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脸上露出几分得意,轻飘飘地夸奖了檀真几句,命人给檀真添个席位。
檀真不想在这里多留,烛一直缩在他身后攥着他的衣袖,像是警惕地竖起耳朵的小猫。萨满却先一步声称自己身体不适,离开了宴席。檀真紧绷的脊背这才放松下来。
大徵挽回了颜面,皇帝的神色也和缓下来,于是席上又开始推杯换盏、谈笑晏晏。
檀真的位置安排在安乐公主之下,可以清晰地看见几个皇子。
大皇子披着鹤羽大氅,脸上透出病色的白,是不是用手帕掩住嘴角咳嗽两声;二皇子喝得醉醺醺的,已经搂住了舞姬柔软的腰肢,不老实地揉捏她细软的皮肉。
至于三皇子则挑着一双鹰眼,时不时冷冷地从北蛮使臣脸上剜过。
“檀真,你喝这个甘蔗酒,很甜很温和的,不会喝酒的人也喝不醉。”安乐公主眉飞色舞地把酒盏推给他,“这可是去年南越进贡上来的,一直用冰块湃着存在地窖里。”
“公主折煞臣了。”檀真不动声色地按住酒盏,“公主的好意臣心领了,只可惜臣担心喝酒误事,不敢贪杯。”
安乐公主不高兴地盯着他,“你能有什么事?”
檀真被逼无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安乐公主抬手命宫人替他将酒杯满上。
“好了。”皇帝出声制止道,“他是清修之人,怎么能和你的哥哥们比,万一不胜酒力殿前失仪,朕今日是赏他还是罚他?”
安乐公主哼了一声,重重地把酒盏放在桌上。
檀真的面上已经浮起潮红来,像是烈酒浇灌出来的芍药,处处透着艳和软。
“檀真,”烛忧虑地捧住了他的脸,奇异地感到灼烧般的温度从掌心蔓延开,“你的脸好烫啊。”
檀真感到一丝不适,滚烫的血液冲刷着他的四肢百骸。这杯酒不对劲,檀真晃了晃脑袋,起身向皇帝告辞,“陛下恕臣无能,先行告退。”
皇帝心情好,也懒得计较这人是钦天监里那些令人讨厌的方士,挥手示意他自便。
安乐公主欲言又止,被皇后恶狠狠地用眼神逼退了。
檀真被宫人扶回藏书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甩开宫人锁上门,倒头滚进榻上,把自己裹身上的衣服扒得乱七八糟的。烛惊讶地看着他赤裸坦诚的身体,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烛,转过去。”檀真嘶哑着声音说。
“檀真,你是不是生病了?”烛慌张地在屋子里踱步。
檀真愣愣地看着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烛活过的上千年漫长岁月里,那些短暂陪伴过她的人,竟然没有教会她什么叫男欢女爱,巫山云雨。檀真又觉得可笑,又觉得心酸。
但更强烈的是一股又一股冲击着他理智的热潮。
“是那杯酒吗,那个公主不是喜欢你吗?”烛急得都快哭了,“她喜欢你为什么还要害你啊?”
“她才不是喜欢我,她只是沉迷她欲望的想象。”檀真颤抖着手刮了一下烛的鼻尖,上面凝着一滴幽蓝色的泪水,“我的针放在哪里?”
烛抹着眼泪说:“在匣子里。”
檀真勉力支撑着身体,从床头翻出来一个匣子。他热得要命,急剧攀升的温度灼烧着他的神智,失手将匣子打翻在地。烛下意识地要替他捡起来,慢半拍地想起来自己根本碰不到。
檀真眼前一阵一阵地发花,他爬在地上找到了几根银针,也不辨认穴位,直接扎进了自己手上的血管里。那股抓心挠肝的灼热散去了一点,檀真略微恢复冷静,才开始在自己身上施针。
有人在拍藏书阁的门。
“檀真,是我,你把门打开。”安乐公主在门外喊。
檀真充耳不闻,只是扎针的动作更重了些。
“我讨厌她。”烛轻轻地说。
檀真抬眼看着她。
烛蹲在他身边,抹掉眼泪,带着点哭腔说:“她为什么要这么害你啊?”
