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阳光刺透了窗帘,投下了昏昏沉沉的阴影。四下无人,屋子里安安静静。方若愚正在忘我研读《共产党宣言》,忽然听见了外面传来了风风火火的脚步声。他本能站了起来,双眼微微眯起,感受着外面的动静。
“大英雄方若愚同志,您闺女我回来啦!”大门忽然被打开,一道活泼的影子从阳光中钻了出来。听到熟悉的声音,方若愚的警惕迅速放下了。
“燕儿,怎么去了这么久?”他兴奋地迎了上去。袁飞燕随着文工团去往对岸的烟台进行演出,一走便是连着几日的杳无音信,方若愚委实是放心不下。
“我们的演出受欢迎,各地都请我们去,一再加场。”袁春燕兴高采烈地回应道。她从自己背包中拿出报纸,笑成月牙儿的眼睛中闪烁着崇拜的光芒,“爸,你太了不起了,我看着你的故事都感动!”
一回到大连,袁飞燕便得知了父亲成了救火英雄的新闻,惊喜的同时也不由感到一阵自豪,这才风风火火地赶回了家,要第一时间见见家里这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对了,这上面还说有个女人放火,是谁啊?”袁飞燕抓着报纸问。
“还能是谁?她呗。”方若愚朝楼下努了努嘴,“她没在家吧?”
“不知道啊,我直接上楼了。”袁春燕愣了愣。
“你小点声。”方若愚小心翼翼地朝门外探了一眼,轻轻合上了房门。
“为什么小声?这是在咱们自己家,有什么好怕的。”袁春燕脸色变得愤慨起来,“再说了,你现在是大英雄,更不用怕她了。”
“什么英雄,那上面把我夸的,我都不知道写的是谁了。”方若愚哭笑不得地挥了挥手。
“爸,你这叫过分谦虚,也是一种骄傲。”袁春燕白了他一眼,美滋滋地欣赏着报纸上的照片,眼神中尽是喜悦,“这张片拍得真好。”
“好什么?”方若愚无奈地看着相片中手足无措的自己。
“这是你的奖品吧?照片上有。”袁春燕拿过《共产党宣言》翻看起来, “我也要看。”
方若愚眼睛一亮。提起这本书,他立时便来了精神:“飞燕啊,这本书确实值得细读!里面还真是有不少真知灼见,其中不少理论观点已经,正在或许将来仍然能推动中国历史,乃至世界历史!”
“爸,你真厉害,竟然能从里面读出天下大势来。”袁飞燕仰慕地看着他。
“不是我厉害,是写文章的马克思、恩格斯、毛泽东厉害。”方若愚感慨道,“他们竟然把枯燥高深的理论写得深入浅出,一点即通,不少地方写得还相当风趣幽默。”
“那你给我好好讲讲。”袁飞燕孩子似的晃着方若愚的胳膊。
“我去给你炒几个菜,咱俩边吃边讲。”方若愚抬头看了看天色,起身朝厨房走去。
“现在就讲嘛。”袁飞燕鼓着腮帮子撒娇。
“空着肚子哪有劲讲?我们不光要吃精神食粮,还要吃物质食粮,两者缺一不可。”方若愚敲了敲袁飞燕的脑门,“你先歇一会儿,我去备点物质食粮,一会就好。”
“哦。”袁飞燕嘟囔着,将那本《共产党宣言》抱在了怀里,转身回了房间。
袁飞燕前脚刚走,高大霞后脚便回来了。她循着空气中叮叮当当的动静进了厨房,看见了切着大葱的方若愚,忽地愣了愣。
“回来了?”方若愚回身瞥了高大霞一眼,淡淡问道。今日他的心情莫名畅快,连往日里一见面便头疼不已的高大霞这会也瞧着莫名顺眼起来。
“你怎么下厨了?”高大霞诧异地扬了扬眉毛,“不是跟你说过吗?好好教我学《共产党宣言》和《毛泽东选集》,我管你饭。”
方若愚朝二楼的房间丢了个眼神:“飞燕从山东演出回来了,她爱吃我擀的面条。”
高大霞恍然大悟:“那行,你擀面条吧,回头我炒两个菜,算是慰劳飞燕了。” 她探身向二楼看去,“飞燕在啊?我听听她有没有什么要跟我汇报的情况。”
“一会儿吃饭再汇报吧,她这会儿可能睡了。”方若愚苦笑。这才是她熟悉的高大霞。
