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图南琢磨着常去交大,但他很快就有心无力,没时间没精力去交大监控庄筱婷和林栋哲了。
静安区决定在旧城区修建一家新医院,同济设计院的几位教授们开了个会,简单商量了一下,三言两语决定系里几个组各出一个方案,最后再根据实际情况挑选或整合,参与竞标。
导师周常义教授领导了一组,周教授言简意赅地向自己名下的三名研究生下达了任务,“每周出一张2号图纸,然后全组讨论、深化。”
庄图南的生活突然变得异常繁忙,岂止是周末没时间了,连睡觉时间都不够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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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庄图南的第一个研究生项目,他对医院建筑设计这个项目有一点点失望——医院、实验室等项目有现成的框架,无论是功能性还是技术性都没有太大的发挥空间,即没有黄浦江大桥工程的划时代意义,也没有博物馆、美术馆等工程可以充分发挥想象力和创造力。
庄图南跟着组里两位师兄熬了一周,拿出了一份图纸,师兄们回宿舍补眠了,打发小师弟庄图南跑腿,去周教授家里送图纸。
庄图南根据师兄们给的地址,摸到了教职员工宿舍楼。
三层筒子楼里住着教授或青年教工,走道里见缝插针地堆着各式杂物,每家每户的门口都摆着一只煤球炉,一个四五岁的孩童骑着儿童三轮车,灵活异常地在杂物和煤球炉之间左冲右突,庄图南紧随其后,找到了周教授。
用“找”一字并不很贴切,严格来说,是周教授先看到了正在四处张望的庄图南,喊了他一声,更严格地说,正在生煤炉的周教授看到了庄图南,喊了他一声。
周教授满脸煤灰,叫住了庄图南后,泰然自若地把手中铁钳夹着的煤饼放入炉中,不远处另一个煤炉后也传来了一声,“是庄图南啊,找你周老师?”
庄图南的视线刚适应楼道里的昏暗光线,听到这两声招呼,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一脚踏入了建筑系教授的大本营中,一堆堆杂乱不堪的杂物和一排完全违反了消防法规的煤球炉后,是一位位德高望著的建筑设计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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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教授去走道尽头的水房擦了把脸、洗干净了手,带着庄图南进了屋。
十几平方米的卧室里一张双人床,一张上下铺,看样子住了一家四口。双人床和上下铺之间隔着一张圆桌、四把餐椅,应该是餐桌。
师徒两人在餐桌边坐下,周教授带上眼镜,细细端详图纸。
片刻后,周教授摘下眼镜,“你们、尤其是你,动笔前都做了哪些方面的准备工作?”
庄图南突然意识到师兄们的奸猾了,师兄们打着哈欠说要回去补觉,让他来送图,其实是为了让他单独面对老师的诘问。
周教授似乎看出了庄图南的腹诽,微微一笑,“这是办公室的老规矩,新生汇报,你的师兄们也是这样过来的。”
庄图南被老师看穿心事,脸上一红,他组织了一下语言认真解答,“我阅读了一些医院建筑设计的案例,重点思考了各功能区的布局,考虑清楚后才动笔的。”
周教授用鼓励的眼光看向他,“再细节一点。”
庄图南道,“设计时有两个考虑重点,一是门诊部、急诊部、化验室、药房如何布局才能做到即节省动线,又互不干扰;二是普通病房和传染病房的设计,即要尽可能地多放病床,又要便于管理。”
庄图南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两位师兄的思路也是一样的,我们画图时经常讨论和交流。”
周教授点点头,“思路很对很好,不过你们有没有考虑到急诊室大门和机动车辆道路的规划?”
周教授一边说着,一边用描图笔指向图纸上急诊室那一块区域。
庄图南道,“考虑到了,师兄在图书馆查到了医院地址附近的街区地图,我们根据附近几条街的出入口和走向,决定了急诊室的位置。”
周教授放下描图笔,“医院原址是几条老弄堂,你们抽时间去现场看看,画一张区域图,把附近的建筑、街道都画出来。春季雨多,下一次下雨时,我带你们再去一趟,看附近街道的交通情况和防洪防涝能力,把这些情况都搞清楚后,我们再解决医院大门和急诊室大门的入口交通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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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图、无休止的修图。
一周后,暴雨倾盆,周教授带着三个弟子去了医院地址附近的几条街道。
马路陈旧,街道上满是积水,下水道反出腥臭难当的污水,师徒四人蹚着脏水走了几圈,观察道路情况和各路口的车流人流量,观察不同街道的下水情况。
一行湿着裤脚的人回到办公室,周教授拿起一只笔,根据刚才观测到的各路口车流人流量,开始勾画医院入口区分流设计。
一条条简洁有力的线条出现,一张胸有成竹的图纸浮现,庄图南目瞪口呆地看着周教授笔下的图案,想起了本科刚入学时教授的话,“建筑是思辨,是在繁杂的现实制约下,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并找出人和环境之间的最优解。”
周教授把一张草图递了过来,“门诊、急诊、住院部都需要设置无障碍出入口,面积许可的条件下,尽可能地在每个出入口设置停车平台和遮阳棚;医疗室配置两部以上的电梯,其中至少一部是床梯;给你们一周时间完成平面图,两周内完成模型。”
周教授看了看庄图南,“建筑平面图出来后,你再画一张结构梁平面图,让我看看你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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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济建筑设计院的方案中标了,周教授负责设计部分,另一位朱教授负责构造和施工问题。
方案完成后,组里还必须出施工图——工作量更大、重复性劳动更多,庄图南做为新人,需要学习的内容实在太多,他画的一些图纸需要反复改稿,只能加班加点。
重重死线下,庄图南只能一心只画圣贤图,两耳不闻窗外事。
物价持续飞涨,黄玲放心不下,怕两个孩子在学校吃不好,给庄筱婷邮寄了一大包自制的牛肉干、小鱼干和雪里蕻,并让庄筱婷分一半送给哥哥。
研究生宿舍不限制访客的性别,庄筱婷在门卫室登记后,和林栋哲一起上楼,敲响了庄图南宿舍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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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巧不成书,四人都在屋里,似乎都在等这一口吃的。
庄图南看到林栋哲背包里的几个大塑料瓶,吓了一大跳,“这么多?!”
