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春节,苏州城里兴起了传统婚礼,新人们不再新事新办,而是“土洋结合”,穿着婚纱在老字号酒楼里摆婚宴,黄玲和宋莹四处参加婚宴,心疼不已地给出红包。
3月,国务院下文,企业在完成国家计划指标后剩余的生产资料和超产部分可自由议价,国家不加干涉。
价格双轨制启动了,
安厂长又喜又忧。
喜的是订单增加了——江浙两省引进了众多家电生产线,冰箱线就有十几条,生产线增多,制冷压缩机的需求自然水涨船高,他的企业规模不大,只要抢到一点点市场份额,就足够厂里加班加点地生产了。
忧的有两件事。
第一件是林武峰所在的压缩机一厂突然严禁技术人员在外兼职,安厂长失去了最大的技术支持。
第二件事情更麻烦,原材料更贵更难搞到了。
乡镇企业拿不到计划价格的原料,只能从“倒爷”手中购买,倒爷猖狂,原材料往往要倒上不止一手才能进入市场,温州的零器件价格也跟着一路上涨,安厂长看着订单,再计算原材料涨价后的利润,只能叹气。
年中,因为缺原材料,企业时不时地被迫停工。
安厂长拎着公文书,在各部门和全国各地的原材料厂之间奔波,计划内价格也好,市场价格也好,只要价格不高到亏本,安厂长秉着“捞到篮里都是菜”的思想来者不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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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缩机一厂突然严禁技术人员在外兼职的原因是,全国各省市都在轰轰烈烈地引进进口设备或先进生产线,苏州市也不例外,压缩机厂引进了德国的生产线,需要全体技术人员加班加点啃下新生产线。
尽管是德国的过时设备,技术人员依旧需要消化相关的技术,工程师们年龄普遍偏大,当年在大学时学的是俄语,现在只能靠着翻译,一点点地看翻阅资料、学习新设备。
几位老资格的工程师基本了解了新生产线和国际上同类产品的性能参数后,一致得出结论,无论如何提高技术研发,这条生产线也生产不出国际上需求的高端产品。压缩机一厂只能靠这条生产线提高生产效率,靠持续扩大生产抢占国内市场,提高市场占有率。
国内家电市场正处于需求爆炸性增长期,厂领导立即采取了工程师们的建议,扩大生产。
新生产线需要大量技术工人,几位工程师在熟悉设备、开发生产线生产能力的同时,同时还要花费大量时间培训工人,提高技工素质。
技术、管理、市场……,新生产线带来的工作千头万绪,而且都是毫无前例可参考、可遵循的新问题,只能花时间慢慢摸索,逐步推进。一时间,林武峰几乎泡在了厂里,用宋莹的话说,“已经不是早出晚归了,是披星戴月,栋哲起床后、睡觉前很少能看到他爸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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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棉纺厂也从国外引进了新生产线。
棉纺厂斥巨资引进设备,原计划利用新生产线完成产业升级,生产仿制高档棉纱和化纤混纺纱,但生产线安装完毕后,厂领导赫然发现厂里的电力设备不够,无法运转新机器。
书记和厂长跑了好几趟苏州供电局,但局域电网无法立即升级,新设备只能被迫闲置,棉纺厂把车间里的新生产线又装回了箱子里,把拖到库房里的旧设备又拖了出来,重现安装。
一顿操作猛如虎之后,只能继续用旧设备生产,职工们谈起此事不住摇头感慨,“太魔幻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后,棉纺厂发不出奖金了,甚至有两个月都发不出工资,被迫用产品抵了工资。
市面上早已不缺布料,职工们拿到大量花色单一、结实耐糟的布料都不知如何是好。
宋莹长叹,“如果是栋哲小时候,他成天到处滚爬废裤子,我还能用这布给他做裤子。”
黄玲摇头,“栋哲再废裤子,你也用不了这么多布。”
家里本来就小,布料实在太占柜子空间,转卖也不易——黑市上突然出现了大量同种布料,黄玲和宋莹绞尽脑汁用这些布做床单、被套、裤子……,实在用不掉的布料再想办法送人。
庄图南收到了一个大包裹,里面是军绿色的床单、被套和三条裤子,他把新床单被套铺在床上,还挺好看。
向鹏飞、林栋哲穿同款同色的军装裤,双胞胎一样在小院里出出进进,不仅仅是他俩,巷子里的男孩都穿着类似的裤子,进小巷就像进了军营。
