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四年年初,边塞下起了一场大雪,碎雪漫天,边塞内外一夜恍若白首。
辽国皇城内同样银装素裹,枭王手刃了自己的亲哥哥,成为了辽国新的主人。
宫殿之中传来丝竹靡音,帘帐层叠,彩带如霓。而在舞姬的穿梭歌舞之下,隐藏着金戈利刃的杀气。
辽国新王拥着紫色的貂绒,坐在玄铁鹰王座上,辽国信奉的图腾是苍鹰而非金龙。
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指抬起端起金樽朝王座下的人示意,“慕容玦,没想到你还会再回辽国,孤王敬你一杯。”
“孤王与你也有了多年的交情!”
王座之下一袭风华白衣,白衣下的面容修眉微勾,俊魅天成。比起白衣,他更适合风华潋滟的红衣。
骨节分明的手指端着酒盏,轻轻摇晃。里面盛着塞外的葡萄酒,凝沉的紫色看不到底,“臣不敢与王妄论交情。”
枭王方生大笑,阴柔的脸露出杀意,“原来你还记着自己的身份?既是臣子,被你盗走的虎符,你也该还回来了!”
他虽登上了王座,却无法调令辽国的军队。被人威胁的君王,还能称为王吗?只能算是傀儡,所以他一定要杀了慕容玦,从他手中拿回辽国的虎符。
慕容玦抬起凤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虎符已经毁了。”
“什么?”枭王陡然色变,这样重要的东西竟然被他毁了,“你真是疯子!看来留你也没用了!”
雪白的衣袖挥过,桌上的酒樽倾倒,暗紫色的液体溅落白烟腾起。
“你本就没有打算留我性命,又何必惺惺作态?”慕容玦收回目光,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枭王脸色骤然铁青扭曲,抓起酒盏重重地掷在地上,“给孤王杀了他!慕容玦你不过是孤王那废物哥哥养得一条狗,现在也敢噬主?是他太心软了,竟让你活到了现在!你再回辽国的那一日起,就是你的死期!”
“狼心狗肺,连亲哥哥都能杀的人,或许连畜生都比不上。”那抹银白色的身影,不急不缓地优雅走近。
凤眸异常漆黑冰冷,配上唇边嗜血玩味的笑容,惊惧的同时却又难以移开目光。
宫殿之中多出了三百御林军,持刀对着他。只有枭王一声令下,就能将他刺穿成血葫芦。
随着白色无垢的锦靴踏过,他身上笼罩起一层无形的冰冷罡罩,所过之处,金戈铁刃迸出星火光芒,全部都被折断掉落在地。
惊呼的声音此起彼伏,三百兵甲只能往后退去。
看到这一幕,枭王拿出了藏在案几下的弓箭,慌张地对准了慕容玦,臂膀上的肌肉拱起,接连不断地对慕容玦射出。
雪白的锦袖间多了一条长鞭,长鞭携带冷厉的风拂过,长鞭每一次落下都会击落一根箭羽。
所有的弓箭已用尽,却没能伤到他分毫!
长鞭一卷而过,冷冰如蛇信般缠上了枭王的脖子,将他从案几后拽过拉到了自己的面前。
他将一把匕首扔在了枭王的面前,唇角勾起玩味残酷的笑,“是你自己动手,还是让我来?宫门外三万骑军已在等候攻城。”
慕容璃珞逼宫借用了辽国八万大军,不曾想竟没有逼宫成功,全部葬身在了南国。这才使得辽国元气大伤,枭王趁机谋反夺权……
剩下的军队兵甲全受慕容玦一人调度,三万骑军所向披靡,宫中的御林军不足五百人,他们根本无法抵抗。已是必败的局势。
枭王狼狈地滚落在地,酒水淋了满身,他两手抓住缠绕在自己脖子上的鞭绳,不住咳嗽起来。事到如今,他还敢露出嘲弄的笑容,“看来美人乡没能将你腐蚀彻底,你竟将驻扎在南国边境的军队调集了回来……咳咳,你怎么舍得?舍得她成为别人的宠妃?”
“你在说什么?”慕容玦将他狠狠拽到自己的面前,上挑的凤眸变得森然愠怒。
枭王在笑,“孤王听说你为了那个女人吐了血,还中了一箭,没想到你还是活了下来。驻扎在南国边境的辽军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战,你都忘了吧?”
“探子回报说你失忆了,孤王还不信,眼下看来你真的是全忘了……”
慕容玦手背青筋凸显,“你以为你说得话,我会相信?她就算成了别人的宠妃,我也会夺回来!”
