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照开了晨雾,公安局内,忙碌的一天已然开始了。
散会后,傅家庄在办公室内迎来了第一位访客。文工团的杨欢一早便找上了门来,前来办理去往山东的通关证明。文工团接受了胶东地委的邀请,将在今晚八点的演出结束后,搭乘晚上十一点的轮船去往烟台进行演出。
“邢团长跟我说了。”傅家庄将证明材料递给了杨欢,“你拿着这个,去一楼综合科二室,审核一下,直接办理通关证就可以了。”
“谢谢傅处长。”杨欢站起身来。
“不客气。”
办完了手续,杨欢径直奔向了刘曼丽的办公室。从内心深处看,杨欢委实是不愿意主动去接近刘曼丽的,可于公,他接受了麻苏苏的命令,要将刘曼丽作为组织安放在公安局的长线鱼饵来培养,于私,他也期盼着能顺利达成大姨的要求,以便能让大姨兑现她的承诺——那个可以毫不费力将袁飞燕握在手里的承诺。
刘曼丽显然被杨欢的突然拜访吓得不轻,杨欢注意到他推门的那一刻,刘曼丽的神色异常慌乱,并且见到他后脸上的反应第一时间并不是惊喜而是惶恐,旋即又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后的文件。杨欢经受军统培训多年,自然看出了刘曼丽是在试图隐藏桌面上的某样东西。不过以他的老辣干练,刘曼丽蹩脚的保密工作在他看来简直不值一提。他只消柔声劝慰刘曼丽几句,放松她的警惕,而后将她拥入怀中,倾诉自己的相思之情,最后在刘曼丽懵懵懂懂地情愫涌动之时,越过她的肩膀不动声色地扫向桌面上的文件,她竭力试图保护的秘密便就这样毫无遮拦地呈现在了杨欢面前。
那是一份机要室今日收录重要文件的登记表,最新登记在案的文档只有一份,赫然是李云光交由机要室封存的那份《筹建兵工厂骨干专家表》。
杨欢心下不由大骇,他没有料想,看似平平无奇的刘曼丽居然能掌握共产党如此重要的机密。即使多年执行的是潜伏任务,远离战争前线,杨欢依然清楚军工生产对于战争支援的重要性,尤其是在国共双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当下,谁掌握了大规模的军工生产能力,谁就掌握了战争的未来。
刘曼丽忽然在杨欢怀里挣扎起来,因为杨欢的手正悄然沿着她的腰肢滑动。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一把推开了杨欢,红着脸抱怨道:“你胆真大,跑到这来撒野!”
杨欢一笑,不紧不慢地揽住了刘曼丽。在他看来刘曼丽不过是温顺的羔羊,对爱情的渴望已然冲昏了她的理智,而杨欢需要做的只是耐心等待羔羊跌入他的陷阱里,他并不担心羔羊会骤起挣开野狼的魔爪。
“一想到要好几天见不着你,我就火烧火燎。”他温柔地俯下身,轻轻在刘曼丽脖颈落下一吻,刘曼丽周身一颤,浑身的骨头像是化了一般瘫软在了杨欢怀里。刘曼丽意识到杨欢对他来说就如同毒药一般,明明在面对他时,内心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安,却被毒药华丽的外形魅惑,按下心底的抗拒毫不犹豫地喝下了它。
“曼丽,我还是头一回看见你工作的样子,太迷人了。”杨欢在刘曼丽耳垂边轻声赞叹,热气吹打着她的发丝,“你这里居然还有保险柜,这东西我还是头一回见到。”
“那是日本特高课课长用过的东西,可结实了。”刘曼丽迷迷糊糊地回答。
“保险柜是用钥匙吗?”羊羔已经坠入圈套了。
“这个有密码,比钥匙安全,转圈就行了。”刘曼丽轻声说。
“啊?转圈?怎么转?”杨欢低声问,指尖在刘曼丽腰间划着圈,“像这样吗?”
