院的门,来抄教案或请教问题。
都是熟人同事家的孩子,人都在门口了,不能往外推,庄超英不得不匀出时间帮他们复习。
庄超英原本想忍,考生们敲门,他忍了,李一鸣未经过他同意,带了他不认识的一位朋友来请教问题,他忍了,但当李一鸣询问了下面这个问题时,他差点破功。
李一鸣问,“庄老师,高考没几个月了,我和我朋友可以平时晚上来请教问题吗?”
庄超英生性随和,从不对外人说“不”,但想到庄图南的功课,婉转拒绝,“图南筱婷每天晚上都要做作业,家里太小,你们来了干扰他们,实在不行。”
李一鸣的朋友认真道,“庄老师,我觉得您没分清轻重缓急,高考比小学生的学习重要得多。”
林武峰推着自行车带两个孩子出门,宋莹在院中晾衣服,都听见了这句话,宋莹忍不住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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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临睡前,宋莹一边梳头一边又笑了,林武峰探究地看了她一眼。
宋莹绘声绘色地模仿,“‘庄老师,我觉得您没分清轻重缓急’。”
林武峰宽厚,“小孩子嘛,不懂事。”
宋莹道,“我问玲姐了,那人不是咱厂的子弟,是李一鸣在社会上认识的朋友,年龄小,不懂事,倒晓得拿庄老师做人情。”
宋莹掀开被窝躺进去,“你是没看见,李一鸣朋友说完那句话,庄老师脸色都不好了,然后呢,他还是让他们进屋了,辅导了一上午。”
林武峰感慨,“庄老师人是真好。”
庄筱婷已经睡着了,黄玲压低声音对丈夫说,“这以后年年高考,难不成家里长年辅导人功课?”
庄超英说了句和林武峰一模一样的话,“小孩子不懂事。”
黄玲道,“小孩子不懂人情世故,大人也不懂?李婶那天在车间,当着一堆人的面说,‘我家一鸣的教育就交给你家老庄了。’,一车间人都听着呢,有样学样地起哄,‘以后孩子就交给你家老庄了’,难道以后要管所有要高考的孩子?”
庄超英道,“你怎么老说没影的事。”
庄筱婷在边上的单人床上翻了个身,黄玲不再说话。
黄玲等了一会儿,见庄筱婷确实睡熟了,把声音压得更低,“不说将来没影的事,就说眼下,他们已经影响图南了。”
庄超英也很无奈,“那怎么办?你不让他们上门是咱们心冷,看着邻居孩子在家待业也不拉一把,这话一传开,唾沫星子能砸死你,你说怎么办?
黄玲知道庄超英的顾虑确是实情,也说不出话来了。
庄家夫妻俩顾虑重重的心事,被宋莹简单粗暴地解决了。
第二个星期日,李一鸣和他朋友早早就来了。
庄超英已经起床,正在厨房里刷牙,他听见叩门声,放下牙刷赶紧漱口,准备漱好口就去开门。
宋莹龙卷风般从西厢房里冲了出来,一把打开院门。
宋莹明显是从床上爬起来的,睡衣,鸡窝头,她也不顾门外俩人惊讶的眼光,暴跳如雷地怒吼,“敲什么敲?大清早的,让不让人睡觉了?”
李一鸣的朋友吓得后退一句,李一鸣硬着头皮道,“我们来找庄老师,宋阿姨您接着睡。”
宋莹大爆粗口,“睡个屁?屁大点地儿,你们在图南屋里说话,谁都没法睡。”
隔壁关系户也在喊,“一大早就敲、敲、敲,报丧啊!”
附近几家小院的院门也开了,有邻居在门口探头探脑。
林武峰出屋,和颜悦色地对李一鸣道,“一鸣啊,你们来得有点早。大人们工作都很辛苦,累了一周,星期天也想多睡一会儿,小孩子们就更不用说了……”
林武峰一边劝说,一边试图拉宋莹回屋,庄超英也匆匆忙忙擦干净了嘴边的泡沫,从厨房出来一起劝宋莹,“小宋,对不住,对不住,你先回去休息。”
眼见事态就要平息了,李一鸣的朋友突然冒出了一句,“我们也是为了高考……”
宋莹一把推开林武峰,转身继续咆哮,“一鸣,不是我说你,一声招呼也不打就往庄老师家带社会上的阿猫阿狗,庄家还有个小姑娘呢,你们在她哥哥房里一杵杵半天,你爸妈倒是悠悠哉哉睡午觉了,人小姑娘都没地儿待。”
“阿猫阿狗”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林武峰也不劝了,索性让宋莹把话说完。
一位邻居来和稀泥,“宋莹,他们还小,不懂人情世故。”
宋莹连连冷笑,“是不懂,一鸣就住咱巷子里,过年都没说来给庄老师拜个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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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黄玲和庄超英一起来了西厢房。
黄玲已经很习惯和宋莹直来直去了,她开门见山地道谢,“宋莹,白天我没出屋劝你,实在是因为街坊邻居的,有些话你能说,我不好说,今天这事算我欠你份人情,大人情。”
黄玲说得坦率,宋莹心里原本因为黄玲没出场的不悦烟消云散,“这话咋说,图南天天带着栋哲上学,我乐意替他出头。你们也是,怎么不直说想让图南考一中,要保证图南的学习环境?”
