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长长的双层防护条纹布从玄关一直铺进客厅。
赵士衡熟门熟路地取出拖鞋,放到唐方脚下时,抬起头有点歉然:“不好意思,易生这里没有女式拖鞋。”
唐方淡定地从随身包里取出卷成小卷的磨砂白防水鞋套,直接套在了雨靴外头,特意瞥了陈易生一眼。
陈易生果然像农民工蹲马路牙子一样蹲到她前面左右看了看:“这就是传说中WS的防水鞋套?真的不漏水?防滑吗?”他摘下棒球帽好奇地问,“那么贵有意思吗?两千还是三千?”
呵呵,看来万事通陈易生的眼里是社会地位决定经济地位。当她清洁工时认定她穿的是A货,知道她是房东,就觉得是正版了。
唐方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淘宝仿货,28。你要链接吗?送人也挺好的。”
陈易生眨眨眼,将信将疑,吃不准唐方是逗他呢还是认真的,半晌摇了摇头:“这个不好玩,没意思。我不要。”
赵士衡忍着笑咳了一声:“我们进去坐下说话吧。”
小宋两口子坚持在玄关站岗。唐方昂首挺胸越过陈易生,朝着没有仿货的客厅走去。
陈易生两步追上唐方:“来来来,你坐中岛台这边。”
Excuse me?
陈易生笑嘻嘻:“客厅人太多,吵。”
七八个工人正把一片片祖母绿陶瓷贴上墙,壁炉底已经初具规模,几乎没有任何噪音,唐方猜测陈易生压根没申请装修,说成搬家具就能瞒天过海了。
年纪大肚子也大的洋老头独自窝在沙发里朝唐方挥手:“嗨!你好!”随即挪了挪也不小的屁股,腾出了空位来。
赵士衡快步上前拉出吧椅,画蛇添足地解释了一句:“不好意思,那个沙发有点贵,面料不防水。”
你屁股还湿着呢还湿着呢还湿着呢……的弹幕从唐方眼前闪过,刚刚才觉得扳回一场,立刻又被打了一闷棍。
陈易生眼明手快地在吧椅上垫了一块擦手巾,桃花眼闪了闪,薄唇上扬:“这个吸水。”
唐方看着那块擦手巾上鲜艳的金刚鹦鹉,扯了扯唇角:“谢谢了,你真体贴,我还以为你会拿出片卫生巾呢。”
赵士衡手里的杯子嗙地一声滑在了水斗里。
“我真有。”陈易生低头拉开抽屉:“这次去俄罗斯都用完了。”
What?唐方一呆。
还好抽屉里没有卫生巾,只有两三袋零星的袋泡茶和袋装糖。
“我容易出脚汗,拿来干燥鞋子。出血急救也很管用。”陈易生笑了起来,“你都舍得买始祖鸟,怎么一点户外常识都没有?”