“人家的闺女有花戴,你爹我亲手不能买,扯上了二尺红头绳,给我喜儿扎起来,哎——扎呀扎起来!”方若愚低声哼哼着喜儿的唱词,从锅里卷起一挂面条,恍如白色的头绳。略显沙哑的歌声伴着令人垂涎三尺的香气从门缝中挤出,飘进了小小的房间里,勾引着袁飞燕肚子里的馋虫。她满心喜悦地摩挲着方若愚的照片,照片里的男人看上去有些笨拙,系着大大的红花,是个瞧不出英雄模样的英雄。袁飞燕不由咯吱轻笑起来。
她郑重地折好了照片,要将方若愚的英姿贴在墙壁上。她雀跃着奔向墙边,取下了挂在墙壁上的相框。相框里仍放着那张欢庆苏军入城的照片,那一天全城军民都视他们为这座城市的英雄。不过,对于袁飞燕来说,她已然找到了新的英雄。她微笑着,伸手揭开了相框背板,要取下照片来。接着,她忽然发现木板塞着一卷白纸,不由好奇地拿了起了,在阳光下徐徐展开。
她猛然怔住了,微笑凝在了脸上。一份国民政府的委任状毫无遮拦地跃入了眼帘,方若愚的名字静静躺在末尾,狠狠刺着袁飞燕的双眼。几乎是一瞬间,她内心小小的幸福感被击得粉碎。袁飞燕呆呆站在原地,手中紧紧抓着那份委任状,整个人像是变成了一座石像。
“飞燕,饿的话我先给你煮碗面条。”房门被轻轻推开,方若愚端着面条走进门来。袁飞燕听着身后温和的言语,却全然无力回应,一种被背叛的愤怒填满了她内心。她死死咬住嘴唇,泪水从她的眼角处滑下。
“看什么哪,这么专注?”方若愚好奇地凑上前来。越过袁飞燕的肩膀,方若愚看见了桌上的委任状,整个人顿时呆愣住了。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脏,他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起来。
“你一直在骗我!”袁飞燕发出一声悲痛至极的哀鸣,方若愚惊得连连向后退了几步。
一楼客厅内,高大霞正要出们,听到楼上隐隐的哭声,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燕儿,你听我说!”方若愚深吸了一口气。
袁飞燕挥舞着手里的委任状:“你就是说得天花乱坠,也不如这张不会说话的纸!”
“燕儿,爸不是你想的那样。”方若愚急切地说道。
“上面有国民党的大印,还有蒋介石的签名,你还让我怎么想?”
“燕儿,你看看日期,上面是民国三十四年,这是党国奖励我抗日有功,不是奖励我反共。”方若愚无力地叹气。
袁飞燕狠狠瞪着方若愚:“可国民党现在是反动派,是反革命!”
“这都是妖言惑众!”方若愚忽然激动起来,“燕儿,你听爸说,革命的不光是共产党,还有国民党。你难道不信你爸掏心窝的肺腑之言,却要信共产党的虚假宣传吗?”
袁飞燕大声喊道:“事实摆在这里,你说什么都是狡辩!”
方若愚拳头缓缓攥紧:“事实?你怎么就没看到你爸在关东州潜伏的时候,是怎么提着脑袋和日本人较量的事情?”
这话让袁飞燕双眼亮了亮:“爸,你打过鬼子,于民族有功,共产党肯定能对你宽大,只要你跟我去公安局,把事情讲清楚,他们一定会给你一个公正的处理。”
方若愚不可置信地盯视着袁飞燕,凄然一笑:“燕儿,你这是要把你爸往往枪口上推呀!”
“爸,共产党向来光明磊落,只要你自首,他们一定会给你一条生路!爸,我求你了!”说着,袁飞燕抽泣起来。
闷闷的声音隔着天花板传来,高大霞竖耳听了半晌,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脸上浮起一阵茫然。方才看方若愚的脸色分明自如得很,甚至还能哼哼小曲,怎么就转眼把自家孩子给闹哭了呢?她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思忖了片刻,蹑手蹑脚地朝楼上走去了。房间内,二人争吵的语调微微降低了一些,神情却是苦涩而疲倦的。
“燕儿,这世上其实从来没有什么生路。”方若愚无力地说道,“你要知道,政治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骗术,它不认好坏,只认胜负,胜了是王败了就是寇!”