陷阱正在收网,羊羔即将无处可逃,杨欢不由在心底窃笑起来。
忽然间,刘曼丽有力地按住了杨欢的手。毒药几乎递到了她的嘴边,可她在饮下的瞬间恢复了清醒。
“这是秘密,不能说。”她严肃地摇头。羔羊居然撞开了牢笼,让恶狼的掠食扑了空。
“你不相信我?”杨欢脸色露出几分不悦。他没想到看上去分明毫无抵抗力的刘曼丽在最后一刻会爆发出他意想不到的力量。
“不是这样的。”刘曼丽摇了摇头,默默牵起杨欢远离了书桌。这个举动让杨欢意识到此刻确实不宜逼得太紧,不然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怀疑了。
忽然间,外面有人用力推了推房门,却没能推开。在进门前杨欢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打扰,顺手将房门反锁了。来者似乎注意到了这一点,旋即开始大力拍打起房门来,随着拍打声传来的是来者的高呼:“嫂子,你在吗?”
居然是高大霞的声音。
“怎么办?”刘曼丽脸色吓得煞白,焦急地望向杨欢。杨欢也没料想半路会杀出一个高大霞,当下立即扫视着小屋,迅速寻找着退路。很快,他绝望地发现,这里既然作为机要室,最大特征就是只有一个出入口,多余的门窗在这间小屋里是绝不可能出现的。但好在屋子被一堵厚厚的墙分隔了里外,倘若刘曼丽能拦住高大霞的话,杨欢只需藏在里间不出声便可蒙混过关了。
杨欢匆忙奔向了里屋:“我进去躲一下,你把她支走。”
刘曼丽却警觉地朝里屋张望了一眼——围墙后可并非空无一物,那儿储存着机要室的重要文件。
“再等会儿。”刘曼丽犹豫着说道。她注意到门外的声音已然安静了一些。
可门外的高大霞似乎听见了刘曼丽的低语,远去的脚步声忽然变得清晰起来,敲门声再起,这次变得格外急促:“刘曼丽,你在屋里吗?”
刘曼丽彻底慌乱起来:“这怎么办?”
杨欢焦急地指着里屋,刘曼丽犹豫再三,翻出了钥匙,打开里屋房门,杨欢匆匆抬步进去了。
“怎么回事?开门!”高大霞大声喊。
刘曼丽颤抖着回道:“谁呀?等会儿。”
房门敞开,刘曼丽脸色潮红地整理着衣衫,高大霞大步走进了门来,四下扫视了一圈,疑惑地看了刘曼丽一眼:“干什么半天不开门?”
刘曼丽迅速而隐秘地朝着里屋看了一眼:“我,我都忙死了,你当像你啊?成天没事儿瞎溜达。”
“是忙得不轻,都忙出汗了。”高大霞低声嘟囔着。
“在里屋倒腾点东西,没听见敲门。”刘曼丽擦了擦汗。
“就你一个人忙乎?”
“不是我一个人还有谁?”刘曼丽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高大霞,你可别胡思乱想啊,这是文秘室,旁人是不能进来的!”
“有什么呀,我又不是没进过。”高大霞不屑地撇了撇嘴,大大咧咧朝着里屋大门走去了。
“不能进!”刘曼丽慌乱地拦下了她。倘若让高大霞发现自己在机要室里藏人,后果可不是简单地被嘲笑一番那样简单了,她毫不怀疑组织上会对她进行严厉地审查。“你当这是菜市场啊,想进就进!”
“你急什么,都抓疼我了。”高大霞低声抱怨着,脚步远离了里屋大门。
门后,杨欢紧靠着房门,细细聆听着门外的动静。直到高大霞的脚步声离远了一些,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又不假思索地继续忙碌起来。他正在折腾的对象,即是机要室里阻隔他与机密文件的最后一道防线——日本人留下的保险柜。军统的特工培训课程里倒是教导过如何开启各类门锁,但显然不包括如何撬开这样结构精细的军用级别保险柜的大门。他尝试着扭动转钮,却全然不得要领,手心渐渐冒出了汗来。
门外,刘曼丽正竭力安抚着高大霞的怀疑情绪,但对于可疑情况格外敏感的高大霞而言显然不太奏效,她仍是时不时想找机会上内屋了看一眼,这样一颗定时炸弹也使杨欢无法专心致志地破解保险柜的门锁。
正是灰心丧气时,转机在下一刻骤然出现了。高守平忽然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刘曼丽立即向他诉苦,抱怨高大霞妨碍了她的正常工作。三人的话题原本与保险柜全无关系,可不知怎么,高大霞大概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忽然得意地将话头引向了日据时代,她在大连市公安局的一次情报窃取行动。彼时它的名字还叫关东州厅大连市警察署,而这间小小的机要室,则正是日军麾下臭名昭著的特高科所在。
“啊?”刘曼丽突然惊住了,原来,高大霞背对着的里屋的房门慢慢开了。杨欢意识到高大霞也许掌握着他感兴趣的情报,不由想要听得仔细一些。
“你啊什么啊?还不信是不是?”高大霞扬了扬眉毛,“你们现在的摆设,跟小日本那时候差不多,里屋,还有个保险柜,对不对?小鬼子放在这个保险柜里的文件,我都偷过!”
