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鹤鸣将徐青引的事交代给了陈老后,当夜便回了北镇抚司。在徐青引搬离之前,他不打算再回府。
夜里,李鹤鸣在北镇抚司的塌上将就歇息;白日,他便下诏狱办公审人。到了饭点,他只能上街随便找个地方吃点热食,有家不能回,不可谓不凄惨。
这日午时,李鹤鸣从诏狱出来,在街边的一处馄饨摊上点了碗馄饨。
李鹤鸣穿着飞鱼服在馄饨摊的一张空桌边坐下,随手将刀桌上一放,本来生意兴隆的馄饨摊很快就只剩零星两三个客人。
摊主有苦难言,又不敢赶人,只好颓丧着脸连忙煮了一碗馄饨给他,心里求着这阎罗王早点吃完早点走,不然他摊子上剩下的馄饨怕是要卖到明日。
半个时辰前李鹤鸣才在诏狱里动过刑,眼下袖口还沾着血,诏狱中血气重,铁锈般的腥气仿佛浸入了衣裳的料子里。
他没碰桌,端着馄饨坐在矮凳上吃。
手肘撑在膝上,宽背微微佝偻,看起来和卖完力气坐在街边台阶上吃烙饼的老百姓没什么两样。
馄饨皮薄,煮熟后透过皮儿能瞧见里面粉色的肉馅,和着汤一口咬下去,汤鲜肉香,将空了一上午的冷胃熨贴得舒服至极。
李鹤鸣一忙起来大多时候顾不上口腹之欲,他从早上到现在也就喝了口凉茶,还是昨日留在诏狱里的隔夜茶,眼下饿猛了,囫囵便吃了大半碗馄饨。
也不知道是他身上的腥味浓还是碗里的馄饨香,不多时,竟引来了一条模样凶猛的黑犬。
脖子上套着项圈,铁制的牵引绳拖在身后,朝他跑来时一路“叮当”响。
不知道是谁家的畜生,一身皮毛养得顺亮。
狗看着凶,但却不怎么吵闹,就坐李鹤鸣跟前眼巴巴看着他手里的碗,漆黑的眼珠子咕噜咕噜随着他筷子尖上的馄饨转。
它鼻子动了动,似闻到了香味,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巴,张开嘴喘着气,哈喇子流了一地。
李鹤鸣和它对视片刻,吞下口中的馄饨,慢吞吞夹起一个递到它面前,也不放地上,就将馄饨杵在它黑亮的双目前,明晃晃地勾着它。
这狗养得放肆,见李鹤鸣不放下来,张嘴就要去咬他筷子上的馄饨。
可它的速度哪里比得过李鹤鸣,他手腕微微一抬,狗嘴就咬了个空。
李鹤鸣看着它,把馄饨放回自己的碗里,蘸足了熬得发白的浓香骨汤,扔进了自己嘴里。
吞之前,腮帮子还嚼了两下。
那狗见此,前肢烦躁地动了动,它讨食不成,本性暴露,鼻子里喷出热气,喉咙中发出威胁的低吼声,嘴边松垮柔软的嘴皮也跟着颤动。
若是旁人被这么条猛犬盯着,怕是早心惊胆战地放下碗,趁着它享用时手脚发软地躲开了。
丢半碗馄饨和被咬下一口肉,这笔账再好算不过。
可李鹤鸣在真龙手下做事,气正胆硬,世间少有令他畏惧的东西。
他见这狗气急败坏似要发狂,脸色都没变一下。
他这两日窝在诏狱里,终于把几名反贼被硬铁锁着的嘴撬开条缝,心情不错。
他难得有兴致,是以故技重施,又夹起一只鲜香的馄饨开始逗狗。
但也只是逗,仍不赏它一口吃的,那馄饨最终都只进他自己的肚子。
来来回回几次,这黑犬肉眼可见地躁怒起来,龇牙咧嘴地冲着李鹤鸣低鸣。
一旁的摊主看得心惊胆战,生怕这位官爷在他的小摊上出事。
摊主认得这狗,来头不小,林府养的猛犬,爱他这小摊上一口馄饨,林家的小姐和家仆时不时会带着它来买一碗热馄饨吃。今天这狗许是跑脱了手,人估计还在后边追。
摊主看着生生把一条好脾气的狗逗得气急败坏的李鹤鸣,思索着要不要提醒他一句这狗主人的身份,还没等开口,就见那狗猛地站了起来。
所谓怕什么来什么,这狗也不知道从哪儿习的鬣狗手段,张开嘴一口就朝李鹤鸣的腿间咬了过去。
若非李鹤鸣反应快,连人带凳子往后撤了一步,今儿怕就得去司礼监报到了。
而这一幕,恰被前来寻狗的林钰瞧见。
林钰那日淋了雨,在家又是发烧又是发寒,足足躺了两日才终于好转,见今日日头好,牵着“三哥”出来晒晒太阳,没想路上一时松了手。
眼下一寻到,就撞见它不知死活地去咬人,咬的还是林钰不大惹得起的人。
林钰吓得一颤,远远地提声唤道,“三哥,回来!”
李鹤鸣听见这声,抬眸看向快步朝他走近的林钰。
她风寒尚未痊愈,吹不得风,衣襟上围了一圈柔软的白狐毛,白皙的脸颊贴着软毛,发间簪着两只碧玉簪,衬得肤色白皙,远胜冬雪。
李鹤鸣一年四季也就这身官服换来换去的穿,冷极了不过在内里加件袄子,外边再披件大氅。
眼下还没到十二月,林钰就穿上了御寒的皮毛,李鹤鸣看着她被狐毛围着的小脸,不由得想:等到了隆冬最冷的时日,她又该如何过活?