袁飞燕的语气愈发哀伤:“爸,你怎么还这么执迷不悟?真的要让我跪下来求你吗?”
“燕儿,你这是在逼我往死路上走!”方若愚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噗通”一声,袁飞燕真的跪在了地上,滚滚泪水从贴着脸颊划落
“飞燕!”高大霞猛然推门而入,正撞见了女儿给父亲下跪的一幕,立时拉下了脸来。她朝着方若愚一瞪眼:“挽霞子,你好威风呀!”
“没你的事,你走!”方若愚心烦意乱地挥手。紧接着,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目光迅疾地扫向书桌。桌面上,国民政府的委任状分外扎眼,那是绝对不能让高大霞看见的东西。
“飞燕,起来,有什么委屈和我说,我给你做主。”高大霞拉着袁飞燕,目光无意识地看向了桌面。
方若愚顿时慌了,反身对着袁飞燕喝道:“滚,你给我滚!”他气冲冲地拍桌,不动声色地把相框翻了起来,狠狠扣住了那份委任状,“你要是对那个傅家庄再不死心,就不要回来!”
袁飞燕捂着脸站起身,谁也没看,低着头飞奔而去。高大霞看了看袁飞燕远去的背影,又转头盯着面前怒容满面的方若愚,诧异地问道:“飞燕跟傅家庄怎么了?”
方若愚咬牙切齿地瞪着她:“我再说一遍,我的家事,不用你管,出去,请出去!”
“疯子!”高大霞剜了他一眼,匆匆转身去追赶袁飞燕去了。
房间里忽然安静下来。方若愚呆愣地站在窗边,看着袁飞燕疾步跑开的背影,忽地感到一阵恍惚。回想几分钟前,袁飞燕看他的目光还像是在看一位英雄,可几乎就在转瞬之间,这一切便都烟消云散了,不真实得仿佛像是在梦里。
一切的罪魁祸首就在于那张委任状,却也可以说不在。只要方若愚和袁飞燕仍信奉着不同的事业,这一天便迟早会到来。
方若愚翻过了相框,看着那张委任状,脸上流露出了深深的疲倦。他拉开抽屉,划着了一根火柴。毫不犹豫地,他将手里的委任状点燃。纸条迅速燃烧、扭曲、蜷缩,在方若愚眼底映出了小小的火焰。
暮色四合,公安局门前,昏暗的灯光一闪一闪。袁飞燕站在灯下,望着远处的冷月光,眼神中的带着迷茫。不远处是公安局的大院,万德福正打扫着院子。见袁飞燕在门前徘徊,他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姑娘,怎么这么眼熟?”他眯起眼睛打量了袁飞燕片刻,忽地咧嘴一笑:“噢,你是,喜儿,不对,袁飞燕吧?”
袁飞燕犹豫了片刻,轻轻点头。
“我是春妮,万春妮他爸。”万德福嘿然一笑,“我老听春妮说起你,说你对她可好了,怎么,过来有事啊?”
袁飞燕向院里面望去:“我想找一下傅家庄,傅处长。”
“傅处长这段时间被借调走了,不在单位。”万德福打量着袁飞燕,“你要是有急事,可以跟我说一下,我转达给他。”
“他去哪里了?”袁飞燕着急起来。
万德福为难地挠了挠头:“这个,别说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能随便说呀,是吧?”
