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雪听盖着件外套躺在懒人沙发里打瞌睡,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的,催人入眠。裴雪听只觉得所有的声音像是被隔在雨声之外,朦朦胧胧的听不真切。
檀真坐在她旁边慢慢地翻着卷宗,动作很轻,另一只手被她握住。
“你好像很忧虑。”裴雪听闭着眼睛说。
“我只是觉得杜家人这样的行为很冒险。”檀真说,“他们难道就没有想过,这件事一旦暴露,特调局绝对不可能放过他们。即便推出一只替罪羊,那么多人命,不是轻易就能推卸得干净的。”
“两种可能,要么他们对这个计划有着愚蠢的自信;”裴雪听睁开一只眼睛,轻描淡写地说,“要么他们还有后手,吃定了特调局奈何不了他们。”
“驭兽师一脉没落多年,杜家延续至今,应该不至于全是痴心妄想之辈。”檀真摇头道,“但他们的后手是什么?”
“特调局成立至今,除了黄昏议会,还没人在陆吾手上讨到过便宜。”裴雪听打着哈欠说,“顺便一提,活死人肉白骨从古至今都是逆转阴阳的禁术,这点倒是和黄昏议会传销式的布教很相似。”
“黄昏议会,已经深入杜家这样的家族了吗?”
“谁知道呢?”裴雪听听见汽车在院子里停下的声音,掀起百叶窗的一角往下望,“毕竟各大天师世家门派,不肯放弃传承,又在新时代混得不好的,没有一个不想复兴天师的荣光。”
檀真沉默片刻,忽然意味不明地笑出了声。
“在大徵,如果不是吃不起饭快饿死了,是不会有人入这一行的。到了厉帝年间,有人宁愿饿死也不敢拿命去赌这条生路。”檀真啼笑皆非道,“如今竟然也有人视之为荣耀传承了。”
裴雪听嗤笑道,“你当他真是为了不断绝门派香火啊?没哪个老祖宗会教徒子徒孙杀人放火,这么干的连块坟地都没有,埋下去的骨头都能被翻出来让狗啃一遍。”
她拎起沙发上的外套,起身道,“老爷子来了,我们去迎一迎。”
——
杜家的话事人杜老爷子已经七老八十了,裴雪听在每年的天师交流大会上见过几次。这小老头总是皱着眉,显得不那么光滑的脸更像一张展开的树皮,言必大谈时代艰难,对驭兽师摧残至深。
但这次来的却不是杜老爷子。
裴雪听眼神微妙地观察坐在她对面的男人。
这男人穿板正的西装三件套加定制皮鞋,袖口带着似有若无的古龙水香味。他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跟写字楼里来来去去的上班族没什么区别,跟杀人放火的事更沾不上边。
“杜老爷子身体还好吗?”裴雪听笑吟吟地问,手却在茶几底下给檀真比了个手势。
“托陆吾局长的福,前段时间给介绍的医生很可靠,爷爷最近身体还不错。”杜棋浅笑道,“只是来回奔波,还是有些折腾老人,所以这次的事,爷爷全权交给我来处理了。”
“说来听听。”裴雪听抬手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爷爷说,杜家容不下这种法外狂徒,特调局此举是替我们清理门户,来日必登门道谢,还请裴科长秉公处理。”杜棋道。
裴雪听转着一次性水杯,被他这人模狗样的发言气得笑出了声,“有证据拿证据,有犯人抓犯人,我们当然会秉公处理。不过杜老爷子该不会是以为,我是叫他过来给杜义勇交保释金的吧?”
杜棋装傻地不说话。
“杜老说话也不用那么客气,我是传唤他来接受调查的。”裴雪听不轻不重地把卷宗抽出来扔在茶几上,指节轻点,“要么他来,要么你留在这里,直到案件调查结束。”
“裴科长……”杜棋没料到裴雪听说话如此不留情面,还想争取两句。
裴雪听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轻笑道,“杜先生,我劝你珍惜开口的机会,现在给杜老爷子打个电话,或者说,你想打给你的律师?”