一天,宋莹有事找黄玲,一进东厢房,看到和自己家里一模一样的床单、被套,宋莹一下子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抬头见蛇瓜、低头吃蛇瓜的悲惨生活中。
宋莹正悲痛中,向鹏飞和林栋哲说说笑笑地一起进院,两人都穿着绿军裤,四条长腿好似四条蛇瓜成了精,四下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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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布对庄家的震荡远比林家大。
庄图南从向鹏飞处知道了情况,费尽心思找了个家教的活儿勤工俭学,他尽量不再拿家里的钱,靠着国家补助和家教收入勉强支撑生活,尽可能地替父母减轻负担。
庄超英欣慰儿子孝心的同时,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棉纺厂以军布抵工资之后,庄超英向父母说明了情况,并表示父母都有退休工资,他暂时不再上交工资了,等厂里工资发放正常后,再恢复孝敬父母。
爷爷奶奶勃然大怒,他们对黄玲、甚至对长孙庄图南、孙女庄筱婷都积怨已久,黄玲和他们几乎不再往来,庄图南和他们不再很亲密,庄筱婷在挨了爷爷一耳光后也不是很愿意再来爷爷奶奶家,爷爷奶奶早就对大儿子一家极度不满了。
媳妇也就罢了,长孙对他们阳奉阴违,孙女对他们敬而远之,现在儿子又表明不给工资孝敬了,人在感受到权威被挑战、被颠覆时的反应是歇斯底里的。
庄超英一个月工资70元,每月孝敬父母25元,为了这25元,爷爷奶奶什么难听话都说出来了,什么刻薄说什么,什么伤人说什么。
庄超英回家后,闷头躺了两天,勉强缓过气来。
黄玲不管不问,只吩咐孩子们照顾父亲,帮忙递茶送水。
庄筱婷心惊胆战,生怕父母又生嫌隙,小心翼翼地细心照顾父亲。
向鹏飞则完全不以为然,私下里对庄筱婷嘀咕,“我妈说她早就不为姥爷姥姥伤心了,大舅舅咋还这么死心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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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中,棉纺厂一则通告让小巷各家各户都炸了。
棉纺厂原有政策,职工退休后,子女可接替父母的工作进厂;职工如未退休,职工子女如果是从纺织系统的中专、技校或职高毕业的,可排队轮候进厂工作。
电视新闻里播放百万大裁军的报道时,小巷里压根没人留心这条新闻,更没人意识到这条新闻和棉纺厂息息相关。
军区合并,人员精简,不需要那么多军布了,不需要那么多职工了,棉纺厂招工不再接收技校和职高的毕业生了。
吴家首当其冲,张敏念的就是纺织职高。
吴姗姗是师范中专,国家分配工作,不占吴建国的棉纺厂指标,张敏原本是很有希望进棉纺厂的,这也是当初张阿妹让张敏读纺织职高的原因。
念了三年,马上就要毕业了,棉纺厂突然不招职高生了。
这一届职校或职高毕业生家长集体去厂办公室,堵书记,拦厂长,哭着喊着要说法。
吴家一片愁云惨淡,吴建国和张阿妹四处找人,活动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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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纺厂天翻地覆,小巷中愁云密布,一中校园里一切如常。
尽管同是一中,但高中部入学要求更高,学生们基础更好,竞争比初中激烈得多,学霸庄筱婷觉得压力很大,私下里偷偷哭过好几次,学渣林栋哲则适应得很好,非常好。
学习压力大,林栋哲依旧吃得香睡得好。
校规严格,老师注重上课纪律,林栋哲经常被拎到教室后排罚站,他心平气和地倚在墙上打盹。
校运会上,其他同学带着书本在操场边复习,林栋哲甩开长腿,包揽了100米、200米和接力赛的冠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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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中成绩发下来了,林武峰看着学生手册沉吟不语,宋莹紧张地询问,“老师怎么说,是不是说栋哲成绩不好?”