袁飞燕的眼神黯淡下去,心不在焉地向万德福道谢,失魂落魄地消失在了夜幕下。月光如水,冷冷洒在了袁飞燕脸颊上,像是一抹晶莹的泪痕。
同样的月色照亮了黑石礁路上的小院。方若愚呆呆坐在椅子边,看着时钟来回摇摆,木讷的眼神之中似乎只剩下绝望和心碎。翠玲端着一杯茶水进来,放在桌边,忧心地看了他一眼。
方若愚一动不动,他似乎正在思考。翠玲轻轻敲了敲桌子,递上了水杯。少顷,他回过味来,端起茶杯,望着漆黑的夜空,忽然沉重地叹了口气。
“翠玲,我该怎么办?”黑暗中传来方若愚嘶哑的低语。翠玲一怔,静静地坐在了方若愚身边。
“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方若愚颓然地垂下眼帘,“燕儿大了,有主意了,我说什么都不好使了。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跟我翻脸。你说,她要是不理我了,我在这世上,活着还也什么意思?”
翠玲默默聆听着,清澈的双眼里倒映着方若愚懊丧的侧脸。
“原来,还觉着我干的事,是为这个国家干,是为民族干,现在……”他默默方下了茶杯,忽地苦涩一笑,“我也常常糊涂,散布个谣言,搞点破坏,这些雕虫小技,原来都是我所不耻的行径,现在我方某人居然也沦落到去干此等蝇营狗苟之事,可悲,可怜,可气!”
翠玲忽然按住了方若愚,反身从桌边搬来了一只木盒。打开盒子,里面居然是尽是自己戴着大红花上报纸的剪报,有厚厚一沓,叠得整整齐齐,郑重地盛放在垫着天鹅绒的木盒里,像是什么重要的宝藏。翠玲拿出剪报,指着报纸上的方若愚,笨拙地比着大拇指,脸上挂着温柔的笑。
方若愚一下怔住了。他忽然意识到,原来还是有人在默默关切着他,真诚地为他所做的事而骄傲,尽管那些事并非出自他的本意,方若愚的目光从报纸上移到了翠玲脸上。月光下,翠玲的微笑像是一阵春风,吹开了方若愚内心沉寂已久的情愫。
一股难言的情绪在他的内心深处腾起,像是在压抑多久的野兽在低声嘶吼。方若愚的脑子一空,多日累积的黑色情绪占据了他的意识。他猛然拦腰抱起了翠玲,闷头奔进了卧室,野蛮地将她扔在了床头,随即狂热而痴迷地伏在了翠玲起伏的身躯上。月光迷乱了方若愚的视线,他只感到心头燃烧着熊熊烈火,几乎要从他的胸膛喷薄而出了。
空气中忽然传来一声似有似无的轻叹。方若愚猛然顿住了手上的动作,呆呆地愣在了原地,像是一只发条用尽的玩偶。他看见了翠玲的平静面容,一双清澈如湖水的眼睛,倒映着如野兽一般狰狞的自己。方若愚像是被浇了冷水般,眼底的火光“呼”的熄灭了。他跌跌撞撞地摔下了床头,抱着脑袋蜷缩成了一团,难以言说的自责与惶恐在此刻化作了滚烫的泪水,在眼角悄然滑落。
方若愚哭了,哭得十分压抑,像是什么鸟儿难听的嘶鸣。翠玲合上了衣襟,默默起身,温柔地抱住了痛哭的男人,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月光拉长了他们的影子,向着阴影深处投去,直至交融为一体。
翌日,大连城新的一天在一阵沉重的轰响中拉开序幕。异变来自建新公司的实验室内,人人都清楚那里正在研制大当量炸弹的配方,那对于前线火力支援来说极为重要。近乎是毫无征兆的,巨大的爆炸撕裂了空气。意外发生的太过突然,当黑色的浓烟从试验场上升起,将蓝白色的天空染成一片漆黑时,众人才猛然惊醒,一场可怕的灾难已经发生了。
所有人的脸色皆是阴沉一片,建新公司刚刚成立就遭遇了如此严重的事故,这不是什么好的征兆。傅家庄不安地在抢救室前来回踱步。前线的战斗已然渐趋白热化,正是急需后方支援的时候。眼下出了这种意外,对接下来的军火生产来说可谓是一记重击。
大门打开,神情严肃的医生走了出来,傅家庄和李云光、高守平连忙向着医生汇拢过去。
“大夫,吴运铎同志怎么样了?”李云光急切地问道。
“受伤很严重,好在没有内伤,只是……”医生犹豫起来。
“什么?你快说呀!”高守平急得直跳脚。
“炸断了四根指头,有一条腿也被……”医生沉痛地叹气。
三人面面相觑,脸上升起了绝望的死灰色。
急救室的红灯骤然熄灭,护士推着缠满了绷带的吴运铎从里面走了出来。
“吴运铎同志。”傅家庄沉重地走上前去。
“我,我要回建新公司。” 吴运铎苍白的嘴唇微微一动。
李云光严肃地按住了他:“吴运铎同志,你的伤势很严重,必须住院治疗。”
吴运铎艰难地抬了抬眼皮,哑声说道:“我的脑子没,没受伤,我要回去,研,研制新配方。”
“吴运铎同志,你必须休息养伤。”李云光不由动容,眼底隐隐泛起了泪光。
“不。”吴运铎目光坚定地直视着李云光,“早一分钟研制出炸弹,前方战士就会少一些流血牺牲,为争取早一天胜利,我,我必须回去。”
围在他身旁的众人同时沉默下来。在钢铁一般的意志面前,任何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他们怀着深深的敬意朝吴运铎行注目礼,这是英雄理应享有的待遇。
一旁的医生红了眼眶。他久久凝望着吴运铎坚毅的面庞,低声赞叹:“这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男人!”