偏偏眼前的唐小姐从来不关心此类常识,她在乎的是“看起来很专业,卖相要好,么子要赞。”
唐方竟无言以对。
两个小时后,小宋夫妻两位门神抱着窗帘杆在玄关从站到蹲到席地而坐,已经打了十几个哈欠。
屋内一分为二泾渭分明,客厅一边热火朝天,厨房餐厅一边冷冷清清。
唐方觉得自己的涵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她双手抱臂,坐得笔直,面无表情,冷眼旁观陈易生和赵士衡。屁股下的金刚鹦鹉的确吸水性很强。
长餐桌的一侧,赵士衡闷头在Ipad Pro上画图,自带结界,安坐如钟,安静如鸡。
吊着石膏的陈易生在客厅里像勤劳的工蚁,一刻没停地走来走去,接听电话收发信息,和监工的洋老头用东欧口音的英语交换意见,又指点工人施工细节。五六个工人动作飞快,祖母绿陶瓷的复古壁炉已砌得比唐方还高。
陈易生不时走到赵士衡身边给几句意见,随即就会笑嘻嘻跟唐方打招呼:“不好意思,他们马上弄完,我们再好好谈。你先喝茶,喝茶。”
马上马上,十几次马上后,眼看就是明天了。
唐方虽然脸黑,但不心急,只淡淡应一声:“好。”
她拒绝了赵士衡提出的改约时间的建议,坚持要等壁炉完工后谈一谈。既然是谈判,就没有什么技巧,比耐力而已。谁先浮躁谁就被动。唐方为了钱为了房,耐心可以接近无限大。
但每次低头看见面前复刻版oiva toikka 玻璃杯里的第三包立顿袋泡绿茶,唐方不免有点一言难尽。她猜测赵士衡也许才是102的设计者。毕竟设计师虽然可以细到连筷架都配得无可挑剔,却管不着客户平时喝什么茶。这样赵士衡也逃不掉拆墙的连带责任。
唐方仔细观察了赵士衡。他比陈易生高壮一些,戴着有点土气的黑边眼镜,棱角分明的五官因为这副眼镜及谦和老实的表情显得毫无个性,活像变身前的超人克拉克先生,穿衣不功不过,唯一的亮点是脚上那双黑色袜子,坐着的时候没有露出一截脚踝。
一个不得不听命于并且努力巴结富二代甲方的穷设计师,可气可叹又可怜。如果这两人真的不是兄弟关系,唐方也不觉得奇怪。
墙上“时间逆流”的挂钟,指在了十二点。
壁炉终于完工了。工人们有条不紊地收拾残局。陈易生又接了一个电话,走到八角窗前压低了声音。赵士衡站了起来,从包里掏出一沓子人民币。
“还有一个壁炉,麻烦这周末运到章总家。Peter你数一数,六万。”
唐方撑着腮帮子,寻思三万一个壁炉倒真不贵。三周后就变成二手壁炉。她算计着折旧掉多少钱陈易生才肯不拆走这个壁炉。上海的冬天阴冷潮湿,她本来想改铺地暖的,好一点的地暖算下来也要两三万,换成这个美得令人神魂颠倒的壁炉不要太划算,赞得勿得了。
赵士衡的美语口音比陈易生的东欧口音好听多了。
洋老头彼得笑着接过钱,点了点,把三捆钱放回赵士衡手里:“三万是两个壁炉的价格,易生愿意帮我的忙,是我的荣幸。”
陈易生挂了电话,转身扬了扬眉笑着问:“一万五一个,赵士衡你人傻钱多?”
赵士衡愣了愣。唐方瞪圆了眼,心底有朵小火苗腾腾地冒了起来。为了这个壁炉,她可以谈得更有技巧一些。
洋老头亲热地拥抱了陈易生:“易生,太感谢了,否则我这两个壁炉再运回捷克要损失几十万元的运费,谢谢谢谢。你放心,你订的十个我已经安排工人开始制作了,八月份就能运到上海。我们家族都非常感谢你,如果你来捷克,请一定联系我。”
陈易生笑着拍了拍老头的胳膊,赞许了他的办事效率,对着壁炉不同角度拍了几张照,发送出去。
手机立刻响了。
唐方看着陈易生又开始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看得她都头晕眼花。
“对,颜色和我这个一样。”
“废话,当然好看。”
“十二万不还价。你再烦我马上把照片发给裴小姐。”
“对,包运输和安装。老彼得亲自过去盯着。”
唐方瞠目结舌,百分之七百的纯利润,陈易生这个投机倒把的二道贩子也太黑了。想到赵士衡睁眼说瞎话讨了三个月的续租期,再看着和自己擦股而过的B&B Tuffy-Too橙色沙发,一道灵光从唐方脑中一闪而过。
陈易生低头看了看手机,口气不耐烦起来,声音也响了很多:“你转十五万给我干嘛?”
