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赵海生,又是夏天。
我没说错,夏天对我而言,总是多事。如预料中一样,我高考落败。父亲忽然住进了医院,而米米的哮喘也复发,家里乱得一团糟。赵海生从天而降,租来的房子没装电话,他按我信封上的地址找到我家,那时候我正在煮一锅粥,准备送到医院给父亲。透过木窗户看到他推开院子的门的一刹那,我拿着勺的手停在半空中,眼眶忽然就湿了,门很低,他弯腰进来,用熟悉的声音喊:“请问是夏老师的家吗?”
躺在床上的米米尖叫起来:“夏吉吉,夏吉吉,你的赵叔叔来了哦。”
赵海生进屋来,拍拍米米的头说:“难道我不是你的赵叔叔么?”
米米咧着嘴笑。她的病已无大碍,但医生说要休息。
我给赵海生沏了一杯茶,问他:“怎么忽然回来了?”
“出差,顺道来看看你们啊。”
我说:“您坐会儿,我去医院给爸爸送饭去。”
“怎么夏老师住院了吗?”他说,“我陪你一块去吧。”
医院离家不是很远,我们只需走过一条滨江路,夏天的太阳烤得所有的一切都焉头搭脑,我穿了一条简单的白裙子,裙摆那里有些脏了,很碍眼的难看着。赵海生就走在我身边,三年过去了,他好像一点儿也没变,剪得好看的短发,白衬衫。温和的嗓音问我:“吉吉,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收到你的信呢?”
“我想你会很忙……”
“高考怎么样?”
“不好。”
“夏老师呢,他的病?”
“也不好。”我说。
“我来了。”他把手放到我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没事了。”
我忍了许久的眼泪一下子就飞溅出来。趁他不注意,我飞快地拭去了它们。
赵海生的手从我的肩上移走,又放了上来。他握住我瘦弱的肩,像是要给我无穷的力量。我们在路边的一个小摊子上停下来,他买了一把伞,又给我买了一瓶可乐,爱怜地对我说:“要记得打伞,南方的阳光毒,你看你都晒黑了。”
我们去往医院,医生表情严肃,正在等我们。赵海生跟随医生去了办公室,十分钟后他回来,对我说:“吉吉,你要有心理准备,夏老师是肝癌,晚期。”
我用掌心捂住脸,不让自己在他面前掉眼泪。但我最终还是熬不过灾难的苦痛,哭倒在他的怀里,他的怀抱,是暂时的抵挡,唯一的选择。
父亲得知自己的病情后,只撑了十五天。这条人生的路,他走得太累,得知可以休息,仿佛放下心中大石,轻松吐掉最后一口气,撒手人寰。这期间赵海生一直陪着我们。父亲在学校是临时执教,不享受医保,我们家也根本没有积蓄,所有的钱,都是他花的。事隔三年,他忽然上门,好像就为了专门揽上这一大麻烦。米米还是没有哭,但她好像一夜间长大,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我们蹲在那里收拾父亲的遗物。
最多的还是画,一张又一张。我好象怎么收拾都收拾不好。米米跳起来,抱起它们,拿到院子里想烧掉它,我冲上去拦住她,她朝我大喊:“他们一个个都这样不负责任地走了,你还留着这些做什么?难道还指望它能卖钱吗?”
“夏米米,你怎么这么没良心!”
“夏吉吉,我警告你,你不要乱骂人!”