檀真拔出银针,虚虚地按着烛后脑柔软的发丝,让她和自己额头相贴,轻声安慰她,“没事的。”
安乐公主从宴席上追过来,就是不愿让自己喂熟的果子被旁人给摘了。可檀真把门堵得死死的,她毫无办法。就在她终于按捺不住,想要破门而入的时候,里头传来檀真的声音。
沉静冷淡。
“公主请回吧,夜深了,男女有别,臣不宜开门。”
“檀真!”安乐公主恼怒地拍了一把门,深呼吸几次,又低声问,“本宫开春便十六岁了,可以出宫建府,到时候向父皇讨了你,你跟着本宫好不好?本宫绝不会亏待你,公主府比这寒酸的钦天监强了何止百倍。”
“臣白衣之身,微薄贱命,不敢高攀公主。”檀真疏离地说,“公主不要胡闹了,回宫休息吧。”
“本宫没有胡闹!”安乐公主怒道,“你把门打开,本宫有话跟你说。”
“臣与公主无话可说。”
檀真在门后一下一下地抚摸着烛的头发,她趴在檀真怀里哭得抽抽噎噎的,好似她才是那个被算计轻侮的人。
——
安乐公主大怒而归,隔天在校场上与北蛮使臣较量弓马时不慎跌落,摔断了腿。
“公主让我去侍奉汤药?”檀真站在楼梯上,挽着袖子抄录书本,蹙眉看向跪伏在地上的宫人。
“是。”
“钦天监不是汤药局,也并未蓄养宫女黄门,还是请公主另请高明吧。”檀真复又低下头去,不再理会宫人的话。
烛坐在他头顶的书架上,晃着纤细的小腿,伸长了脖子看他写字。如今烛已经认得很多字,不用檀真一个字一个字地为她念书,只需要檀真替她翻书。
宫人无法,只得回去复命。
“她要害你,怎么还敢来找你。”烛皱着鼻子说,“真不要脸。”
檀真和她说不明白,只好“嗯”了一声。
“这世上情与欲最是难舍难分,有人一厢情愿,也有人甘之如饴,难说得很。只可惜你身处下风,就算公主强拧你这根瓜,你也不得不从。一切只看她什么时候耐心耗尽罢了。”
烛吓了一跳,檀真下意识抬起手臂把她挡在身后。
窗口的人披着黑袍,黑布蒙眼。
“还记得我么,小天师?”萨满挑起唇角,笑道。
“钦天监虽然已经没落,但还算是百官之一。”檀真冷冷地说,“阁下如此行径,不怕皇帝震怒吗?”
“大徵在边关一败再败,他就算有再大的怒火,也得忍一忍。”萨满带着笑意说,“毕竟我们才逼着他割让了边关十六州,他应该不想再丢第十七个州。”
檀真没说话,死死地盯着他。
“别害怕,我不是来害你们的。”萨满摊开空空如也的双手,“我什么都没带。”
“你们”……他果然能看见烛。
檀真把烛推到自己身后,让她躲回长明灯里去。烛倔强地摇着头,不肯丢下他一个人。
“长明灯灵和生而天眼者,是命定之缘。”萨满自顾自地说,“灯灵不死不灭,却也不为寻常肉眼所见,只有天眼可勘一二。看来是我来晚了,灯灵想必不愿意和我走。”
烛紧张地看着他,抓紧了檀真的手臂。
“那你呢,小天师,你要和我走吗?可以带着灯灵一起。”萨满挑起下颌,微笑道,“这皇宫不该困住你们。”
“离开这里,我们就能自由吗?”檀真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你不是真心想带我走,只是怕控制不了灯灵吧?”
萨满笑出了声。
“既然这世上总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在哪里又有什么不一样。莫非阁下觉得,让我选择躺在谁的砧板上,是对我的恩赐?”檀真话锋一转,断喝道,“滚。”
“若有缘,必将再会。”萨满并不生气,只是转身挥手道,“吾名白商陆。”
——
厉帝九年,上元节。
安乐公主勒令檀真作陪,随她到灯会上玩耍。
檀真烦不胜烦,却还要打起精神哄烛,“你不是喜欢热闹么?灯会上有很多新奇的玩意儿,还有人表演杂耍。正好出宫去看看。”
“可是我不想你不高兴。”烛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挤在檀真的榻脚,委屈地说。
“我给你买个糖人好了。”檀真翻开自己的匣子,自顾自地说,“要什么花样的你自己去摊子上挑。”
他的话音忽然顿住了,放碎银子的木匣里蹦出来几枚铜板。檀真早就不是那个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的无名小卒,公主青睐他,皇帝也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不至于权势滔天,但也算是衣食无忧。
那些挨饿受冻的日子,那个把餐食省下来塞给他的人,像是被水冲淡的墨迹似的,一点点从他的脑海中褪色了。
此时此刻,这几枚铜板像是敲在了他尘封的记忆上,心里某处地方又隐隐地疼痛起来。
烛察觉了他的不对劲,像只猫似的凑过来抱住了他,轻声说:“那我要买两个糖人。”
“好。”檀真握住铜板,若无其事地笑笑说。
大徵割让出去十六州,为了维持帝都的繁华、充盈国库,各州的税负压得百姓喘不过气来。然而沸反盈天的苦难化作奏折,落在大人物们的案头上,又被轻飘飘地扔进火盆里。
于是那些埋怨的声音就此消弭在火焰中,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安乐公主穿着十二重红锦裁出来的长裙,每一条褶皱都是绣娘精心处理过的,又在长裙外罩了薄如蝉翼的轻纱,上头绣着栩栩如生的花纹。
她拎着裙角在檀真面前转了一圈,像一只高傲的天鹅,期待地问:“好看吗?”