黄玲道,“心里没底,不想事先张扬,怕万一没考好,图南自尊心下不来。”
庄超英也道,“图南不让我们说,孩子大了,自尊心强。”
宋莹道,“呸呸呸,图南肯定能考上。”
宋莹又道,“我也真得想睡懒觉,‘咚咚咚’地敲门,然后在图南房里大声讨论问题,吵死了。”
林武峰端了两杯茶过来,放在庄家夫妻俩面前。
林武峰提议,“庄老师,趁着今儿闹开了,你去和一鸣说说,让那几个子弟星期天集中起来在一家复习、互相学习讨论,你定个固定时间过去帮忙答疑。”
林武峰补充,“几家轮流,吵也是各家轮流吵,家长们总得支持吧。”
黄玲抢着替庄超英回答,“好,我们也这样想过,就是张不开口。”
林武峰安慰黄玲,“这几个孩子估计最多再考一两次了,以后应该都是应届生参加高考了,高中生基础好,学校也会带着他们复习,就不会太麻烦庄老师了。”
宋莹没转过弯儿来,“应届生参加高考,李一鸣他们就不能参加了?”
林武峰道,“能,但他们基础比较差,没法和正儿八经的高中生竞争。”
宋莹直愣愣道,“你怎么知道他们基础差?”
林武峰摇头叹息,“我在栋哲房间听到他们讨论题目,庄老师,你不容易啊,我听得血压都高了,这些孩子基础太差了,他们中最多有一两个能上大专。”
庄超英点点头,默认了林武峰的看法。
宋莹道,“那要是这次还考不上怎么办?继续在家待业?”
黄玲无奈叹气,“所以超英为难啊,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希望他们考上了。”
宋莹嘴硬心软,也说不出什么了。
小巷里各扫门前雪,各家打扫自己家附近的走道、清理自家门前的水沟,庄林吴三家一家一个月轮流打扫。
这个月轮到林家打扫,林武峰嘀咕了两次,“门口不知道被谁打扫过了,干干净净的。”
宋莹大概估算出了时间。周日清晨,天色才蒙蒙亮时,她蹑手蹑脚靠近院门,猛地打开门。
宋莹和李一鸣、阿猫阿狗隔着一道门槛面面相觑。
宋莹吃软不吃硬,她见两人偷偷帮忙,心中颇不是滋味,她率先打破尴尬,“你们还不抓紧时间好好复习,考好了再来帮庄老师扫地,说你呢,阿、阿……”
阿猫阿狗闷声道,“我不叫阿猫阿狗。”
李一鸣怯生生道,“他是我表叔,宋向阳。”
林武峰也披着衣服出来了,闻言惊讶不已,“一鸣,你表叔不是在附近农村当知青吗?”
宋向阳低头继续扫地,“我周六提早下工,坐长途车进城,问完题目周日晚上再坐车回大队。”
林武峰语调平和,熟人般闲聊,“来一趟要坐多久车啊?”
宋向阳道,“两个多小时。”
宋向阳瓮声瓮气地,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宋莹解释,“高考真得很重要。”
宋莹啼笑皆非。
林武峰回院,一会儿拎了桶水出来,对宋莹道,“你回去再睡一会儿。”
宋莹回屋了,林武峰跟在两人身后,在扫干净的地面上洒水。
太阳渐渐升起,小巷里的房屋树木罩上了一层金光,三人打扫完,站定,相顾无言。
林武峰看着两人,“回去吧,把今天要问的问题都整理一下,下午我和庄老师一起过来。”
宋向阳愣了一下,李一鸣立即解释,“林叔叔是大学毕业生,现在是工程师。”
林武峰摇头,“高中课程我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不敢误人子弟,我就是过去看看,能帮忙解题就留下一起做题,帮不了就算了。”
黄玲说她欠了宋莹一个人情,她很快就有机会偿还这个人情了。
宋莹带林栋哲去粮店买米,林栋哲趁大人不注意,把小半袋黑豆倒在了黑米里了。
宋莹当场痛殴林栋哲,店员说,“这袋米我怎么卖啊?光打孩子没用,你要么把黑豆都挑出来,那么把这袋米买了,不然我喊保卫科。”
黑米是精细粮,林家的定量不够,黄玲拿了粮本赶来,用全家四口的定量撑了宋莹一把,和宋莹合买下半袋混杂着黑豆的黑米。
星期天,庄超英、林武峰去邻居家辅导学生,庄图南在家做题,宋莹、黄玲、林栋哲、庄筱婷围坐在厨房里,头昏眼花地从黑米里挑黑豆。
挑了一天黑豆,当天晚上,庄图南和庄筱婷吃上了黑米饭团,林栋哲又被宋莹打了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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