杨欢立时来了兴趣,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你从保险柜里偷过情报?”高守平不由感到吃惊。
刘曼丽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不安。在场三人里只有她清楚,机要室里还藏着一个本不该属于这里的人,而高大霞的口无遮拦也许会不经意间透露一些不该透露出的信息,因此她不由阻拦起高大霞的话头来,可高守平却挥手拦下了她:“嫂子,你让我姐说说,这个情况很重要,关系到这里的安全。”
“你姐有多爱吹牛,你不知道啊?”刘曼丽焦急道。
“这个事我还真是一点儿都不吹。”高大霞得意洋洋地笑了笑,“有一阵我来关东州厅小食堂帮忙,那回小鬼子的特高课课长喝醉了,我给他送回来,借着他迷迷瞪瞪的劲儿,把他保险柜的密码套出来了,还偷出来好几份情报。”
杨欢不由贴近了墙壁,若不是会暴露身份,他都想要亲自问问高大霞密码是多少了。
令他惊喜不已的是,高守平居然替他问出了他最想问出的问题:“姐,那密码是多少?”
高大霞思索了片刻,低声说道:“就那个保险柜,先往左转三圈,再向右转三圈半。”
杨欢一愣,立即扭动保险柜,照着高大霞的描述转动着保险柜。空气中只听一声微不可查的闷响,保险柜大门,竟然应声弹开了。
“我早就和你说过,我高大霞是见过天,立过大功的。”高大霞笑得格外开心。
高守平却骤然警觉起来。他转身看向刘曼丽,忽然发觉后者脸色微微有些泛白,如是想起了什么令她惊慌的事。
“嫂子,现在还是这个密码吗?”高守平严肃地问道。
刘曼丽迟疑了片刻,低声答道:“换了。”
“对嘛,咱嫂子精神头多足,哪能还用旧密码?你当她是糊涂蛋啊。”高大霞撇了撇嘴。
“换了好,这要是让特务知道了,保险柜有没有还不都一个样啊?”高守平面无表情地说道。
刘曼丽心底不由一颤。
就在高守平说出这句话的同一刻,杨欢窃笑着拿出了那份《筹建兵工厂骨干专家表》,利落地翻出了随身的微型相机。在文工团潜伏几年来他几乎没有能够用上它的地方,杨欢甚至一度怀疑给自己配备微型相机的必要。可今天,他第一次如此感谢自己几年来勤勤恳恳地随身携带着它。
只听一阵细微的“咔擦”声,杨欢飞速地拍摄下了整份文件,旋即又将文件整理妥当,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保险柜里,锁上了柜门。
门外,意犹未尽地追忆完了往事的高大霞,忽然神色一变,支支吾吾地说起了另一档子事。实际上高大霞今日忽然登门造访正是为此事而来的。她想要说服傅家庄在方若愚的房间里安装窃听器,如此一来,方若愚的动向便可以尽数掌握在她高大霞手里了,想来倘若方若愚再憋着什么坏水高大霞便能第一时间获悉。可这个计划在提出的第一时间便被傅家庄严厉否决了,在他看来方若愚分明是一位正直的好人,并且有着不俗的文学品味——这点与傅家庄十分对路,因此他不能放任高大霞毫无根据地监视方若愚。这一思想迅速传达到了高守平这里,作为方若愚的半个学生,高守平显然也无法接受高大霞的无礼要求,于是二人很快结成了同盟阵线,一同封锁了高大霞从公安局获得窃听器的渠道。碰了一鼻子灰的高大霞只得来刘曼丽这里做最后的尝试,孰料却撞上了机要室房门古怪地紧锁,这才有了随后这一幕。
“姐,窃听器这个事肯定不行,你死心吧。”高守平叹气。
“高大霞,你这是来给我下套呀,幸亏守平说了,要不然我还……”刘曼丽顿了顿,“我也不能给你,我有这个觉悟。”