檀真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追寻着好奇地在人群中这里看一眼、那里摸一下的烛,不带任何感情地奉承道,“公主天生丽质,什么样的绸缎在您身上都只是锦上添花。”
安乐公主心花怒放,有心和檀真再亲近些,却见他径直走到自己身后的摊位上,买了两个糖人。
安乐公主脸上绯红,等着檀真把糖人递给她。
檀真却自己收下了,狐疑地看着她,“公主想去哪里玩?”
安乐公主脸色铁青地转身就走。
烛围着檀真上蹿下跳的,央求他把糖人拿出来,“给我看看嘛,那个小老虎真的好可爱!”
“那是麒麟。”檀真揉了一把她的后颈,轻声道,“别闹,回去再看,万一等下公主把你的糖人抢走了怎么办?”
烛立刻就老实了。
安乐公主怒气冲冲地走在前面,檀真不紧不慢地跟着她,甚至有几分悠闲的意思。不管她做什么,檀真总有一套一套的漂亮话搪塞她,滴水不漏。安乐公主听多了,只觉得檀真敷衍,于是更生气了。
她不知道的是,檀真只是在陪着烛。
走钢丝的猴子摇摇晃晃的,爪子抓住钢丝倒吊下去,捧着盘子跟看客领赏,烛站在人群里用力地鼓掌;花楼上有公子为倚栏吹笛的花魁一掷千金,纷纷扬扬的花瓣洒下来,像是一场姹紫嫣红的雨,烛咯咯笑着去吹落在檀真睫毛上的花瓣。
很多年后,檀真想起那一晚。
他们站在极尽繁荣的帝都里,身侧是流水般的人群,却好似这世上只有他们两人而已。
人群忽然混乱起来。
檀真随着喧闹的人群看向高台之上,那里放着大徵开国皇帝的鼓。
开国皇帝骁勇善战,每每战时总是冲在前锋,背着那面鼓撕破敌军攻势。那面沾染了无数鲜血的鼓早就破了,如今供奉在台上的不过是一个象征。大徵军力、荣誉、希望和皇权的象征。
那人翻上云台,身上背着数个皮袋子,袋子汩汩地往外冒着不明液体,浇了一路。他锁死了唯一能通向云台的门,冲到红色绘龙的巨鼓前,痛哭出声。
“边关十六州沦陷敌手,百万黎民苦不堪言啊!”那人嘶吼着跪倒在地,“武皇帝,若你得知今日大徵衰败至此,是否后悔让这江山姓了楚?”
安乐公主勃然大怒,一把掀开挡在她面前的人,指着上头的人道,“还愣着干什么?把那个疯子给本宫抓下来!”
她的侍卫是从世家子弟里选拔出来的禁军,打架斗殴喝花酒是一把好手,撞门抓人就费劲了。禁军们牟足了劲撞门时,那人高声在云台上呼喊着,半条街上的人都看了过来。
“我等寒窗苦读,欲救时局于将倾,却遭奸贼卖官贩爵,断我等报效国家之路。”那人振臂高呼,痛心疾首,手里高举着一根火棉,照亮了他绝望的脸,“南越旱灾,北方战败,内有奸佞玩弄权术,无人怜我百姓疾苦,无人力挽狂澜,无人可救这江山!大徵就要亡了!”
他松开手,火棉坠落在地上,瞬间点燃了那些一路淋漓的液体。火焰疯长,转眼间吞没那个人形,也点燃了他身后的鼓。他还在哭着、喊着什么,但人们已经听不清了。
整个云台陷入了烈火中。
安乐公主气得咬牙切齿,一鞭子抽在禁军身上,怒喝道,“把那个胡言乱语的疯子给我拖出来,本宫要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叫他挫骨扬灰,不得好死!”
檀真站在云台下,只觉得那火像是从天上烧下来的,一场裹挟着铁水的暴雨就要落下。
烛打了个寒战,靠到他身边。
“这就是大徵最后的结局吗?”檀真轻声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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