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喧天的青泥洼小广场上,有了几分喜庆的模样。洋房门前红旗招展,火红的标语在风中猎猎飘扬:从草屋到天堂!欢欢喜喜搬新家!共产党万岁!人民万岁!
文工团也适时加入了宣传。广场前的小平台上,袁飞燕和杨欢正在表演《夫妻识字》,周围的群众随着演出进行连连叫好。大令和甄精细也挤身在人群中,看得甚是开怀。
广场上虽然人潮拥挤,但登记要房的牌子前,却不见人影。公安人员清理着墙上、电线杆上贴着膏药似的一张张传单,围观的群众却在言之凿凿细数着洋房内的闹鬼传闻。
高大霞跟着傅家庄和高守平一来,邢团长就跑过来说,老百姓的胆儿还是小,说吃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也得噎个半死。
高大霞自信地说:“放心吧,等会儿我一说,大伙儿就敢住了。”
舞台上的《夫妻识字》演完了,傅家庄阔步上台,环视着台下的群众,朗声说道:“让大家住洋房,不是天上掉馅饼。你们想想,这洋房是谁盖的?是咱们老百姓。可是,盖房的却住不起房,这不是悲哀和不公平吗?现在,共产党来了,就是要让咱们老百姓有工做,有饭吃,有房住!”
话音刚落,四下爆发了一阵潮水般的掌声。
“洋房我们也想住,可是不敢住呀!”台下有人挥动着手里的传单,“不能为住个洋房,命都不要了吧!”
人群中传来一片附合声,高大霞忍不住了,冲上舞台:“大家越不敢住,在背后捣乱的国民党越高兴,那些反动传单、反对标语,都是他们弄出来吓唬大家的,咱们不能信哪!大伙想想,有共产党给咱们撑腰,咱们就是这个城市的主人,咱们就应该理直气壮住进咱们自己盖起来洋房!”
众人议论纷纷。人潮中,大令提着装满了宣传单的包裹穿行而过,朝另一个方向走开了。
空地上,高大霞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大家都认识我吧?”
“认识,你是高掌柜!”有眼尖的群众高喊着吃过高大霞的海麻线包子,夸奖他们家的海菜包子好吃。
高大霞来了精神,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都是乡里乡亲,我就再说两句实话,大连街上的洋房可是有数的,你怕来怕去,等明白过来,别说好洋房没有了,就是小板房、小平房怕是也没有了!到那时候,你再哭爹喊娘也没有用啦!等再过个三十年、五十年、七十年、八十年,你的子子孙孙买不起房、结不了婚那一天,他们要是知道大连街上还有白住洋房这样的好事,你们都给错过去了,不得恨死你们呀!到那时候,现在这些洋房能值多少钱,谁知道啊!你们要是都不愿占这个便宜,我高大霞可就不客气啦!”
高大霞说的虽然都是大实话,但句句在理,围观的群众没等她说完,便纷纷跑去排队登记。《拥军花鼓》的音乐声中,文工团演员们敲锣打鼓又涌上来,伴着欢快的男女对唱,将现场的氛围推向了高潮:“正月里来呀是新春,赶上那猪羊出呀了门。猪啊羊呀送到哪里去?送给那英勇的八呀路军!”
高大霞顺手抓过了几条红绸子,朝文工团员们喊着:“来,都扭起来!”
邢团长领着演员们给大伙分发起红绸子,众人随着鼓点欢快地扭动起来。高大霞正往腰间系着红绸带,蓦的看见方若愚也有人群中,便跳下台挤到了他面前:“挽霞子,你是来看热闹呀,还是准备打算搞破坏?”