“姐,走吧。”高守平说着拉起高大霞,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外。
刘曼丽迅速关紧了房门,又插上门销,这才长舒了一口气。里屋门开,杨欢飞奔出来拥住了刘曼丽。刘曼丽伏在杨欢肩头微微颤抖着:“你也快走吧,吓死我了都。”
杨欢要亲吻刘曼丽,刘曼丽却扭开了头:“快走吧。晚上我送你。”
她还记得杨欢提到过,今晚十一点,文工团将搭乘轮船去往烟台。
“这是我宿舍的钥匙。”杨欢将一枚银光闪闪的把钥匙塞在了刘曼丽手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早点来。”
刘曼丽涨红了脸,在杨欢怀里不由贴紧了几分。杨欢一笑,认为这是自己的巨大魅力起了作用。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刘曼丽不安地注视着远方,双肩微颤,像是沉浸在了巨大的不安当中。
少顷,房门弹开,刘曼丽探出头来,四下环视。走廊里空空荡荡,刘曼丽回身点头示意,杨欢这便闪身而出。
走廊尽头,卫生间门开,出来的竟是高大霞。她不经意间朝远处望去,只见楼梯口前,一线阳光穿过窗台洒落进来,覆盖了紧紧相拥的一男一女。男人的面目在刺眼的阳光下显得模糊不清,没待高大霞看个真切,他便松开了女人,转身离去了。女人的目光紧随着男人的背影,直到他消失不见,这才转过身来。转身的瞬间,高大霞与女人同时惊住了——那居然是刘曼丽。
机要室里,刘曼丽抹着眼泪,颤声说道:“大霞,咱都是女人,你,你就给我留点脸吧!”
高大霞黑着脸,仍有些没缓过劲来。她能理解刘曼丽对爱情的渴望,也能理解恋人之间临分别的恋恋不舍,可在公安总局里头公然搂搂抱抱未免太过奔放了一些:“我就觉得里屋不对劲,怪不得你老挡着我不让进去。”
刘曼丽“哇”一些哭出了声来:“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呀?年纪轻轻就当了寡妇,高大霞呀高大霞,你以为寡妇就这么容易当呀?晚上没人说话,光有个冷冰冰的被窝,那哪是被窝呀,就是冰窖呀!”
“行了,你还哭,有胆在公安局干这个,你俩这是要上天哪!”高大霞压低了声音说道,“这要让别人发现了,守平还有脸呆在公安总局啊?”
“没脸,是没脸!”刘曼丽掩面而泣,突然间,她毫无预警地站起身来,闷头便朝墙上撞去。
高大霞眼疾手快,一下抱住了刘曼丽:“你这是要干什么?”
“死,你让我死!”刘曼丽在高大霞怀里挣扎起来。这事让向来大嘴巴的高大霞知道了,还不等于半个大连城的人都知道了么?往后她在大伙面前还怎么抬得起头来?“我没脸活了!”
“你也别寻死觅活的了。”高大霞无奈地叹气,她知道刘曼丽话里的意思,“今天这事,我烂在肚子里,总行了吧?”
刘曼丽这才收住身子,默默擦了把眼泪:“你可得说话算数!”
“算数。”高大霞轻声回应着,神色莫名复杂。
两人又心不在焉地寒暄了两句,见房间里的气氛委实尴尬莫名,高大霞只得起身告辞。而高大霞走后过了半晌,刘曼丽仍是没有回过神来。甚至连高守平抱着材料走进了屋里都没有发觉。直到高守平板着脸咳嗽了两声,刘曼丽这才猛然惊醒过来:“你,你老看我干什么?”
高守平低声回道:“我姐刚才走,特别不高兴,拉着个脸。”
刘曼丽没来由地紧张起来:“她,她说什么了?”