“慕容玄月那样宠爱她,会拱手相让吗?”枭王脸色青紫,唇边沁出了血,“你选择与孤王回来争夺天下,就已失去了她……”
慕容玦忽然松开了鞭子,捡起地上冰凉的匕首,没有任何停滞地刺入枭王的胸膛之中。
“折磨你实在没什么意思,你的废话实在太多了!”每一句都是他最不想听到的。
枭王躺在他雪白的锦靴旁,沉声喘息,他费力抬首望着自己胸膛间的伤口。血水从刀刃间蜿蜒滴落,他的身子在一点点变冷。
慕容玦垂下不起波澜的凤眸扫视了他一眼,“我能从修罗场活着出来,不是因为你哥哥的仁慈。只因我想活下去,活着报仇。这是你们辽国欠我的,我颠覆了你们的江山,这很公平!”
枭王挣扎着看向他,“你为了这一天……到底在背后做了多少事情?”
慕容玦侧过面容,露出妖冶冰冷的笑意,“很多,可惜很多我都不记得了,只隐隐记得一件事。促成南国皇后与辽君的密谋,让八万辽军顺利踏入南国,在那全军覆没。”
“枭王论心智才能,你远不及你哥哥。你唯一比他强的是你够心狠,他顾忌兄弟手足之情,你却是不顾的。你这样的草包比他那只老狐狸对付起来更容易,这就是你能逼宫登基的原因。”
倒在地上的男人,眸光已经涣散,他嘴唇轻轻动了两下,终究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他一直都不是辽国的王,他一直都是被人操控着,戏弄着的小丑。
慕容玦……他在心底重复着这个名字,他与哥哥都只是他手中的猎物,而他才是真正的猎人。
在身子彻底变得冰冷之前,他用最后的力气发出笑声,“辽国与南国之间世代为敌,慕容玦你确实得到了天下……却永失所爱。”
“是吗?”他不以为意地反问,子夜般的凤眸闪过嗜血的光芒,“世上没有武力得不到的东西,南国若是亡国,天下尽归辽,她也只能归我所有。”
开元四年春,辽国易主,新皇登基。铁蹄剑锋直指南国,只为了一个女人。
军队重新驻扎回了南国边境,战争的硝烟隐隐可闻。
苏夕颜在军营之中等了他三个多月,没有等到慕容玦回来找她,等来的却是他称王的消息。
在慕容玦登基的同一日,苏夕颜临盆了。一直只有央染辰陪在她的身边。
这一日源城中最好的产婆都被请入了军营,央毅让人清出营帐周围,不许任何士兵靠近踏入。
苏锦昭,央染辰,央毅都守在了营帐外。三个人目光齐齐地盯着营帐内的动静,或是脸色发白绷紧,或是手心冷汗粘腻。
产婆进进出出,里面传来女子阵阵痛呼声,“痛,啊……”
声音打破了军营中的安静,央毅脸色冷肃,绷紧的面容显得格外紧张。
产婆端着铜盆走出,被苏锦昭一把握住她的衣袖,苏锦昭的脸色早已苍白,他问道:“我妹妹到底情况如何?”
苏锦昭穿着铁衣铠甲,一脸紧张厉色。这一抓更是用上了三分力道,将产婆吓得差点握不住手中的铜盆,慌张念叨着:“将军饶命……”
铜盆里是鲜红的血水看得苏锦昭脸色发白,“我问你她到底怎么样了?”
产婆战战兢兢说道:“那位姑娘怀得是双生子,胯骨这儿太窄,孩子很能出来……”她说完,半抬着眼睛望着苏锦昭祈求道:“将军你行行好,先放我离开,我还要再打点热水进去。”
帐篷内传来一声苏夕颜疼痛沙哑的尖叫声,苏锦昭指尖一颤松开了手,产婆端着盆慌张而去。
苏锦昭求救似地看向了央毅,嘴唇颤抖,虚弱道:“舅舅我心里慌得厉害……”
上阵杀敌都没见他这样害怕不安过,两条腿似站都站不稳。
央毅扶住他,脸色同样难看,训斥道:“好好站着,颜儿在里面还没有出来!”
苏锦昭磕磕绊绊开口:“妹妹要出事,我该怎么办……我怎么对得起娘亲……我……”
央毅给了他脑门一下,冷声开口:“不要说这些话,有婉儿在天之灵保佑她,夕颜一定不会出事!”
营帐中乱糟糟的各种声音响成一片。
“姑娘,你再使点力气,在这关头你千万不能睡过去!”