方若愚好气又好笑地看着高大霞:“高大霞,你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来。大伙儿都高兴的事,我当然也高兴了。”
“真高兴好,”高大霞从工作人员桌前拎过一条红绸子,塞给方若愚,“别光耍嘴,来,真高兴就扭起来!”说着,自己随着鼓点扭动着腰身,眼睛直勾勾盯着方若愚。
方若愚迟疑着,见傅家庄正向这里看来,台上的袁飞燕也在远远望着他,便接过高大霞手里的红绸带,利落地捆在了腰间,随着高大霞扭进了队伍里。
高大霞看着方若愚的动作,不满地数落:“你看你扭得,跟受罪似的,一看就是对分房运动不满。”
“你别上纲上线。”方若愚喊道,“当年苏联红军进大连的时候,我也扭过,比你扭得还欢实!”说罢,方若愚赌气一般,扭动的幅度骤然大了许多。
“不错,装得挺像,继续装。”高大霞瞪着方若愚,对着他扭起来。两人恍如两支斗舞的大花鸡,很快便吸引了全场的视线,围观的群众不由大声为他们叫起好来。
高大霞或许是求胜心切,不一会就气喘吁吁,方若愚倒是依然斗志昂扬,他正摇头晃脑扭得欢得,脸上的表情突然怔住了。原来,人群中正有一双眼睛盯着他,而那双眼睛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是麻苏苏。她冷冷盯着方若愚,面无表情。方若愚脚下的步子顿时乱了分寸,几步都没踩在点上,扭动的幅度也立即小了下来,扭也不是,不扭也不是,姿势颇为怪异。高大霞瞧着方若愚变形的动作笑起来,旋即也看见了人群外的麻苏苏,兴奋地朝她招着手:“大姐,来呀,热闹一下。”说着又取过一条红绸子,过去不由分说便往麻苏苏腰上绑起来。
麻苏苏连忙推辞道:“我不行,不行。”
“这有什么行不行的,凑个热闹,瞎胡乱扭呗。”高大霞笑呵呵地把麻苏苏拉进了场子里。这下麻苏苏不得不与方若愚相视而立了,她脸上现出一阵难以言喻的局促,原本还尴尬着的方若愚顿时放来了,脚下的动作再无顾忌,冲着麻苏苏开心地扭动起来,好似一只长着红色长尾的大花鸡。
“大姐,你看我,看我动作!”高大霞不甘示弱地为麻苏苏演示起来,朝她投来了鼓励的目光。麻苏苏无奈,只得跟着扭起来。于是,场地中间的大花鸡转眼变成了三只,三只花鸡中的两只看上去都扭地格外开心,只有麻苏苏揣着一肚子的恼怒,还得敷衍下去。
“大姐,你什么时候来的?”高大霞喘着粗气问。
“来一会儿了。”麻苏苏气喘吁吁地回答。
“我刚才在台上讲话,讲得好吧?”高大霞问。
“好,好,老有水平了。”麻苏苏大声赞叹,“大霞,我原来都不知道你口才这么好,出口成章,妙语连珠,一听就是当大官的材料呀!”
“还是大姐会说话!”高大霞深感知音难觅,“大姐,你没要套洋房?”
麻苏苏迟疑着,脚下的步子顿了顿:“我,我有地方住,不好多吃多占。”
“你住在店里,应该符合要房条件,大姐,够条件就赶紧要,过了这个村可真没有这个店了。”
“那,那我得要。”麻苏苏底气不足地说道,“你不要啊?”
高大霞摇了摇头:“本来我想领头要一套,你看现在,我这么一发动,都抢了,我得发扬风格,仅着大家伙先来。”
麻苏苏一竖大拇指:“大霞,大姐太佩服你啦!”
高大霞笑了笑,拦下了满头大汗的麻苏苏:“你别扭了,快去排队要房吧,晚了可要后悔一辈子!”
“好,好!”麻苏苏解下了红绸子,回头看了眼方若愚,挤了挤眼睛。方若愚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扭动的幅度小了下来,无奈地走向了另一边。
“怎么,不装了?”高大霞擦着额头上的汗。
“我还有事。”方若愚心不在焉地答道,快步走开了。
登记要房的市民排起了长队,高守平平带着公安干警在维持秩序,突然,随着一声枪响,不远处的一幢洋房前大乱起来,漫天飞扬的传单从二楼一间窗户里飘散落下,遮蔽了日光,围观的群众和排队的市民四散奔逃,场面一时失控。
高守平带着战士朝洋楼奔去,傅家庄指挥疏导着人流。
洋楼上的大令将手里最后一摞传单撒出去,这才转身奔去楼梯。一名公安战士怒喝着奔上楼来,被大令一枪击倒,楼梯下的两个战士稍一犹豫,也中弹倒下,门口冲进来的人越来越多,大令一边射击,一边倒退着上楼,不料脚下一滑,崴了一下,她忍痛跑向露台。
傅家庄和高守平冲到二楼,搜查了每间屋子,不见异常,两人推开厕所门,见窗户大开,楼下,是一条安静的街道。
“看清是什么人了吗?”傅家庄问。
高守平沮丧:“是个姑娘,上回在大连港,逃跑的应该也是她。”
傅家庄刚要说什么,身后蹲位间里有轻微响动,两人都一惊,提枪逼了过去,闪到两侧,枪口对准了厕所,傅家庄低声命令:“出来!”