“先别管她,说说你的事吧。”高守平冷冷说道。
刘曼丽脸上一沉,知道高大霞必然是把她的秘密转告给高守平了:“我……我千叮咛万嘱咐,她答应得好好的,还是快嘴舌子说了,我求她半天都白求了!”
高守平微微叹气:“虽然你是我嫂子,可我还是要说,你确实犯了严重错误!”
刘曼丽懊悔道:“我知道我错了,可这种事谁能说出口呀……要不是实在瞒不住,我也不能说,守平,管怎么说我都是你嫂子,伺候你那么些年,你可千万别像你姐似的,再说出去我就……真没脸了!”
高守平听来不由皱眉:“没脸都是小事,关键是造成的危害,我们都难以想像!”
刘曼丽哭丧着脸:“我是不该让他进办公室,可他来也不是光为找我,他还有正经事办。”
高守平没好气地打断道:“她的正经事就是找完傅大哥,再来找我、找你!”
“他还找你了?”刘曼丽忽然怔住了。她隐隐意识到,两个人说的也许不是一回事。
“傅大哥不给她窃听器,她就找我要,我不给又来找的你,肯定是因为我们谁也不给,她才焉头搭脑走了。”高守平无奈地叹气,“刚才我跟她说话,她都没理我。”
刘曼丽立即明白过来,是自己紧张过度了,高大霞并没有向谁透露今天的事情,高守平是来责备她违反保密条例放高大霞进机要室的。不过倘若连放高大霞进来都是严重违反条例,刘曼丽今日可以说已经将条例里规定的内容依次违反了一遍了。
“还有一件事。”高守平瞥了刘曼丽一眼,“你是不是撒谎了?”
刘曼丽再次紧张起来:“什么事?”
“你的脸色都告诉我了,刚才我姐在,我没好意思说破。”高守平这回说的是保险柜的密码重置问题。方才在询问刘曼丽此事的时候,通过观察刘曼丽的神色,他便已然清楚,刘曼丽根本没有修改保险柜的密码。
“保险柜的密码可是机密中的机密,这么长时间你都不改,存在多大的隐患你想过吗?”
“我一直想改,就是……”刘曼丽嗫嚅道,“不太会改。”
高守平听着便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你不会改你早说呀,也不能拖这么久!”
片刻之后,保险柜的大门被骤然拉开。在得知了保管公安局机密文件的保险柜使用的仍是胜利前的旧密码时,高守平立刻提出要对保险柜内的文件进行检查。这个疏漏委实太大了,他承担不起文件出现哪怕一点点的闪失。
在见到那份《筹建兵工厂骨干专家表》的瞬间,高守平脸色大变。
“怎么了?”刘曼丽紧张起来。
“这份名单被人动过。”高守平黑着脸,“我交给你的时候,故意在这里夹了根头发,可现在,这根头发没有了。”
“是不是夹在别的地方了?”刘曼丽探头看着,心里没来由一颤。杨欢的笑脸在她面前一闪而过。
“不可能,就夹在第二页。”高守平眉头紧锁,“我拿来文件之后,谁还来过?”
“我登记的时候翻了翻,可能翻掉了。” 刘曼丽慌忙掩饰道,“看你,一惊一乍的,吓死人。做了记号也不跟我通个气,这是不放心我呀!”
高守平微微松了口气:“不放心你能把文件交给你吗?”
“行了,你赶紧把密码改了吧。”刘曼丽低声咕哝。
高守平俯身扭动着按钮,郑重地叮嘱道:“这个密码,除了你我,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刘曼丽没回音,高守平回头,见刘曼丽在思忖着什么,脸色微微有些难看。
“嫂子,你想什么哪?”