“炸了,他们炸了!”良运洋行内,甄精细欢天喜地地扑进了门来,柜台后的麻苏苏被甄精细突如其来的大喊惊得一愣。
“谁炸了?你慢点说,把话说清楚。”
甄精细大口喘着气:“他们在试验的时候,炮弹爆炸,自己把自己给炸着了!”
麻苏苏怔了片刻,脸上旋即现出一丝喜色:“真是老天开眼呀!”
“姐,这事跟咱们没关系吧?”甄精细好奇地问。
“怎么没关系?”麻苏苏扬了扬眉毛,神色分明欢喜,嘴上却唉声叹气,“得让大姨把这个事上报南京,咱们好得嘉奖。现在买卖是越来越不好做了,钱难挣,屎难吃,一点都没说错呀!”
傍晚时分,方若愚坐在窗下专注地读着《共产党宣言》,不时拿笔在书上圈圈点点。周遭安静得有些单调了,一阵强烈的孤独感攥住了方若愚的心头。他忽然抬起头,看着靠椅旁袁飞燕的外套,想象着女孩明媚欢快的笑颜,低沉地叹了叹气。
房门忽然被推开了,一双轻快的步子和一双疲倦的步子。高大霞拖着面露倦色的高守平闯进了房间。后者刚刚处理完工厂爆炸的善后事宜,此刻只想陷在床里睡个昏天黑地,奈何被学习劲头正足的高大霞逮了个正着,风风火火地便闯来找方若愚上课了。两人一个吹胡子瞪眼一个耷拉着眉毛,倒是将气氛衬得莫名欢快。方若愚心头刚升起的忧愁没来得及挥洒,就被他俩狠狠摁了下去。
“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大陆徘徊。”方若愚中气十足地念道,“为了对这个幽灵进行神圣的围剿,旧欧洲的一切势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国的激进派和德国的警察,都联合起来了。”
“停。”高大霞忽然挥手。
“怎么啦?”方若愚不悦地放下书。
高大霞琢磨着方若愚方才念的词儿,满腹狐疑地打量着他:“《共产党宣言》里怎么还有幽灵?”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要是想知道,你就得问马克思恩格斯了。”
高大霞感到莫名的羞辱,猛然一拍桌子:“你咒我死是不是?”
“书上就这么写的,你偏难为我。”方若愚委屈地摊了摊手。
高守平无奈地拉住了高大霞,轻声问道:“方先生,这共产主义怎么就成了幽灵呢?”
“这是一种反讽,反讽你们懂吗?”方若愚叹了口气。
“就是反着说呗?你别穷显摆,快往正道儿上讲。”高大霞不耐烦地皱眉。
方若愚只感到一阵不可理喻:“反讽是一种修辞方法。”
“我和守平是来学文化的,谁跟你学修瓷做碗做盘子?”