里面没有动静,高守平厉声:“快出来!”
门轻轻开了一条缝,提着裤子出来的居然是瑟瑟发抖的杨欢。
“有一个女的,跳窗跑了。”杨欢带着哭腔说道,“太吓人了,姑娘还有干这个的。”
洋楼里重新安静下来了,厕所的天棚上,一块板子移开,露出大令的一张脸,她撑着身子,单腿跳了下来,另一只脚由于惯性,撞到了地上,痛得她呲牙裂嘴,“咝”了一声。
一片狼籍的广场上,已经空无一人了。
“白忙乎了。”高守平沮丧地看着四下。
“搬家运动这才刚开了个头,不能拉倒呀,”高大霞焦急地说,“要不我搬进去住吧,给大家伙带个头。”
傅家庄想了想,摇摇头:“老百姓知道你是我们的人,只怕你带这个头,没有说服力。”
高大霞问:“那怎么办?”
傅家庄说:“最好找个今天来登记的人,就住这个小洋楼。”
高大霞眼睛一亮:“我知道该找谁了。”
高大霞要找的人,是麻苏苏。面对高大霞热忱的目光,麻苏苏一脸为难:“妹妹呀,你还是饶了大姐吧,我还想多活几年。”
“大姐,今天这个事,肯定是国民党特务搞破坏,你要是住进去,我们会派人保护你的。”
“你们能管得了人,管不住鬼呀!”麻苏苏从兜里拿一张传单,“这是我捡的,你看看,说9号洋楼原来住着个日本商社的什么经理和他小老婆,他老干往日本贩卖中国劳工的缺德生意,他小老婆在洋房里被人活活剥了脸皮,一到晚上,就阴魂不散,出来在小洋楼里晃荡来,晃荡去。”
一旁的甄精细打了个寒噤:“姐,你快别说了,吓死人了!”
“这都是坏蛋编的瞎话,为的就是不让大家住。”高大霞拿过传单,几把给扯碎了,“大姐,你说的这个事我也打听了,小日本的小老婆是病死的,根本就没有什么剥脸皮的事。”
“那死在小洋楼里是真的吧?多不吉利呀。大霞,我不敢住。”麻苏苏连连摇着头。
高大霞哭笑不得:“姐,这天底下,哪栋房子不死人?哪个山头不埋人?你要是因为哪个房子死过人就不住了,那大连街上的老房子都得扒了重盖。”
麻苏苏哀求着:“大霞,你别为难大姐了,别看大姐块头大,胆小呀!”
高大霞叹了口气:“行吧,你要就是害怕,就算了,这房子我住。明天我要是还能活着出来,大家伙也就知道传单上的东西是在胡说八道了。”说罢,高大霞起身朝外走去。
“大霞,”身后传来麻苏苏略显犹豫的呼喊,高大霞回头,见麻苏苏狠狠一咬呀:“冲着你,我住啦!姐就是给吓死了,能帮你们共产党一把,我也心甘情愿!”
高大霞激动地上前,一把抱住了麻苏苏:“大姐,我怎么谢你好呀!”
听说高大霞居然把麻苏苏说服了,傅家庄有点意外:“没想到,关键时候麻苏苏这么支持咱们的工作。她搬进去的时候,咱们得敲锣打鼓欢迎她搬新家!”
敲锣打鼓声中,高大霞亲自率领着众人,肩扛手提着被褥垫子、锅碗瓢盆,簇拥着麻苏苏搬进了洋楼。站在一楼客厅地中央,麻苏苏打量着房子,脸上还是挂着不安:“真没事儿吧?”