见刘曼丽一言不发,高守平又叹了叹气:“你看,我批评几句还闹上情绪了。”
刘曼丽没有回答,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保险柜,隐隐意识到,自己到底还是喝下了有毒的酒。
另一头,获得了文件照片的杨欢几乎是毫不迟疑地前去找麻苏苏邀功了。麻苏苏在惊喜之余却也不免忧虑,目前他们暂时没有能力独立冲洗相机中的胶卷,这意味着他们只得选择外人开的相馆来冲洗照片。以目前苏联人对国民党的态度,以及共产党在大连城内对特务行动不间断地打击来看,这势必会是一项极具风险的事情。而作为大连城的商业老街,青泥洼街面上拥有为数众多的老资历相馆,几番研究之后,麻苏苏决定让平日里不常在街面上露脸的杨欢代为前往冲洗,倘使有失,便也不至于暴露麻苏苏的身份,以及良运洋行这个联络点了。
正午方过,天际卷起了浓厚的阵云。满街的梧桐树随风舞动,卷起的落叶飘落在河面上,激起了一圈扩散开来的涟漪。高大霞伫立在河边,默默凝望着倒映着铅灰色天空的河面,忽地沉沉叹了叹气。傅家庄与高守平今日对她表现出的不信任委实令她寒心,而刘曼丽不清不楚的秘密恋情也缠绕着她的思绪。没来由地,她忽然想万德福了。
很久以前,她和万德福就这样行走在河边,尽管他们聊得内容委实与浪漫搭不上边,多半是商讨如何制作可以瞒过日军搜索的炸药,而后安置在重兵把守的仓库里,可时至今日,当初的惊心动魄放在如今竟然也变成了值得缅怀的回忆,曾经近在咫尺的人如今却是离家千里,生死未卜。他毕竟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而义无反顾地踏上去往牡丹江的征途的,可万德福已然出发逾月,至今仍杳无音信,倘使他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高大霞的后半生大约要在自责与愧疚中度过了。
大概是内心的思念过于沉重,她甚至误将街面上的一名行人认作万德福了,急急忙忙追了他大半条街,直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跟丢了目标,才怅然若失地停住脚步。高大霞意识到自己内心郁结的心结压得太沉了,不得不与人诉说,于是她便找上了万春妮。后者大抵是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倾诉感到意外,随即向高大霞许诺,自己一定会多方打探父亲的行踪,好让高大霞安心。
“我姐真说想万叔儿了?”高守平听来不由一怔。万春妮交班后,便专程来找了一趟傅家庄,询问自己父亲的去向,大约是被高大霞的情绪所感染,加之许久未听闻父亲的讯息,当着傅家庄与高守平的面,万春妮不由凄声呜咽起来。可碍于万德福此行目的的特殊性,傅家庄委实不便将任务叙述的太过详细,只得好生劝慰万春妮不必太过担心,相信万德福此刻已经得了好消息,正在赶回大连的路上了。
从傅家庄办公室出来后,万春妮与高守平寻了一块僻静处,两个年轻人静静享受着难得的独处时光。万春妮缓缓平复了情绪,这才向高守平说起了高大霞今日的举动来。
“我姐就是太想让万叔回来,好证明她的清白。”高守平叹气。
万春妮吃惊道:“大霞姐怎么了?怎么不清白了?”
高守平自知失言:“没事儿,就是正常的调查。”
“那大霞姐说想我爸怎么解释?”万春妮面露忧色,“他俩要在一块,咱俩只能分开了。”
“不可能。”高守平摇头,“我姐早就说了,她跟万叔儿不来电。”
万春妮还要说什么,高守平忙换话题道:“春妮,最近公安总局事情特别多,我要是一时顾不上你,你可别埋怨我。”
“我知道,有空你就去坐坐我的电车,能见上你一面,我就踏实了。”万春妮轻声说。
“春妮,对不起。”
万春妮苦笑着摇了摇头:“多亏了有飞燕姐,没事的时候,她能陪陪我。对了守平,有件事你能帮我问一下傅大哥吗?”
“什么事?”
“问问他,到底喜不喜欢飞燕姐。”袁飞燕认真地说。
“春妮问我这事?”傅家庄一怔,忽然笑了,“怎么,她要给我做大媒啊?”