“你那个什么狗屁朋友的狗屎庄园,说了不看就是不看,土包子。”
“来禹谷邨看一看,请我吃个饭?你当我是鸭子出台吗?淮海路百富勤倒闭多久了你不知道?你以为你是我妈妈桑替我接客?你知不知道我很挑的!”
一句更比一句快,一句更比一句高。
唐方再讨厌他,也不禁噗嗤笑出声来,伸手掩嘴咳了两声,转过脸竖起耳朵。老彼得带着工人经过小宋夫妻身边出了门,笑着朝她挥手say byebye。
陈易生停下脚,看了唐方一眼:“他一口气买你六十辆车,关我屁事?”
“救命之恩?!”陈易生突然又走得飞快起来,声音震得唐方耳朵嗡嗡响。
“你们后勤车能落后我两天!我开得太快?从镇上到救援地,七小时的路你们开了十五小时,是爬来的吗?开回去又用了十七小时,还好意思说救命之恩?我都快要喝尿求生了。可以吃雪?对哦,我怎么没想到可以吃雪……”
陈易生安静了一刹。
唐方以手掩面,控制住自己别笑出猪叫。
陈易生转瞬又气势如虹声如洪钟:“咿,老章,你现在就来禹谷邨,来来来,我给你看看你们提供的GPS和路线,你来告诉我,我怎么才能不被你们坑进那个雪坑里!你们用的什么破GPS!我早说要配GARMIN——”
唐方很难把这个傻不愣登阿缺西的陈易生和那个蹭烟蹭火覅面孔的陈易生画上等号。
很明显,此人不止有钱有病脸皮厚,还是个二货戏精。
陈易生又停了下来,看了看手机屏幕,愣了愣,问赵士衡:“他挂了我电话?!”
“易生,唐小姐还在等着——”赵士衡左右为难。
陈易生不理他,拨回去。
“他居然关机!”他瞪着赵士衡暴跳如雷,“这世界上竟然有人挂我电话还关机不接我电话……”
唐方只分辨得出最后的连珠炮粗口貌似西北口音。
赵士衡默默朝唐方行了个注目礼,嗯……老章肯定不是第一个这么干的人,这位唐小姐还骂得你狗血淋头呢。
唐方若无其事地和陈易生对视着,气场强大,带着无言的蔑视。赵士衡觉得唐小姐宛如京剧舞台上的穆桂英元帅,背后四面靠旗上写着“关我屁事”四个大字。
陈易生想了想,在屏幕上操作了片刻,抬起头来已阴转多云:“我转了三万给你。”
“啊?”赵士衡一怔。
“年前在老章的4S店里见过的那个吴什么来着,要搞什么唐顿庄园,之前请JAD做的设计,说像坨屎。你去南桥替他看一看现场,干脆拿下来,正好气死季柏。对了,记得把你公司的袋泡茶速溶咖啡和袋装糖再顺上几十包过来。”
怎么有人一个晚上就能用三包茶呢……陈易生郁闷地看了看唐方。
赵士衡本来发白的脸骤然红了,活像超人先生的红内裤套在了头上。
唐方定定地看着陈易生,信息量太大她要理一理。
叶青家的吴老板,每年都买车奖励中层干部,他托朋友请了个很牛的设计大师,在国外还没回来。原来此人姓陈名易生。上海未免也太小了一点。
而季柏碰巧是林子君的客户。林子君曾拿着某时尚杂志的封面告诉她:此君已婚已育,长相中上,世界前五的名牌大学建筑学硕士,国内设计师排得进前三,人和项目拿了很多奖,还出了书,竟然在律所的洗手间门口想泡她。
衣冠禽兽渣男。唐方记得林子君如是评价,因此印象格外深刻。
再低头看看玻璃杯里漂浮着的茶袋,唐方抬头看向替陈易生顺手牵茶包的赵士衡,一棍子打死了一船设计师:一帮狗屁倒灶的沙坑,不,是沙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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