林武峰道,“老师的评语说,栋哲的成绩还有很大的提高空间。”
中华语言博大精深,宋莹一根筋,没听出弦外之音,高高兴兴去做饭了。
林武峰看着班级名次,婉转询问,“筱婷是前10吧?她名次比你高那么多,你不难受吗?”
林武峰说完就后悔了,生怕伤了宝贝儿子林栋哲的自尊心。
林栋哲丝毫不以为意,“庄筱婷是尖子生,人人学习都好,人人都是尖子生,那不可能,有尖子生就必须得有差生。”
林栋哲又补了一刀,“庄叔叔劝妈读函授大专,妈说一个纺织女工学什么英语,爸,你也说过,书本上学到的知识和工作上用到的知识脱节,拼了命考100分没意义。”
林武峰长叹,这个心态太自洽了,这个逻辑太正确了,他竟无言以对。
林武峰继续阅读学生手册,果然,老师和他有同感,评语最后一段是,“林栋哲同学抗压能力强,心态健康,和同学们打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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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栋哲成绩虽不好,但校园里最受欢迎的男生永远不是成绩最好或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他相貌好,体育好,性格阳光开朗,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
校运会几个冠军加上他初中时在魔方和舞蹈方面的赫赫战绩,林栋哲属于那种手插在裤兜里走在走廊上,身后时不时有小女生窃窃私语的男生。
一中是水,林栋哲是鱼儿,学渣林栋哲在一中如鱼得水。
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他自狠来他自恶,我自一口真气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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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渐渐黑了,篮球场上都没有学生了,林栋哲打完球,三步两步冲上教学楼,回教室拿书包。
出乎他意料之外,黑乎乎的教室里还有一人,而且好像是早该到家的好学生庄筱婷。
窗外的天色已暗,一缕夕阳照在黑板上,眩出一小块几近鲜红的火热光茫,靠着这团微光,林栋哲勉强辨认出庄筱婷的轮廓,她伏在桌上,把脸埋在胳膊里,小声啜泣着。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教室里又没有其他人,林栋哲不得不违反“高中男女生之间不说话”的不成文校规,硬着头皮上前几步,“庄筱婷,你咋还不回家?是不是因为今天发下来的卷子没考好?这只是一个小测验,不重要。”
庄筱婷不作声。
林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继续笨拙地安慰,“叔叔阿姨都很开明,不会因为一次小测验成绩不好就骂你的。”
林栋哲试着开导庄筱婷,“老师批评你了?”
庄筱婷哽咽,“刚才老师叫我去办公室谈话,我说没复习好,老师没说什么……”
林栋哲惊讶,“老师都没批评你,那你还哭……、那你还伤心什么?”