“放心吧,今天晚上我们有同志在外面站岗放哨。”傅家庄说。
“放心吧大姐,鬼呀神的你就不用怕了,就是来个把儿国民党特务,也有傅家庄和守平对付,你安心睡你的大觉!”高大霞打着保票。
“那就辛苦你们了!”麻苏苏朝众人鞠着躬,心里盘算着晚上的行动。
大令因为崴了脚,从洋楼出来,就近藏到了良运洋行,甄精细给大令肿起的脚上着膏药,心痛得眼圈泛红。
大令见状,噗嗤笑起来,伸手挠乱了甄精细的头发:“你哭什么,我又没死。”
甄精细抬头望着大令:“听到枪声,吓得我都,我都……快尿裤子了。”
甄精细话音刚落,大令笑得花枝乱颤,甄精细见大令笑了,也不由随着低笑起来。
门前的风铃轻晃起来,麻苏苏进来,甄精细连忙起身迎了上去:“姐,咱真要搬到小洋楼去啊?”
麻苏苏点头,过来看大令的伤势:“强点了吗?”
大令又恢复了往日波澜不惊的神色,点了点头。麻苏苏看见她的头饰,愣了下,大令意识到了,慌乱摘下头饰,放在桌上。
麻苏苏笑了笑,回身看了一眼甄精细,从桌上拿起头饰,贴心地理又别在了大令头上,微笑地打量着一番:“年轻真好,怎么戴都好看。”
“大令戴什么都好看。”甄精细欣然一笑。
麻苏苏收起笑意,回身吩咐道:“叫个车,把大令送走。”
甄精细迟疑道:“姐,我去照顾一下大令吧。”
“你还有任务,晚上跟我去住洋房。”
甄精细缩了缩脑袋:“姐,我害怕闹鬼。”
“不闹鬼,咱就不住了。”麻苏苏的嘴角,扬起了一丝诡秘的微笑。
吃完晚饭,两人来到洋楼,高大霞已经收拾好了房间。甄精细怯怯地打量着房子,颤着声说:“姐,我还是怕,鬼来了可咋办哪。”
“我求求你了精细,不稀絮叨吧,鬼要来了我让它先吃我,好不好。”从知道要来住洋房,甄精细一直在念叨怕鬼的事,麻苏苏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没事呀精细,晚上你和大姐睡楼上,我在楼下看门。外面还有傅家庄和守平,都带着枪哪,有鬼也给吓跑了。”高大霞安慰着甄精细。
麻苏苏回身朝甄精细使了个眼色:“精细,烧壶水去。”
“烧好了,我都凉着哪。”高大霞说着要去倒水。
麻苏苏连忙拉住她:“你是客人,我是主人,快坐着。”
高大霞笑呵呵坐在沙发上:“这东西是比板凳好,软乎乎的,真不错。”
麻苏苏高声应着,在桌子前倒了一杯水,从袖口里摸出一个小纸包,往杯子里倒了点白色的粉末,晃了几下,粉末便很快溶解开了。
高大霞全然没有注意到麻苏苏的小动作,惬意地躺倒在沙发上:“在这上睡觉也能挺舒服。”
“别说,小日本净用好东西。”麻苏苏端了两杯水过来,一杯递给坐起来的高大霞,一杯自己喝起来。高大霞喝着水,抑头看着头顶的水晶吊灯,啧啧赞叹:“这大灯,真漂亮。”
洋楼外,傅家庄和高守平呆在汽车里,盯视着亮着灯光的洋楼。
“傅哥,特务能来吗?”高守平打着哈欠。
“来不来我们都得在这守一夜,这也是为麻苏苏负责。”傅家庄声音哑声,连续奔波了数日,他也有些倦怠了,眼神有些迷离。
洋房里,高大霞又检查了一遍门窗,准备休息。二楼走廊里,甄精细探出头来:“姐,你别自己在楼下睡了,咱三个都睡楼上吧。”
“大姐都上楼了,你快去睡吧。”高大霞指指沙发,“我在这儿歇会。”
见甄精细还在犹豫,高大霞督促:“去吧,你大姐胆小,好害怕了。”
“姐,你不怕呀?”甄精细问。
“我们共产党员,都是无神论者,不怕,去吧,我开着灯。”高大霞挥了挥手。
甄精细慢慢离去,眼神复杂。
麻苏苏下的药起了效果,高大霞躺在沙发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吊灯摇晃着,有细微的粉末落下,发出沙沙的轻响,熟睡的高大霞浑然不觉。甄精细倒吊在房梁上,正用锣丝刀撑着吊灯铁索上面的一个环扣。楼梯上,穿着睡衣的麻苏苏不时观望楼下,高大霞还在醋睡。
吊灯晃荡着,吊灯环扣一点点张大,撕扯着粗粗的电线,灯光诡异地闪烁了几下,忽明忽暗。
甄精细看着下面的高大霞,有点于心不忍。麻苏苏低声呵斥:“快点儿!”