夕阳斜斜照进了办公室里,高守平窘迫地坐在傅家庄面前,低声说道:“春妮和袁飞燕关系特别好,春妮跟着袁飞燕学唱歌。”
“怎么,你家春妮学唱歌,就得让我做牺牲品啊?”傅家庄扬了扬眉毛。
“不是不是,就是问问,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告诉春妮。”高守平挠了挠后脑勺。
傅家庄慢慢倚在靠背上,凝望着天边的霞光,似乎是陷入了沉思。在玫红色的晚霞投射出的光芒之间,傅家庄轻声说道:“你让春妮说,飞燕同志歌唱得好,人也漂亮,我希望她幸福。”他低低笑了笑,“袁飞燕是聪明人,她会明白的。”
霞光渐渐消隐在半空。暮色向着大地覆盖,袁飞燕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地从浴室出来,穿过了安安静静的走廊,向着宿舍走去。夕阳照着女孩姣好的曲线,为她踱上了一层柔和的帷幔。走廊尽头,杨欢斜斜依靠在墙边,忽然眼睛一亮,兴奋地朝着袁飞燕吹起了口哨。
“飞燕,排练完了?”他欢快地打着招呼。
“团长他们还在排,我的不用排了,回来拿点东西,正好休息一下。”袁飞燕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细细的水珠甩了杨欢满脸。杨欢回味着空气中浮动的发香,回身去看袁飞燕远去的背影,目光盯着女孩长裙下的小腿曲线,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文工团宿舍大院门前,方若愚推着自行车匆匆赶来。女儿今夜将要去往遥远的烟台进行演出,他预备着临行前送她一程 ,带她出去吃一顿好的。一路循着老师傅的指引,方若愚辗转来到了袁飞燕宿舍楼下。照着门前的号码,方若愚一间一间数了过来。
袁飞燕立在镜子前,梳理着如水的长发。房门半开着,一双脚慢慢迈了进来,袁飞燕不知。一双脚缓缓迈了进来,夕阳将来者的影子长长地投在了袁飞燕身上。袁飞燕一愣,回身看去,发觉来者竟是杨欢。袁飞燕眉头一皱,没等她出言呵斥,杨欢忽然迅速地锁死了房门,兴奋地搓着双手,缓缓向着袁飞燕走来。
袁飞燕抬心下惊骇莫名,还没等喊出声来,杨欢骤然扑了上来,将袁飞燕按倒在床上。袁飞燕没有料想杨欢竟然如此胆大包天,不由奋力挣扎起来。
杨欢疯狂地撕扯着袁飞燕的衣裳:“飞燕,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
“杨欢,你个混蛋,放开我,你放开我!”
“飞燕,你就别喊了。”杨欢笑得神秘莫测,“咱俩本就是一家人,生米做熟饭,早晚的事儿,今天我的柴禾都烧起来了,我,我等不及了!”
“杨欢,你混蛋,我爸来了,他会杀了你!”袁飞燕尖叫起来。
杨欢手里的动作忽地顿了顿,脸上现出了一丝冷笑:“我和你爸都是一路人。
“你胡说,你个臭流氓!”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房门轰然倒塌。金色的霞光倾泻而入,方若愚立身门下,宛如天神下凡。
杨欢和袁飞燕都怔住了,方若愚一个虎跃扑了上来,随势一拳打来,杨欢跌倒在了角落。
“方若愚,你敢打我!”杨欢瞪大了眼睛。
“打的就是你这个臭流氓!”方若愚几步扑了上去,狠狠踹向了杨欢。
杨欢慌忙护住了面颊:“别打脸!我有演出!”
“你还要脸?你个畜生!”方若愚狠狠挥拳,拳头直指杨欢的面门。
杨欢疼得龇牙咧嘴:“方若愚,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你是——”
方若愚狠狠卡住了杨欢的脖子,将他剩下的话狠狠地塞了回去:“不知好歹的东西!”
“干什么!”门卫循声闯了进来,一见屋里的阵势也是大吃一惊,慌忙上前抱住了方若愚。杨欢趁机挣扎而出,伸手在脸上一抓,摸到了满脸血迹:“你,你,你敢破我相!”