赵海生过来拉开我们。
米米在画上狠狠踹了两脚,冲出门去。
那天晚上,米米没有回家。我和赵海生一直找,找到夜里十二点,也没有米米的消息。我不知道她会去哪里,如果再失去她……我不敢想像。赵海生安慰我说:“没关系,米米那么大了,不是小孩子了,会注意自己安全的。”
“我不该跟她吵。”我说。
城市里忽然又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滴落在院子里,赵海生赶紧把画往家里搬,我拦住他:“算了。”
“这是你爸爸的心血。”他说。
“米米说得对。没有人需要它。”
“话不能这么说。”赵海生说,“留着它,会是最好的纪念。”
“可是,忘掉不是更好吗?”我点亮打火机,打火机的光照着他的眼睛,我无数次梦想中的黑白分明让人安定的眼睛,我看着那双眼睛坚定的说:“我想要选择忘掉。”
说完,我点燃了那些画。
米米就在这时候出现在门口,她小小的身影,看着那片雨中的火光,失声痛哭。我奔过去拥抱她,雨越下越大,赵海生把我们拉回屋里,拿来毛巾递给我们,可我们只是哭,抱着哭。那是我生命里最漫长的一次痛哭,相信对于米米而言也是的,我们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哭干了最后的一滴泪水,最后虚脱地相拥而眠。
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赵海生没有走,他歪在外屋的那个破旧的椅子上睡着了。我看着他亲切的面孔发呆,他忽然睁开眼,吓我一大跳。我换了一件干净的衣服,是米米的,他一时分不清楚,所以没喊我的名字。
“醒了?”我问他。
“噢,是吉吉。”他说,“你们姐妹俩有时还真难分。不过一说话,我就知道了。”
“饿了吧,我去做早饭给你吃。”
“不用了。”他说。
我低下头:“您要走了吗?”也实在不好意思再麻烦人家了。
“是啊。”他有些艰难地说,“北京那边,一直在催我回去。”
我努力给他一个微笑:“您快回去吧,等米米考上北京的大学,我们一起去北京找你噢。”
“好。”他说,“我等着。”
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钱来,放在桌子上。我走过去拿起它们,硬要塞回他手里。他解释说:“吉吉你听好,这些是我借给你们的……”
“赵先生,请照顾我的自尊。”我说,“您已经借得太多了。”
米米也起床了,靠在门边,看着这一切。然后,她飞快地走过来,从赵海生的手里接过那些钱,优雅地说了声:“谢谢。”再退回门边去。
“我跟电信局申请了电话,这两天就会来装。我会打电话给你们。你们照顾好自己,不要让我担心。”赵海生说完,走了。
米米声音清脆地说:“赵叔叔再见。”
院子的门关上了。
他走,如同他来,都是那么的突然。但米米手里的钱还是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跑到厨房里去,装做忙碌。米米跟过来,教育我说:“姐,自尊有时候是最无用的东西。”
我呵斥她:“闭嘴!”
“那个赵海生,他是心甘情愿的。”
我把手里的抹布扔到地上:“我叫你闭嘴!”
“好的。”米米说,“现在就我们俩个相依为命了,我会很乖的。”
夏天完全过去的时候,我在一家大超市谋到了一份收银的工作,这期间我姨妈来买过一次东西,她已经不再需要家族的面子,因为她知道,这个时候要面子就一定要付出票子。我替她算完账,她拿走她的东西,我们只是微笑一下,亲人犹如路人,不知道九泉之下的母亲看了后该是大哭还是大笑。生命走到尽头,一切责任都会卸下,冷眼旁观,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但我还不能,我还有米米,米米是我的希望。
可是米米还是让我失望了。
那天下班已经是九点半钟。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的时候遇到了几个小混混,他们对着我就是一顿拳打脚踢,那顿打来得太突然,我根本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倒在了地上,然后感觉到脸上在流血,但不知道是哪里在流血。
“夏米米。限你三天内把钱还回来,不然有你好看的!”
我知道,他们认错人了。
我挣扎着回到家里,我在水龙头下清洗伤口的时候米米回家了,我转头看她,她惊呼起来:“姐,你怎么了?”
我用力推开她。
“我知道是谁干的,我去找他们算账!”米米往门外冲,我赶紧上去拦住她,她看着我脸上的伤,眼泪刷刷地往下掉。
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如果你敢去,就永远不要再回这个家!”
米米扶我坐下,拿来毛巾替我擦拭脸上的血迹,哭着说:“姐,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你痛不痛,我们去医院……”
“米米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做了什么?”
“有个男的约我出去玩,我偷了他的钱。谁知道他是黑社会的,姐,这回我麻烦大了,怎么办啊?”
“偷了多少?”