苏夕颜无力做出任何反应,整个人像是从热水中捞出来一般,脸色惨白得没有人样。
“不行,孩子卡在那出不来……”
“快去准备剪刀和针线过来。”
“对,参汤也要熬浓了端过来!”
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可肚中的孩子还是没能出来。
苏夕颜握紧了身下的床单,眼前茫茫然一片。还在就快要出生了,慕容玦为什么你还没有来?
你食言了,还是又忘了我,要娶慕容幽雪为妻?
身边围聚着的面容一张张从她眼前划过,有焦急的,有害怕的,有掉眼泪的。苏夕颜身下血流不止,唇已发青。
她闭上了眼睛,任由剧痛折磨着自己,疼到极致她像是没了喘息的离去,只能感受到温热的液体从自己的体内流逝。营帐中点着好几盏牛油灯,晕开浅浅的光亮,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这样的痛比前世自焚的痛更加让她难以忍受,源源不断的痛楚,仿佛没有尽头。
慕容玦,我这样的痛,为什么你不陪在我的身边?
“药来了!”不知道谁唤了一声,煎浓了的药汤送到了苏夕颜的唇边。
她却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参汤灌进去多少就流出多少!
她这幅模样像是没有了求生的意志,清澈的眸茫然朦胧,被一层大雾笼罩没有了焦距。再好的药也只能医得了身,医不了心。
产婆急忙跑出了营帐,焦急地对营帐外站着的几个人问道:“你们谁是里面姑娘的夫君?她的情况万分凶险……怕是,怕是要撑不住了!”
苏锦昭脚下虚浮,差点站不稳,声音都变了音调,“怎么会这样?舅舅,这该怎么办!”
央毅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一生戎马,什么样的困难都闯了过来,眼下却面临着最难的难关。
他不懂医,更不会帮女人家生产。里面的痛苦呻吟声渐渐弱了下去,他也是心如刀绞,两只手皆是冷汗。
央染辰快步走到了产婆的面前,温润如春水的眸不复往日的沉静温柔,眼中卷起了涟漪如怒海波涛,“我是她的夫君,颜儿她到底怎么样了?”
产婆一边领着他往营帐中走去,一边说道:“姑娘在生产之前可受过什么刺激没有,我见她……像是不想活下去了!”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重重地劈在央染辰的身上,他在营帐门前停下脚步。他不是颜儿真正的夫君,眼下不适合闯进去。
他撩起营帐的帘子,冰冷的指尖苍白,他看清了营帐内的情形。
营帐中所有人脸上都是慌乱无措的神色,而她静静地躺在床榻间,面白如雪,像是纸上画出的人影。没有了一点生机,再不见她温柔的笑意,再不见她看向自己时柔和关切的眼神,再不见她的沉静从容……
央染辰缓缓抬起手,隔空抚摸她的容颜,声音沉寂凝着颤抖,“颜儿我们拉过勾的,我履行了诺言,你也要同样做到!我不许你这样自私将我们所有人抛下,我们对你的感情,在意牵挂,绝不比任何人少!你腹中的孩与你血肉相连,你感觉不到吗?十月时光,你千辛万苦将他们带到人世,难道你还要再将他们推回黑暗之中?”
他的声音越发凄厉高昂,如撕裂的锦缎,摔碎的瓷器,最后的话语凝着喉间血嘶吼般发出。
营帐中所有的产婆都停下了动作,看着营帐前温润如玉的人影,缓缓蹲下身子,眼中水雾弥漫,喘息不已……
央毅和苏锦昭站在外面盯着他的背影,都能感受到他的痛苦与绝望。
苏锦昭捏紧了拳头,那样紧,紧得能听见咔咔作响的声音。
“表哥是个好人,可惜他遇上了颜儿,他那么喜欢颜儿……颜儿却不喜欢他。”苏锦昭看向央毅,眸光闪过痛楚。
他一直守护着颜儿。看她与别人成亲,要忍痛祝福,知道她怀上别人的孩子,心中黯然,却仍祈求她母子平安。
他没有多余的奢望,只想守护在她的身边,老天爷却要连这一点奢望都要剥夺。颜儿就要死了……她不想再活下去了!
床榻上的人影动了动,产婆赶紧端来参汤喂了下去,“姑娘你可不能放弃求生之念,你看你的夫君,为你都要流泪了!你若死了,独留他一个人怎么活?”