“这跟做碗做盘子没关系,修辞是,哎呀,跟你说不明白。”方若愚绝望地仰头望天。
如此你来我往的辩驳在整个晚上的教学过程中不断发生,直至窗外的星月转换为朝阳,长夜过去,旭日东升。尽管高大霞努力想要挑出方若愚授课的毛病,可当一晚的课程结束时,高大霞不得不承认,方若愚旁征博引与深入浅出的授课着实是很对她胃口的。为了犒劳方若愚整夜的辛勤授课,她甚至破天荒地为方若愚在早餐中多烧了两道小菜。
不过方若愚似乎并没有享受这份突如其来的关怀的意思。天光大亮时,他抓起了桌边的外套,匆匆奔向了门外。高守平注意到那是一件女式大衣,大约是袁飞燕的。
“不是又上哪去干坏事吧?用我跟着吗?”高大霞半真半假地问。
“姐!”高守平埋怨地推了她一把。
“吃你的吧,我给他敲敲警钟还不行啊?”高大霞撇了撇嘴。
方若愚确实是出来找袁飞燕的,鉴于前日发生的意外事件,父女俩也有必要好好谈一谈了。整个晚上,方若愚在高大霞面前看似谈笑自若,可心头却是紧张得不断地打鼓。他并不确定愤怒之下的袁飞燕会不会向公安局举报自己,倘若最坏的情况真的发生了,他也无能为力,因为他无论如何是不会伤害自己的女儿的。每当窗外有风扫过大门发出声响时,方若愚都战战兢兢地认为那就是警察上门逮捕他的脚步声。而当那一刻发生时,方若愚毫不怀疑,高大霞一定会第一个站出身来拧断他的胳膊。
可他到底是平安无事地捱到了天亮,一颗惴惴不安的心一点点平复下来。看起来女儿暂且没有大义灭亲的打算,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虽然当他在文工团宿舍大院门前等到袁飞燕时,后者的脸色难看得瘆人,却也没有拒绝方若愚的邀请。二人寻了咖啡馆的一处僻静角落,相视而坐,目光在彼此身上审视着,各怀着沉沉的心事,却又一言不发。
空气闷得令人焦虑。方若愚默默把咖啡推到袁飞燕面前:“到底是自己的闺女,下不了狠心去举报我。”
袁飞燕无奈地抬起头。才过了一天,她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是不认识方若愚了,一股强烈的不信任感横亘在父女之间,令往日的欢声笑语变得恍如隔世。
“不是我不想,是我想给你个机会。”袁飞燕轻声叹气,“爸,只要你去公安局把事情说清楚,一定会争取宽大的。”
方若愚一点点垂下了头,手里的铁勺拨弄着黑色的咖啡:“共产党能不能宽大我,不好说,但是,我要是到共产党那边争取宽大了,这边的人绝对饶不了我。”
“这边是什么人?你连他们一起告发呀,这样还立了功哪!”袁飞燕激动起来。
“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方若愚闷闷地叹气。
“那你就想一条路走到黑,不下贼船了?”袁飞燕的眼神变得冰冷起来。
“当啷”一声,铁勺无力地歪倒在了一边。
“燕儿,爸爸当年上船的时候,也是一腔热血,自以为就能打鬼子就能救中国了。”方若愚幽幽说道,“可是,鬼子打跑了,满以为船到岸了,却迎来了戡乱。我这时候下船,只有死路一条。”
“只要你心里装着老百姓,革命的汪洋大海就淹不死你。”袁飞燕急切地说道。
“燕儿,不说这个事吧。”方若愚避开了袁飞燕的目光,“今天是你生日,晚上回家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袁飞燕像是被刺了一下,周身一怔,缓缓坐回了身子。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袁飞燕的面庞藏在阴影下,方若愚看不清她的表情,却没来由地感受到了一阵冷意。
老话说,世上有人失意便有人得意。方若愚误打误撞成了救火英雄,在大连街头风光无限的时候,大约想不到自己会这么快就走到了暴露身份的边缘。而在火场上受尽了无端指责的高大霞也不曾预想,自己时来运转的机遇会来得这样迅速。