甄精细咬了咬牙,又动作起来。
麻苏苏急迫地看着吊灯,吊灯的吊环扣眼看着要断开。甄精细哭丧着脸:“姐,这太坏了吧?”
麻苏苏凶狠地瞪着甄精细,示意他动作快点。
四下一片寂静,晚风吹打着树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响,车内的高守平轻轻打起了鼾声,傅家庄也睡了过去。街道上突然传来几声狗吠,傅家庄猛然睁开眼,连忙将目光投向楼里。
窗户里的灯光频繁闪烁起来,傅家庄警觉地坐直身子,推门下车,疾步朝洋楼走去。到了门前,傅家庄推门,发觉大门从里面反锁上了,他大力地拍起大门来:“大霞,开门!高大霞!开门哪!”
拍门声和傅家庄的叫喊声越来越急促,麻苏苏示意甄精细赶紧下来。
里面的灯光鬼火一样眨着眼,越来越频繁,傅家庄心里的不安也越来越浓,他掏枪对准钥匙暗锁处,扣动了板击。
突然的枪响惊醒了高大霞,她忽地坐起,睡眼惺忪地四下张望,却见房门洞开,冲进来的傅家庄望了一眼吊灯,张开双臂疾步扑向惊愣着的高大霞,抱紧她随着沙发一道翻向了后面。电光火石间,吊灯骤然脱离房顶,轰然砸落下来,将地板上砸出一个坑来,这个坑的位置,刚才正放着高大霞躺着的长条沙发。
洋楼里一片黑暗,傅家庄扶起惊魂未定的高大霞。
枪声不光招来了高守平,也“惊醒”了麻苏苏,她慌里慌张地出现在二楼走廊上,大声询问着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高守平打开壁灯,明亮的光线骤然驱散了四下的黑暗。
麻苏苏带着甄精细从楼上下来,看到满地的狼藉,故作惊讶地惊呼:“妈呀,真闹鬼了!精细,咱不住啦!”说着,便大呼小叫朝门口跑去。甄精细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跑了出去。
客厅里,傅家庄仔细查看着落地的吊灯环,又看向房顶,眼里现出几分怀疑。一旁的高大霞喃喃自语:“怎么能突然掉下来?”
“不应该是偶然的。”傅家庄盯看着头顶的房梁,“等天亮了,好好查查。”
高守平有些害怕:“姐,不会真有鬼吧?”
天亮后,傅家庄爬上了房梁,检查后确认,确实是人为捣的鬼。
良运洋行门前,一大早很是热闹,麻苏苏站在人群前,面带倦色地哀求着大家:“各位邻里邻居,你们就别问了,让我和精细缓一缓。”
“麻掌柜,你看见的到底是男鬼还是女鬼?”
“我哪记得呀。”麻苏苏满脸苦相,将目光探向了甄精细。
甄精细煞有介事地描述道:“是个女鬼,披头散发,没……没有脸。”
众人大惊:“那肯定是小鬼子的小老婆!”“对,她被剥了脸皮!”
“听说高掌柜还和女鬼撕把起来了?”隔壁老王的老婆问。
麻苏苏夸张地一拍巴掌:“多亏了公安局的傅处长,他朝女鬼开了好几枪,才救下高大霞!”
“听说房梁都砸下来了,差点砸死高掌柜。”老王大声说。
甄精细火了:“这不是胡说八道吗?房梁哪掉了?掉下来的是吊灯!”