那清风朗月般的公子站在营帐前,眼中血丝横布,没有流泪,却让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撕裂般的悲伤。
苏夕颜偏过目光,朝门外看了一眼。人世不可能圆满,花有开落,月有圆缺。
这一生就算她错过了很多人,她还有舅舅,染辰哥哥,苏锦昭……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她怎么能在这时候被击垮而放弃?
营帐之中血腥味越发浓郁,不知过去了多久,在女子凄厉痛极的尖叫声中传来两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
辽国皇宫之内,王座上的新王一直神色不宁,自新王登基以来这样的情况从未出现过。
“……吾王您意下如何?”朝中大员老臣问道。
连问了几声,鹰王座上的王才收回了缥缈的眸光,他胸膛前空荡荡的地方突然跳得很快,一阵阵不安的感觉席卷着他,让他实在无法专注地去听朝臣请奏的话。
看新王的反应就知新王根本没有听他们在说些什么。大员老臣气得直摇头,但知新皇的铁血手腕,只能摇头叹息地退了下去。
慕容玦起身,玄色绣着暗红色纹路的锦衣在空中划过压抑逼人的弧度,“今日先退朝,有事明日再奏。”
“谨遵吾王之意!”所有官员跪拜在地,看玄色锦衣摇曳而过,如浊浪翻滚。
等皇上离开宫殿之后,所有的官员才敢起身。
“皇上怎么看着心神不宁?”穿着青鹤的文官问道。
老臣只有摇头,“谁知道呢?皇上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身边有美相伴,偶尔心神不宁也是常事。”
宫殿外,早已有一美人在等候。乌黑堆云的长发梳成了飞天髻,戴着璎珞头面,身上穿着渐变色的鎏彩宫装,外面罩着雪山白虎的披肩。
绝艳风姿,让从宫殿中走出的朝臣们移不开眸光,纷纷羡慕新帝艳福不浅。
她看见慕容玦之后,莲步轻移地跟了上前,身后的宫婢手中拎着食盒。
“玦,我亲手为你做了梅花糕,你陪我一起尝尝可好?”
慕容玦停下脚步,心中的烦躁在看见她之后格外有增无减。她这张脸绝艳难寻,可他为什么却连半点兴致都没有。
“孤王还有奏折没有批阅完,梅花糕晚些时候再吃。”
看他兴趣缺缺,冷漠的样子,慕容幽雪心头埋藏的刺像是被人扯动。她从宫女手中接过食盒跟在了慕容玦的身后,“玦你不饿,人家可是饿了,就当是你陪我一起用膳可好?”
慕容玦没有回答,径直走进了辽国的暖阁之中。慕容幽雪婷婷聘袅地站在她的身边,将食盒打开,纤纤玉指端出了里面的白瓷小碟,碟子上放着梅香四溢,晶莹剔透的糕点。
他坐下后,平静地翻开案几上的奏章,对身边的女人还有她手中的糕点没有看上一眼。
慕容幽雪一点也不在意他的冷淡,为了得到她想要的,现在受一些委屈并不要紧。
染着艳丽蔻丹的手指捏起一块水晶般剔透的糕点送到了慕容玦的薄唇边,而他的修眉却微蹙。
她身上的香味染得太浓了,让他闻得头疼。与其同时,他脑海中浮现起另一个女子的面容,她叫苏夕颜,像只张牙舞爪的小野猫,她身上的气息浅淡馨香,让他闻着心安,那娇小的身形也适合抱在怀中。
糕点送到唇边,他偏过面容,冷淡开口:“孤王不喜欢吃甜食。”真正让他不喜欢的是这个女人!
慕容幽雪一怔,从善如流地将糕点放回了碟子中,葱玉的手指缠住了慕容玦的胳膊,撒娇甜腻说道:“玦现在天下已经平定了,你何时才能履行诺言娶我为后?”
“我听闻你陈兵边塞要对南国动手,幽雪觉得现在并不是复仇的好时机。”
慕容玦看了一眼靠在他身边娇媚的女子,薄唇勾起极淡的笑意说道:“我想攻下南国,并不是为了报仇……”
慕容幽雪一惊,坐起了身子,“玦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攻下南国还有别的理由吗?难道是还是为了那个女人?
“那玦你何时行封后大礼?”这才是她真正关心的事情,苏夕颜这个名字总像是一根刺,让她如鲠在喉。
幽深的凤眸微眯,邪魅无双的面容间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等我恢复记忆之后,自然会兑现诺言。”
靠在他身边娇柔的女子彻底僵住了,不!绝不能让他恢复记忆,他若恢复了记忆,等待她的将不是皇后的桂冠,而是放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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