事情起因在于建新公司的职员关于食堂饭菜的争论。公司初建,汇聚了来自全国各地不同地域的技术员,有人吃面食有人吃大米,有人吃辛辣有人吃清淡,如何兼顾大伙的饮食习惯,着实成了食堂厨师们头疼的问题。这个问题虽然不像研制炮弹配方那样急迫,却也隐秘地影响着大伙的工作环境与干劲,由此引起了组织上的重视。李云光与傅家庄寻遍了麾下各路大将,有善于搞潜伏工作的,也有善于搞政治工作的,可要拎出一个手艺上乘的地道厨师来,着实是难为了他们。
于是在傅家庄的竭力推荐下,高大霞就这样被推到了台前。建新公司是组织在大连最重要的事业,对前线将士来说更意味着强大的火力补给,得知要在这样重要的后勤岗位上肩负后勤工作,高大霞的心情激动得久久不能平静。她心里清楚,这实际上也正意味着,档案问题造成的负面影响正在隐隐消退,组织正重新向她敞开了怀抱。
为了在新的工作岗位上一举赢下满堂彩,高大霞决定趁着下午涨潮,去海鲜市场转转看看,筹备一些必备的食材。
下午,呼啸的海风卷起了海潮,远处天边黑云不停地逼近,白色的银蛇穿梭黑云之中。每当银蛇出现一次,遥远的另一边就会响起沉闷的轰鸣声,听上去就像是巨人的脚步声。
大风刮起,高大霞和碰海者们开始向海边走去。大风必有大潮,大潮之中必定会有众多美味,这是碰潮者们共同的常识。不过在来往的人群中,她似乎看见一抹高大的背影,匆匆一闪又消失不见了。高大霞对那个背影太熟悉了,熟悉到毋庸迟疑便可以大声喊出他的名字,是方若愚。
海滩边,高大霞四处张望,寻找着方若愚的下落。她的寻找并没有持续太久,在一块礁石背后,方若愚正在和一个青年低声交谈。高大霞连忙闪进近处的一幢破房子后,竖耳聆听起来。
原来他们是在交易汽油。海边潮湿,海水温度更是冷得渗人,碰完海货上岸后,人的身子必然是僵硬麻木的,非得生火取暖方能恢复,而汽油无疑是最为便捷的生火物。不过眼下国共之间战事紧张,大连周边物资供应困难,汽油并非是可以轻易买到的物品,非得经过黑市方能购买,也难怪他们要鬼鬼祟祟地藏在角落里交易了。
汽油准备妥当后,方若愚到了海滩边,垒起了两堆柴火,又从背包中取出了潜水镜、网兜和脚蹼依次套上。准备就绪后,他缓步走向了海边。海浪拍岸,溅起一阵白色的水雾,方若愚提了一口气,翻身扎入了冰冷的海水里。
海中的世界和陆上的世界完全不一样,成群的鱼儿从方若愚身边经过。在他身下,密布着海螺、海参和海胆,大海这个神秘的宝库向方若愚展示出自己的富有和慷慨。强忍着水中寒冷,方若愚向这些宝藏伸出了自己的手掌。
少顷,他钻出了海面,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强烈的海风袭来,刺骨的寒冷如同虫子一般钻入方若愚的肌肉,消耗着他身体内所剩不多的温度。所幸如此艰苦终于换来了丰收满满的海货,现在他需要的是温暖的火堆,他的身体就能重新获得活力。
他摇摇晃晃地来到岸边,将汽油倒进了第一堆干柴堆里。有了汽油的助燃,火堆很快熊熊燃起。方若愚在火堆边烘烤着身体,感到浑身的寒气正渐渐被驱散。不一会儿,火堆燃尽,方若愚整理了装备,又反身朝着黑色的大海走去了。
眼看着方若愚再次入海,一个黑影小心翼翼从藏身处钻了出来,悄然靠近了燃尽的火堆旁,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他留下的衣物,试图在里面找到可疑的物品。然而找寻了许久,黑影也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就在黑影准备悄悄离开时,方若愚回来了,两人四目相对。隔着湿漉漉的护目镜,方若愚一时看不清来者的面庞,见对方鬼鬼祟祟的身形,疑心是附近的蟊贼,立时警惕地大吼道:“你干什么?!”