“看来,小日本的小老婆这是阴魂不散,要护着她家的房子呀!”隔壁老王的老婆总结道。
洋楼闹鬼的各种版本,一上午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刘曼丽闻讯跑来时,还以为高大霞真像传闻的那样,已经不在人世了,她一跑进院子,就哭得梨花带雨:“这个死大霞,她逞什么能呀,偏住进这鬼屋来找死,她死的屈呀,还没成家就死了。”
“谁说我死了。”高大霞哭笑不得地从屋里出来,“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
刘曼丽一愣神,长舒了一口气:“外面都传昨晚住在这的人,都叫厉鬼咬死了!这鬼闹的,不信都不行了,有说是剥了脸皮的女鬼,有说是长着三个脑袋的厉鬼,还有说是一公一母的两口子老鬼。”
“行了嫂子,你当这是说聊斋哪,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高守平打断刘曼丽的信口开河。
出了昨晚的事,高大霞把嘴皮子磨破了,麻苏苏说什么也不来住,李云光和傅家计合计着不能让洋楼空下来,空下来,就意味着洋楼闹鬼的传言是真的,就意味着搬家运动无法继续开展下去了。高大霞挺身而出,要自己来住,李云光不同意:“我们自己的人住进来,群众不会相信,没有说服力。”
傅家庄说:“我们再好好动员一下,应该有不怕鬼的市民愿意住进来。”
“最好找一位在市民中有点影响力的人。”李云光补充道。
傅家庄面露难色:“昨天晚上的事已经传得满城风雨,这种人,怕是不太好找。”
谁都没有想到,请愿住洋楼的人出现了,居然是袁飞燕。
“小袁,这个事你还是再考虑一下。”经过昨天晚上的事,傅家庄显然有些顾虑。
“我考虑过了,大言不惭地说,我演过喜儿,很多观众都认识我,如果我住进来了,应该会有很高的关注度。”袁飞燕的话,无疑与李云光的想法不谋而合。
“你不怕吗?”傅家庄问。
袁飞燕展颜一笑:“有什么好怕的?我才不相信什么鬼呀神的,就像白毛女,都说是鬼,其实是人。不过,老百姓害怕也正常,他们被殖民者统治了几十年,一下子成了这个城市的主人,肯定不能很快转换自己的角色,即便有些顾虑,也可以理解。如果我们引导和方式方法得当,肯定会有更多的民众响应。”
傅家庄赞许地看着袁飞燕:“不愧是搞文艺宣传工作的,说得头头是道,句句在理。”
袁飞燕脸颊上飞起一团红晕:“傅大哥真会说笑,在我眼里,你可是最大的抗日英雄,我还要向你好好学习呢。”
“好汉不提当年勇,这次你能挺身而出,就是搬家运动中涌现出来的巾帼英雄。”
“巾帼英雄可不敢当,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我能尽一点微薄之力。”
“客气了小袁。”傅家庄说,“我分析,敌人不会就此罢休,你搬进来以后,他们还会继续捣乱,直到把你逼走为止。所以,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
“傅大哥想派谁来?”袁飞燕问。
“让守平同志保护你。”
袁飞燕摇了摇头:“如果可以,我想请一个人来保护。”
“谁?”
袁飞燕凝视着傅家庄:“你。”
傅家庄脸上现出一丝为难:“这个……”
袁飞燕佯装生气:“昨晚你不是就在这里吗?你担心别人的安危,就不担心我了?”
傅家庄迟疑了片刻,微微点了点头:“好吧。”
袁飞燕笑起来:“其实,我不光会邀请你一个人,还要邀请很多人。我想好了,我这个家要搬得热热闹闹、轰轰烈烈,让整条街的人都知道,有不怕鬼的人来了!”
傅家庄来了兴致:“你具体说一下。”
“我打算今晚在洋楼举行一场舞会,我要把文工团的人都请来。”袁飞燕顿了顿,含情脉脉地看着傅家庄,“当然,你是我最尊贵的客人。”
袁飞燕把自己搬家的想法回去跟邢团长一说,邢团长有些顾虑:“这个事你可要想好了,洋楼闹鬼的说法儿我可以不信,那也不可怕,可怕的是国民党特务要闹鬼,他们闹起来,那可就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事了。”
袁飞燕坚定地说:“团长,你不用再劝我了,晚上你就跟大伙儿一块去参加舞会就行。大家辛苦了这么久,全当是放松了。”
邢团长说:“好吧,这事有傅处长为你保驾护航,我也应该放心,就是多嘱咐你几句。那什么,搬家是体力活,我马上安排人,帮你搬过去。”
“谢谢团长了。”袁飞燕高兴地给邢团长鞠了一躬。
傍晚,邢团长开着他的摩托车来了,挂斗里放满了袁飞燕的日常用品,大家上前动手搬着东西,金青眼尖,看见一个盒子里盛着袁飞燕扮演白毛女时用的白色假发套,好奇地打趣道:“飞燕,你还有私货啊?”