林栋哲缩在庄筱婷背后,小声说,“咱姨说分三份,我也有一份,我把我那份也带来了。”
庄图南听到那句“咱姨”,恶向胆边生,对宿舍内另三人道,“我妈做的小鱼干、雪里蕻咸菜都特别好吃,我们去买点馒头,把‘咱弟’那份吃了。”
庄图南在“咱”字上加了重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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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盆豆腐脑,一盆馒头,几块腐乳,加上小鱼干和雪里蕻,六人或坐在床沿,或坐在椅子上,一起吃早晚饭。
林栋哲话多,边吃馒头边绘声绘色地讲故事,“咱姨囤肉囤鱼,做好了寄过来。我妈冲进银行把所有的存款都取出来了,抢了几件纯金首饰。据说还赚了,金价也涨了不少。”
冯彦祖道,“设计院员工早就开始抢购了,生活用品、烟酒,有什么买什么。”
王尚文连连摇头,“以前还想着研究生毕业后进设计院,这物价要再涨下去,必须挤破头进建筑事务所了,不然工资都不够吃饭的。”
余涛笑,“我四月份一直在关心‘双向分配’,后来是组里忙,完全不知道物价改革,就觉得食堂菜里的肉越来越少,我在办公室里抱怨,才后知后觉听说猪肉价格涨疯了,才知道’物价闯关’。”
王尚文递了一个馒头给余涛,“你说你们组忙,最近确实不常在宿舍里看到你,忙啥呢?”
余涛道,“我们组正在竞标旧城区改造的一个项目,昏天暗地地画图啊。”
庄图南道,“大家最近都在加班。”
余涛说到“旧城区改造”时,冯彦祖和王尚文对视了一眼,王尚文追问了一句,“旧城改造时,原有居民住在哪里?”
余涛茫然摇头。
王尚文看向庄图南,“周教授承建新医院,旧址上的那几条弄堂的居民暂时搬到哪儿了?”
庄图南心中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浦东?”
冯彦祖肯定了庄图南的猜测,“设计院早就向政府提交了黄浦江大桥的可行性研究报告,设计院最近正在林教授的带领下计算钢索拉力,既然建筑系已经在浦西策划改造旧城区、修新医院了,浦东开发迫在眉睫。”
王尚文对庄筱婷和林栋哲笑笑,“你们听这些胡吹海侃,不烦吧?”
庄筱婷腼腆摇头。
林栋哲两眼发光,“不烦不烦,我从小就爱听图南哥的事儿。”
林栋哲这声“图南哥”纯出自然,一如往昔,庄图南听到耳中,心里对林栋哲的别扭感和些微怒气一下子消失了大半。
王尚文道,“听说分管上海市城市规划的倪副市长是华东建筑设计院出来的专家,他的秘书是同济建筑设计规划专业的,好像是79级的,比我们高几届。”
冯彦祖道,“对,顾建平,同济79级,他毕业时分到了机关,现在是倪天增副市长的秘书。”
余涛道,“哇,分配得真好,我现在倒戈计划分配了。我想起来了,庄图南,咱们毕业时城市规划局的人也来过系里索要学生档案。”
庄图南点头,“对,但是系里把考上本校研究生的学生档案都扣下了,不放人。”
余涛一拍大腿,差点打翻装小鱼干的敞口瓶,林栋哲眼疾手快地扶住瓶子。
余涛惋惜道,“早知道有可能进这么好的单位,我就不考研了。”
王尚文大笑,“77、78、79这三届分配最好,那时大学生少,现在肯定不行了。”
吴彦祖不赞同余涛的玩笑话,“留下读研一样能参与大项目,对于我们学建筑、干工程的,遇上浦东开发、浦西旧城改造,随便一个项目都是千载难逢的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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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庄筱婷和林栋哲要回交大了,庄图南送两人下楼。
林栋哲对庄筱婷道,“向鹏飞托我给图南哥带几句话,他一再叮嘱我,要我私下说。”
庄筱婷点点头,“我去报栏前看报纸。”
庄筱婷走到几米外的报栏处,林栋哲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庄图南。
庄图南打开信封口看了一眼,看到一小摞“大团结”。
林栋哲立即解释,“这钱是向鹏飞汇来的,他怕你不收,特意汇给我、托我转交给你,他还给我写了封信,再三叮嘱我转告你,他没别的意思,你们是兄弟,现在物价高,你又不肯要家里的钱,他怕你钱不够花,苦着自己。”
林栋哲小声说,“老大,我和庄筱婷卖塑料袋也挣了不少钱,我们只是不敢给你,怕你有想法。”
林栋哲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图南哥,这钱你就先收下吧,向鹏飞现在手头宽裕,你最近太忙,等你闲下来,我们一起去华亭路卖塑料袋,等你赚了钱再还他。”
庄图南捏着信封,啼笑皆非之余很是感动,“‘‘他现在手头宽裕’?”