“一千多块。”
“钱呢?”
“请同学吃饭吃掉了。”米米趴在我大腿上哭诉,“姐,姐我没有办法,我不想让别人瞧不起我!我跟他们撒谎,说我在北京有个有钱的干爸,我怕他们不信……”
“没事米米。”我咬紧牙关安慰她,“你不要再犯错了,一千多块而已,我可以想到办法的。”
“姐。”米米说,“我真的很烦啊,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好好读书。”我苍白地说,“可不可以呢?”
她朝着我用力地点点头。
我自然是没有什么办法可想,我每月的工资是八百块,就算全预支回来,也不够米米还债,我真不知道她请人吃的是什么山珍海味,一下子可吃掉这么多钱。或者她还有什么话没有跟我说,但我也没能力气去盘问她,只期待以后不要再出事就好。第二天我下班回家,米米已经放学,在做作业。她很久没有这么乖巧过了,不过唯一说得过去的还是她的成绩,她聪明,只需付出别人一半的精力,成绩就不会太难看。见我进门,她神秘地一笑说:“刚才有人打过电话来。”
我心一跳。
家里的电话,除了米米的同学打,就是赵海生。
“你没乱讲什么吧?”我问她。
“没。”米米说,“厨房里有麦当劳的汉堡,你不用做晚饭了,我已经吃过。”
“你哪里来的钱?”
“有人愿意请的。”米米说,“求着我吃的,不吃白不吃。”
我看着窗外惨谈的月色,觉得我就要晕过去。
我没有吃米米带回家的汉堡,而是自己煮了粥来吃。我喝粥的时候,米米走到我身边来,看着我,用教训我的口气说:“姐姐,这个世界是弱肉强食的,我们弱者,要用脑子战胜强者,不然,是没可能混下去的。”
“那是你的原则,而我有我的原则。”我说。
米米拿开我的碗,摊开我的手掌:“姐姐,你信不信宿命。我替你看过了,你这双手不是干粗活的,我们夏家的人,都不是干粗活的,我们要高贵地活着,不管用什么样的手段,你明白吗?”
我看着米米,我心爱的妹妹,她是那么那么的陌生。
“姐姐,你还恨妈妈吗?”她问我。
我不知道如何做答。
“其实我早就不恨她了。”米米说,“如果我是她,我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的,人不往高处走,这辈子没有活头。”
“可是,你也不能去偷!”
“姐姐你错了,我不是偷。”米米纠正我说,“他摸了我的手,这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
我惊讶地看着米米。
“你放心,他只是摸了我的手。”米米说,“我聪明的,不会让人家随便占了便宜,将来第一个吻我的男生,一定要是很帅很帅的,我看得上眼的。”
“可是,”我指着我脸上的伤无力地对她说,“你才只有十六岁,怎么保证这一切都全在你掌控之中?”
她沉默。过了好半天说:“姐,我给你唱首歌吧。”
米米的旧钢琴坏了,有好几个键都发不出声音,可她坚持着每天都弹,残缺的调子,她带有童音的歌喉,轻轻地唱:大海不知道,弄潮的人啊,夏天过了秋天它不会再来,不会再来……
这是妈妈爱唱的一首歌。我惊讶米米竟能完全记得它的歌词。一时兴起,我拿了纸笔替米米画画,穿白衬衫的少女,扎了双辫坐钢琴前歌唱,天真却孤单的眼神。我随手画的,米米很喜欢,抢过去捧在手里欣赏良久。
“姐,你有没有想过当画家?”
“呵呵。”我说,“爸爸的教训还不够吗?”
“那你猜猜我的理想?”
“当明星?”
米米从小爱美,喜欢被万众瞩目。这一点我还是清楚的。
兴许是被我猜中,她嘿嘿的笑。表情竟有些羞涩。
那晚我睡不着,我想念赵海生,怀念他的手放在我肩上时的温热。我相信这个世上惟有他能度我于水深火热之中,但我没有米米那样的野心,清楚我与他永远是两个世界的人,隔海相望,今生无缘,惟有放手,方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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