“老子不光要破你相,还要要你命!”方若愚咆哮起来,两个门卫合力都险些拦不住他。
“你,你等着,我,我告你去!”杨欢跌跌撞撞地奔向了门外。
“老子现在就杀了你!”方若愚冲着杨欢的背影怒吼。
杨欢的背影远去了,方若愚忿忿地收起了力气,从两名门卫手里挣脱开来,冷冷地理了理衣襟,俯身查看着袁飞燕的情况:“燕儿,他有没有……”顿了顿,他忽然抬起头来,朝着一旁的门卫狠狠一瞪眼。门卫心下不由一颤,连忙识趣地退出了门外。
“我没事,幸亏你来得及时。”袁飞燕轻声说道,在床上蜷缩成了一团。
方若愚松了口气:“你也是,现成的家不回,来宿舍干什么?”
“我来取点东西,休息一下就回团里了,谁知道会……”说着,她使劲抹着眼泪,“我非让团里把他开除不可!”
方若愚犹豫再三,坐在了袁飞燕身边,轻声说道:“燕儿,你要是想解恨,我就再打他一顿,卸条胳膊砍条腿都容易,这件事就不要跟团里说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袁飞燕一怔:“那不是便宜了这个流氓?”
方若愚叹了叹气:“教训教训他,再不敢惹你就行了。归根结底,他还是喜欢你。”
袁飞燕不可置信地瞪着方若愚:“爸,你怎么能替一个臭流氓说话?”
“年轻人一时冲动,算了吧。”方若愚轻声说,微微别过了头去,“你自己的名声,比他那条狗命更值钱。”
袁飞燕狠狠道:“他以前是贫嘴薄舌,但还没缺德猖狂到这地步,谁知道怎么就疯了!”
方若愚自责地低下头。他无疑是最清楚其中关节的人,明白必然是麻苏苏在其中对杨欢透露了什么。他纵使有满腔的怒火,也无力向自己的同僚身上发泄,如此想来,他不免内心浮起一阵悲叹,对于前路也越发地迷茫起来。
暮色四合,天色渐渐黯淡下来。洋房门前,几缕青烟在风中舞动。它们来自下方扭动着火焰的铜盆里。刘曼丽蹲在火盆边,默默朝里丢着纸钱,火光映着她的侧脸,映出了一片晶莹的泪痕。
“大霞,你还恨我?”她忽然轻声问。在她身后不远处,高大霞默默走了出来,在几步外驻足。
“你要找,就找个正经的男人,人家要是有老婆有孩子,就拉倒吧。”高大霞叹了叹气。
“你说什么哪?”刘曼丽想要生气,可却没来由地笑出了声来,“我找的,可是溜光水滑的大小伙子。”
高大霞不由好奇,既然是正经人家,男未婚女未嫁的,刘曼丽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她的疑惑被刘曼丽随口编造的理由搪塞过去了,高大霞开始对这个神秘的男人好奇起来:“什么时候能带我们见见他?”
刘曼丽抬头望着青烟消失的方向,没有回她的话,默默起身朝屋里走去了。高大霞的目光追随着她,只见刘曼丽忽然止住脚步,背身对着高大霞,轻声说道:“他今晚去山东,等回来吧。到时候,你可别眼红。”
高大霞望着她的背影笑了笑:“我眼红什么?”
刘曼丽没再回话,身影在暮色下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姐,你到底想说什么?”一旁的高守平终于忍不住了。
高大霞盯着面前跳跃的火光,眼前泛起一阵潮意:“嫂子在外面有人了。”
高守平沉默了片刻,认为此刻大概需要作出一副惊讶的神色。可是他却并不感到意外,因为这一天总是要到来的,他在潜意识里早已经意识到了。于是他的表情便如高大霞一样平静,目光也落在了燃烧的火焰上:“她找的什么人?”
高大霞摇了摇头:“过些日子,她说让我见见。”
“这怎么还真有了。”高守平叹气。
“有怎么了?你希望嫂子守一辈子寡啊。”高大霞赏了高守平一记手刀。
“那肯定不希望。”高守平抱着脑袋躲了躲,“我就是觉得,舍不得她走,老觉得嫂子就应该是咱们高家的人。”
姐弟俩各自沉默了片刻,仿佛同时从面前的火光里看见了九泉之下的高金柱。
“嫂子嫁给谁,都永远是咱的嫂子。”高大霞眼底有泪光闪烁,“她走了那一步,咱高家就是她的娘家!”
逐渐降临的暮色中,刘曼丽背身立在门后,听着高大霞与高守平的谈话,泪水无声地划过了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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