庄筱婷把脸埋在手心,低声道,“刚才老师说,‘我以前教过你哥哥,你哥哥数学成绩好‘,我突然一下子就说不出话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庄筱婷哽咽不止,“办公室里好几个老师,都听到数学老师这么说了,都看了过来。我现在坐在这儿,反复回想那一幕,我忘不掉,我下面一周内都忘不掉。”
林栋哲不理解,“话不都谈完了嘛,你咋还反复琢磨。”
庄筱婷沉默了片刻,“我也不喜欢这样,我也不喜欢反复回想,可我控制不住自己。”
林栋哲挠了挠头,“庄筱婷,我小时候经常被叫家长,有次在办公室等我妈,我听到老师发牢骚,‘林栋哲他妈怎么还不来?我还想早点下班呢。’,庄筱婷,你刚才和老师谈话,她没准完全没注意到你的反应,只想着早点下班,其他老师多半也一样,心里想着,到点了,该回家做饭了。”
庄筱婷听到“林栋哲他妈怎么还不来?我还想早点下班呢“时先是扑哧一笑,但等林栋哲说完,她脸上的神情又黯然了。
庄筱婷依旧执拗,“可我还是控制不住反复回想刚才那一幕,你不是我,你不理解。”
林栋哲不以为然,“我咋不理解,我从小被老师说,‘你和庄筱婷是邻居,她那么懂事,你那么皮”,连我妈都成天说,’你看筱婷,多替她爸妈省心‘,你看我在意吗?我还不是一直把你当好朋友。”
林栋哲道,“你别以为我不理解,我可理解了,向鹏飞也理解。他在学校里,老师也经常说,‘他表哥表妹的成绩都特别好,他是他们家拉低平均分的。’,你看向鹏飞反复琢磨这种屁话嘛。这种话,我们就当耳边风,左耳进右耳出。”
庄筱婷被这种简单粗暴的思维方式噎住了。
林栋哲道,“你要想没完没了地琢磨,我不拦你,你今天没骑车吧,我带你回家,你坐我车后座慢慢琢磨,到点了,我们该回家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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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习习,空气中暗香浮动,风灌进林栋哲肥大的校服T恤,T恤后背在庄筱婷眼前鼓了起来。
庄筱婷冷不丁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爱胡思乱想?”
正是下班高峰,林栋哲频繁扭动车把,在自行车大潮中灵活地赶超其他车辆,他超过了旁边两辆车才回答庄筱婷,“我从小琢磨我妈心情,我妈心情好,我就可以皮一点,我妈心情不好,我骨头就得紧一点,周围人想什么,我大概能猜出来。”
林栋哲洋洋得意,“我对你哥也这样,有些事可以拉他下水一起淘气,有些事不能,所以你哥喜欢我。”
庄筱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林栋哲反问,“我和向鹏飞都不明白,叔叔阿姨疼你,老师喜欢你,你为啥还成天胡思乱想的?”
庄筱婷还是不说话,她情不自禁地回想起那年夏天,她和哥哥回爷爷奶奶家送姑姑和向鹏飞,奶奶趁庄图南不在场时,笑眯眯地对她说,“要不是你和你哥哥成绩好,你爸爸就不要你妈妈了。”
庄筱婷清晰地回想起那一刻奶奶脸上的笑容和声音里的恶毒,回想起那一刻她的恐惧和战栗。
机动车道上,一辆公交车开过,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汽油味,庄筱婷一阵恍惚,又回想起无意间听到的父母对话,庄超英感慨家里经济紧张,林家时不时请吃饭或给孩子买点小东西,多少有点尴尬,黄玲也说,两个孩子成绩好是家里最争脸的事情了。
黄玲的叹息似乎在脑中响起,“那天宋莹偷偷和我说,厂里最近发不出工资,我要是缺钱,她借我,我知道她是好心,可一个单位的,我工龄比她长,职位比她高……,哎,林家现在有钱,要不是筱婷成绩比栋哲好,我真没底气和宋莹来往了。”
庄超英也道,“人和人之间不比较是不可能的,幸好咱家两娃都争气。”
林栋哲不知道庄筱婷心中所想,继续苦口婆心地做知心大哥,“做人呢,开心最重要……”
庄筱婷冷不丁问,“你偷偷进录像厅看录像了吧,向鹏飞最近也常说这句粤语。”
林栋哲避而不答,“做人呢,开心最重要,有人喊向鹏飞‘贵州人’、‘乡巴佬’,他给人两拳就完事了,不放在心里,也有人喊周青‘小新疆’,她听进耳朵放进心里了,成天阴沉沉的。很多事情吧,你不放在心上,就不是件事儿。”
庄筱婷觉得这话不对,但又不完全错,一时间不知道如何驳斥。
卡车的喇叭声时不时响起,嘈杂声中,林栋哲悠悠吹起了口哨。
庄筱婷凝神听了一会儿,依稀听出是紫竹调的旋律。
轻快的口哨声似乎有魔力,迎面的夜风和悠扬的哨声似乎驱散了心中的忧伤,庄筱婷几近无声地轻轻哼唱,合上了这曲旖旎缠绵的江南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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