——
檀真快步走到长廊上,一把薅住了准备开溜的方东青。
“干什么干什么?”方东青不甘心地挣扎着,“资本家看了你俩都得吊路灯,还有没有妖权了?我要去劳务局举报你们!”
“杜家不对劲。”檀真说,“你现在马上联系杜家当地的分局去一趟,把人控制起来。他们派这个人过来是拖时间的。”
“啊,”方东青呆了一下,“拖这么点时间能干什么?”
“不知道。”檀真坦诚地说。
檀真扔下原地蹦起来打电话的方东青,径直去了档案科。
档案科里留存着许多大家族的族谱和记载,像檀真这样在史海钩沉中依然查无此人的,档案科束手无策,但杜家这样延续至今的大家族不至于一片空白。
小书灵被檀真急促的步伐吓得仰倒,捂着耳朵缩在书架后面半天才听清他要什么。
“杜家大天师杜允的生辰八字,”小书灵谨慎地探出头来,犹豫道,“这不符合规定吧?”
跟拿着出生时间算桃花的当代计算机算命不同,一个人的八字若是被天师捏在手里,形同于命被攥在别人手上。虽然八字的主人已经是个死人了,但仍然不能轻易交给别人。
“我不做违规的事,现在来不及打报告了。”檀真说,“我可以和你定血契,出事了我担着。”
“血契,血契倒也不用。”书灵被他的架势吓得耳朵都要飞起来了,小声道,“那你不可以把八字带离这个房间,时候要补交报告的。”
檀真点头应允。
小书灵从山丘般的卷宗里准确地抽出了杜允的记录,交给檀真。
“劳驾,请给我几枚算筹。”檀真席地而坐,从书灵手里接过算筹。
书灵略同一点推演之术,为了防止檀真灯下黑,便一直守候在他旁边。檀真推算的速度很快,几枚算筹几乎是刚刚放下去就被更换了位置。书灵跟得很吃力,到最后完全看不懂檀真推演的步骤。
檀真放下算筹,脸色很难看。
“您这是在推演什么?”书灵求知若渴地问。
“生死。”
生死只是推演之术中最为简单的一环,但被推演者若是能对世界产生巨大影响的人,便会对推演过程层层加码,最后变成檀真刚刚的样子。书灵从未见过这种传说中的命数,把推算过程延长至此。
书灵瞪大了眼睛,“可是这个人已经死了啊!不是刚刚从七安河里发掘出了他的青铜棺吗?”
“他没有死,但也不算是活着。”檀真道,“如果我没有算错的话,他现在处于‘游魂’的状态……他已经以这样的形式存活了上千年,从青铜棺封上的那一刻起。”
“一个活了上千年的厉鬼?”书灵感到一股寒意蹿上了后脊梁。
“他不是厉鬼。”檀真否决道。
檀真也不知道该怎么判断杜允的存在,作为天赋异禀的大天师,以献祭己身拯救苍生的人,如果以厉鬼来称呼他,着实过分讽刺。但没人知道杜允身在何处,又是怎样的处境。
千年的颠沛流离,如果没有渡过忘川河往生,也没有堕为厉鬼,那该是怎样的心性?