难不成学冬日里长一身厚毛的猫,用皮毛把自己裹成个球抱着炉子过吗?
李鹤鸣盯着林钰,林钰却只顾着瞧自己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狗。
她着急地唤了好几声“三哥”,那狗分明听见了,却没回头看她一眼。
它眼下正又怒又馋,李鹤鸣的肉和他碗里的肉,它总要吃到一口。
林钰捡起地上的牵引绳往回收,可她力气小,压根拽不动它。
她隔着一步远站在李鹤鸣面前,目光瞥见他衣摆上的点点血迹,顿了顿,又挪开了视线。
方才这狗张着血盆大口去咬李鹤鸣,林钰看得清清楚楚,她低声赔罪道:“是我没看住这狗,冒犯了李大人,还望李大人不要怪罪。”
李鹤鸣似乎知道这狗是林府养的,眼下听见林钰认下这狗,并不吃惊。
他手里端着的馄饨也不吃了,就这么坐在凳子上瞧着她,那表情活似在看什么稀罕东西。
林钰追狗追了一路,误以为自己弄乱了发髻,下意识伸手往发间的玉钗摸去,手落下来时,指尖又轻轻碰了碰耳上戴着的南海粉珍珠。
李鹤鸣的视线追着她的手,在她粉润薄透的耳垂的定了一瞬,才慢慢转回到她脸上。
他目光锐利,带着一抹强烈的攻击性,林钰有些不自在地蹙了下眉,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好半晌,才听他问了句:“林小姐管一只畜生叫三哥?”
这话多少带了点轻视之意,可三哥是林家悉心养了十年的爱犬,在林钰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她有些不满地呛了一句:“李大人若想,我也可叫李大人一声二哥。”
这是把他和她的狗比的意思了。
不料李鹤鸣不气也不恼,他放下碗,抬眸看着林钰,大方道:“叫吧。”
林钰一愣,呆看着他。李鹤鸣语气淡淡:“叫啊,不是要叫二哥吗?”
他那模样不像在开玩笑,似打算真从她嘴里听见一声“二哥”才罢休。
林钰实在没想到李鹤鸣会一本正经地接她这话,她怔怔看着他,嘴唇嗫嚅半晌,却没能吐出一个字来。
李鹤鸣耐心等着,深潭似的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直看得林钰脸上泛起一抹透粉的红晕。
什么二哥,这人分明出身将门,怎么学了身登徒子的作风。
林钰叫不出口,她也没那胆量当真将李鹤鸣和她的狗比作兄弟,只能装聋子当没听见。
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时犯了难。但三哥却没脑子看不懂局势,也不管自己的主人正被眼前这男人一句话堵得落了下风,只顾盯着桌上飘着肉香的碗。
它哈着粗气,迫不及待地将前肢搭上桌子,伸长了嘴想去吃李鹤鸣没吃完的馄饨。
可李鹤鸣自己不吃,也不赏给它,手一动,就把碗推开了。
也不远,恰在三哥爪子勉强勾得着但又吃不到的距离。
三哥见此,紧皱着鼻头盯着李鹤鸣,喉中再度发出怒鸣,再度气急败坏地冲他狂吠了两声。
若非林钰在后面拽着,怕是又要一口冲他咬过去。
“三哥!”林钰斥道,她埋怨它贪吃,又觉得李鹤鸣是故意在碗里留了两只馄饨勾它。
三哥不听,还在用爪子锲而不舍地去薅桌上的碗。
林钰见吼不住它,火气上头,结结实实一巴掌冲它脑门上拍了上去。
“啪”的一声钝响,扇得三哥脑子发懵,眼神却一瞬就清明了过来。
林钰一把提起它的项圈,勒着它的粗脖子训道:“再不听话就将你炖了煲狗肉汤!”
它显然不是头一次被林钰训,挨完揍立马便安分了下来,它下了桌,扭头偷觑着黑了脸的林钰,有些心虚地舔了舔嘴巴,讨好地贴着她的小腿蹭了蹭。
李鹤鸣见此,莫名想起自己当初在街上唤了她一声“萋萋”,也是被她此般厉声训了一句。
他倒是不知,她脾气原来这么大。
林钰伤寒本就没好,此刻被气得额角一跳一跳地疼。
她牵着这丢人现眼的狗,对李鹤鸣行了一礼:“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便不打扰李大人了。”
说着也不等李鹤鸣回应,牵着狗绳把三哥拽走了。
可怜它一口馄饨没吃到,还挨了顿揍,回去的路上尾巴都垂了下来。
李鹤鸣看林钰已离开,从怀里掏出块碎银放在桌上,打算回诏狱继续办案。
可还没上马,忽然听走出十来步远的林钰小声训狗:“平日在家里好吃耍懒就罢了,在外面还什么脏东西就去咬!”
李鹤鸣听得这话,以为林钰说的“脏东西”是他碗里没吃完的馄饨,但下一秒又听她道:“下次再去咬男人腿间那东西,我叫人拔了你的牙!”
街头吵闹,她声音刻意压得低,以为李鹤鸣听不见,可不知李鹤鸣一双狼耳,在她背后一字不落地听得清清楚楚。
他转过身,眯眼盯着林钰的背影,凉飕飕地笑了一声。
呵,脏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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