林栋哲道,“鹏飞说阿姨接到我的电话后,他和钱进商量了一下,车队里本来消息就灵通,跑上海的司机也说了上海物价涨了,几个司机腾出了一辆车,去附近镇上买了很多米、面、油。”
庄图南讶然,“动作这么快!执行力这么强!”
林栋哲继续道,“刚开始你爸还觉得没必要,阿姨说反正我家大房间空着,买几袋米放着,总能慢慢吃完,后来涨价了,鹏飞见啥买啥,卫生纸、小家电……,他又有车,开到附近的镇上囤积了很多东西,还抢到了几件家电、几条烟,可家里有电视冰箱,也没人抽烟,他就加价卖了出去,一进一出挣了点钱。”
林栋哲很感慨,“我听说连咱们棉纺厂的滞销布料都被一抢而空,厂里又发得出奖金了。”
林栋哲这句“咱们棉纺厂”彻彻底底地吹散了庄图南心中对他“勾引”自己妹妹的不快。
庄图南叹了口气,“是啊,咱们棉纺厂。”
林栋哲偷偷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庄筱婷,“图南哥,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爸估计要调到市十中了,你妈也支持,说棉纺厂效益越来越不好,能调到市里的中学比留在附中好。”
庄图南惊讶不已,“我怎么没听说?”
林栋哲道,“庄筱婷也不知道,你爸想调动成了再说,如果没成就不告诉你们了,向鹏飞不知道咋知道的,他告诉我的。”
林栋哲又道,“还有啊,你爸乘你妈上班时,偷偷把鹏飞囤的米和油,分了一半送到了你爷爷奶奶家。向鹏飞问了一句,被你爸吼了。”
庄图南苦笑,“你连这事都知道!”
林栋哲道,“向鹏飞说了,还有洗衣粉,鹏飞说他买了两箱洗衣粉,你爸也扛了一箱走,鹏飞说他不心疼这些东西,就是想破了头也没想明白,你爸是怎么不声不响地把那么多东西扛走的,他问了一句,被吼了,咱妈说了一句,‘你吼孩子干吗?‘,你爸就不敢吱声了。”
庄图南听到“咱妈”,心中翻了个白眼。
林栋哲道,“还有啊,你婶婶单位效益不好了……”
庄图南简直不敢置信,“鹏飞给你写信说这些?”
林栋哲由衷地赞美,“向鹏飞专门打了个长途电话说的,我以前是小巷里公认的‘耳报神‘,我现在发现了,向鹏飞比我还八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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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即使林栋哲没打那个“上海物价涨了”的电话,向鹏飞人在车队,南来北往的乘客很快就能把上海物价上调的消息传到司机们耳中。
向鹏飞接到林栋哲的电话后,立即告诉了师傅钱进,几个司机凑在一起一合计,很快制定出了计划,他们都是跑周边的,对附近乡镇的特产和物价了如指掌,挪腾出一辆车,专门拉了一车米、面、油回苏州,分了分各自扛回家。
物价持续上涨,司机们的囤积早已不局限于米面,他们消息灵通,四处抢购,烟酒、布料、电器,有什么买什么,有多少买多少,自己家用得上的物资就留下,用不上的物资就吆喝一声,转手卖给同事、邻居或亲朋好友。
各地都发生了抢购互殴事件,向鹏飞年轻力壮,他凭武力值抢购了不少紧俏物资,除了生活用品外,他还抢到了两台电风扇、两台洗衣机、一台电视机,庄家早有了这些电器,师傅钱进家里也不缺,他把这几件电器加价卖了出去,小赚了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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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江电冰箱厂生产出的电冰箱供不应求。
棉纺厂的布料一销而空,多年积压的库存都清空了。
……
8月19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发了价格闯关的消息,全国范围内出现了更加疯狂的抢购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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