“杜允是紫微星命,如果没有进青铜棺,是可以得大道的人。”檀真果决道,“他绝不会堕为厉鬼。”
杜家人从七安河下劫走了杜允的尸骸,是要借此招魂,引杜允的残魂出来。
——
“其实我家里也不是很想让我走天师的路子。”兰措喝得颊上绯红,长吁短叹道,“还不是我读书没天分,要不走这条独木桥,现在可能在厂里打螺丝。”
陈启明嬉皮笑脸道,“狭隘。我就不一样了,我还可以靠脸吃饭。”
“你可以靠不要脸吃饭。”兰措揶揄道。
白喻听得发笑,转头看向落地窗外寥落的路灯光,雨点溅落如破碎的水晶。昀贴着落地窗坐下,像是玻璃上的一幕光影。他注意到白喻的目光,转过来对她笑笑。
白喻下意识地回了他一个微笑。
“你在和那个守护灵交流吗?”张又南忽然问。
“嗯。”白喻踌躇着道,“我最近忽然又能看见他了……还能看见一些其他的东西。”
比如葬礼上那个小孩的鬼魂。
“话说最近爆发的超自然事件太多了。”陈启明抱怨道,“特调局里的业务翻了好几倍,连我这样的编外人员也要加班,今天好不容易才跑出来的。”
“最近这样的事很多吗?”白喻一愣。
“你突然能看见你的守护灵,可能也和这个有关。天地阴阳秩序能影响的东西太多了。”张又南道,“如果有需要帮忙的,随时和我们说。”
昀抱着胳膊,冷哼了一声。
“谢谢,暂时不用了。”白喻奇怪地看着昀,不明白他为什么对张又南有意见。
昀阴阳怪气地说,“天师府的小孩,还是一如既往的自负。”
白喻不想让张又南误会什么,便没有接这句话。
一顿火锅很快吃完,兰措摇摇晃晃地去结账。白喻挨个把他们送上了出租车,最后只剩下她和张又南。张又南在她的头顶撑开一把伞,保持着适当的社交距离。
“我送你回家吧,最近不太平。”张又南说,“上次在白鹭公馆,裴科长好像说过你的守护灵有点虚弱。没有还手之力的灵跟在你身边,只会招惹一些脏东西。”
“让他送你吧。”昀一反刚才敌视的态度,说,“他这话倒是有点道理。”
白喻于是点点头道:“那就麻烦你了。”
张又南和白喻一起坐上了出租车,窗外透亮的路灯光掠过两人的侧脸。张又南素来不太和人交际,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毕业之后打算做科研吗?”张又南查户口似的,干巴巴地开了个头。
“我保研了,打算接着读研究生,以后跟着导师做课题。”白喻的语气悠远怅然,“硕士毕业之后,可能会去研究所吧?”
“我听说生命科学不好就业,为什么会读这个专业?”张又南斟酌着问,“你看上去成绩很好的样子。”
白喻在路灯间隙的黑暗里低笑了一声,像是自嘲,又像是释然。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白喻道,“我想证明他存在。”
但生命太广博,科学太深奥,白喻涉足其中,才发觉自己为人所称道的聪慧和天赋是如此不堪一击。
“他对你来说很重要吗?”张又南忍不住追问。
张又南出身天师府正统,无法理解尘世中守护灵和被守护人的感情。在他们看来,守护灵燃烧自己的生命守护某个人的行为,与其说是契约,不如说是禁锢。
白喻并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
成年人最忌讳交浅言深,白喻和张又南的交情显然还没有到能够谈论昀对她的意义这个地步。
白喻刚想敷衍过去,到嘴边的话突然转了个弯,声音有点尖锐,“师傅,你走的这条路不对。”
“前面出车祸了,堵车。”
“你没开导航也没开交通电台,你怎么知道前面出车祸了?”白喻疾言厉色道,“停车,你再这样我们报警了!”
昀按住白喻的肩头,眼底流光璀璨。
——
杜棋被裴雪听关在了执行科的审讯室里,枭看着自己热热闹闹的执行科,从办公室门口追着她骂到了电梯口。裴雪听左耳进右耳出,拍拍屁股走人,连根头发都没让枭摸到。
“陆吾说过,神流失了力量就会降为灵,比如我。”裴雪听左手端着螺蛳粉,右手把炸蛋压进汤汁里,“我们换个思路想一想,半神是不是也可能成为灵?”
“如果杜允当年的修为已臻化境,可与半神比肩,那就说得通了。”檀真说,“我刚刚试过了,生辰八字招不到杜允的魂,但他确实没有死,也没有轮回转世。他介乎于生和死之间,不是寻常手段能够找到的。”
这也意味着,普通人看不到他。
“说到灵,我还真认识一个。”裴雪听翻出手机找白喻的联系方式。
昀不仅是她认识的唯一一个灵,还知道白商陆——说不好他就和檀真是一个时代的人。
裴雪听还没翻到白喻的微信,手机突然尖叫着震动起来,吓得裴雪听差点把半碗螺蛳粉扣到地板上。
“裴科,救命!”
白喻的叫声一闪而过,电话很快被人掐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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