袁飞燕说:“有时候在宿舍练功,戴上这个唱起来才能找到感觉。”
邢团长说:“飞燕这个说法儿对,我要是不扮上黄世仁的妆,怎么也找不着当老地主的感觉。你这个地主婆,也是这样的吧?”
“还真是。”金青笑着说。
杨欢从洋楼出来,朝众人招呼道:“你们辛苦点往里搬吧,我去给各位买点好吃的。”
“我开车带你去。”邢团长跨上了摩托。
金青调侃道:“杨欢,团长要去,这是不用你掏钱了。”
邢团长脸色一白,从车上下来:“拉倒吧,还是你自己去吧。”
众人哄笑起来,看着杨欢小跑着离开了。
杨欢到了良运洋行,一边往篮子里挑着食品,一边把袁飞燕住洋房的事说了。麻苏苏冷着脸说道:“这个丫头片子,还真是不知死活呀。她要是活腻歪了,咱们谁也别拦着。”
“别呀大姐,我俩毕竟同事一场,能不能吓唬吓唬就得了。”杨欢央求道。
麻苏苏斜眼看着杨欢:“怎么着,你还护上她了?杨欢,你可别忘了,她是喜儿,你是穆仁智,黄世仁家的奴才!”
天刚黑下来,洋楼里已经灯火通明,热闹了起来,长长的餐桌上,摆满了冷饮和拼盘。邢团长率先发表起祝酒词:“飞燕搬家,按照传统,第一顿饭是温锅,咱们应该送点粉条、豆腐、鱼、白菜和发糕,可飞燕搬的这是洋房,送这些不太般配,大家伙就凑了份子,办了这桌酒席。”
“谢谢大家,今天都要不醉不归啊!”袁飞燕大声说。
“飞燕,大伙肚子都叽里咕噜叫了,是不是该开席了?”杨欢喊道。
“再稍等会,傅处长一来就开席。”袁飞燕说。
“那大家再忍忍。”邢团长大度地一挥手,“我‘黄世仁’都不怕饿成‘杨白劳’,你们怕什么?”
众人哄笑起来。正说着话,门口传来脚步声,进来的正是傅家庄,他身后还跟着高大霞,袁飞燕刚才还挂在脸上的喜悦,一下子黯淡下来。
高大霞手里提着大葱和粉条:“飞燕,这是我和傅家庄一点心意,来,收下。”
袁飞燕没有伸手,邢团长连忙把东西接过去:“哎呀,刚才还说温锅少不了大葱和粉条哪,二位这就送来了。”
洋楼外不远处,甄精细躲在一棵树后,一直观察着洋楼里面的动静,看到院门关上了,他才离开。回到洋行,他跟麻苏苏数落起洋楼桌上摆放的各种好东西,禁不住咽着口水。
“吃吧,就怕他们吃进肚里不消化。”麻苏苏语气阴冷。
“要不,咱现在也过去,或许还能蹭口好的。”甄精细投去探寻的目光。
“不急,等他们吃好喝好完了,咱们再去助兴。”麻苏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时候,这闹鬼的好戏,才能正式开演。”
外面传来门铃声响,进来的是方若愚,他手里提着一个白色帆布袋,里面装着他新写的一些标语。
“你的标语可是起了大作用,让共产党的搬家运动闻风丧胆,我得跟大姨给你邀功呀。” 麻苏苏说道。
方若愚说:“那用不着,我干的都是小事,大姐你亲历亲为,才让搬家运动成了笑话,这一天里,全城都在说洋房闹鬼的事。”
“今天晚上我们还要接着闹。”甄精细得意地补充道。
“怎么,大姐今晚还要去住洋房?”方若愚问。
麻苏苏一笑:“我不住了,我负责去闹鬼。”
“闹谁?”
“喜儿。”麻苏苏说。
一听这个名字,方若愚的心不由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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