黑影像是被这一声大喊惊住了,旋即,他惊慌失措地掉头就跑,一不留神,撞倒了脚边盛着汽油的瓶子。方若愚疾步跑来,黑色的液体正汩汩流淌,浸湿了沙滩。
方若愚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心里清楚这瓶汽油对自己重要性,没了这个玩意,他就再也生不起火,在海风呼啸的海滩边,他很快会冻得浑身僵硬。
方若愚连忙将汽油瓶中的残存汽油向柴火堆倾倒,却发觉瓶中汽油已然所剩无几了。浑身的体温正在飞速下降,手脚也僵硬得不听使唤,面前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老子完了!”方若愚绝望地哀叹,身子无力地瘫软下去。
“挽霞子!”一句呼喊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了过来,听上去既像是索命的阎罗,又像是救命的菩萨。有人用力晃动着他的身体:“你醒醒,你醒醒!”
声音听来莫名熟悉,方若愚却一时想不起来自何处了。面前模糊地闪动着一个人影,似乎是方才跑开的那个人,一双手奋力地摩擦着木柴,试图将火堆点燃。
这是方若愚在失去意识前最后看到的画面,下一刻,铺天盖地的黑暗覆盖了他的视线。他感到自己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的画面光怪陆离,一会是麻苏苏狰狞的笑脸,一会是高大霞的怒斥,最后又变成了袁飞燕忧伤的面庞,和她眼角一颗晶莹的泪珠。那颗泪珠像是带着温度,滚烫地砸落在方若愚身上,令他浑身冰冷的血液又重新活跃起来。
火堆重新燃起,寒冷的沙滩上,再一次出现了一抹温暖的颜色。高大霞沾着燃烧的白酒,猛力摩擦方若愚寒冷如冰块的后背。
“挽霞子,你不能死,不能死呀!”她焦急地大喊 ,“想想飞燕,你要是死了,她还有法活吗?”
袁飞燕的名字让方若愚微微颤抖了一下。高大霞兴奋起来:“挽霞子,你要使劲想,睁开眼想,想着飞燕结婚,想着飞燕给你生个胖乎乎的外甥狗。”
也许是白酒和火堆的作用,也许是对女儿的留恋,方若愚的意识渐渐清醒起来,苍白的脸颊上现出了一丝血色,生机一点一点回到了他的身上。
“燕儿。”他的喉咙动了动,剧烈咳嗽起来。
“挽霞子,你可算是喘气了。”高大霞松了口气,“你的魂回来了,可千万别再闭眼了。”
“大,大霞。”方若愚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都认人了,挽霞子,你死不了啦。”
疲倦如潮水般袭来,方若愚眼皮跳跃了一下,又缓缓闭上了。
“挽霞子,你别闭眼呀!”高大霞着急起来,“你就这么死了,你对得起谁呀?你们组织也不能让呀。”
“组,组织。”方若愚眨了眨眼睛。
高大霞灵机一动,立刻按住了方若愚的双肩:“对,组织。你们组织都怎么安排你干坏事,大姨是谁,你说呀!”
“大姨,我……”
高大霞吃了一惊,手里的动作停顿下来:“你是大姨?
“我,我没有大姨。”方若愚有气无力地说。
高大霞一愣,气冲冲地在他胸膛上拍下一掌:“都这时候了,你还不说实话!”
“我,我不是特务,我拥,拥护共产党。”
高大霞反手又是一掌:“我白救你一条命了,你连句真话都不掏给我!”
“你,你打我?”方若愚睁开眼来,浑身的体温也渐渐升高了。
高大霞甩了甩自己的手掌:“打你还算轻的,我这都搓出灰儿来了。”
方若愚忽地低笑了两声,在燃烧的火堆旁缓缓坐直了身子。微微恢复了体力后,他从手边抓来了衣裤。顿了顿,又看了高大霞一眼,神色有些为难。
高大霞撇了撇嘴,不以为意地别过了身:“穿不穿都一样,你身上那点儿破东西,我早看够了!”
方若愚局促地批上了大衣:“大霞,我,我怎么谢谢你?”
“简单。”高大霞头也不回,“你告诉我大姨是谁就行,还算你立功了。”
“什么大姨?”方若愚叹气,“我刚才稀里糊涂的时候,你就一直问,我根本没有大姨,我妈就一个妹妹,还早死了。”
“你就是煮熟的鸭子,肉烂嘴不烂,我刚才就不该好心救你!”高大霞气冲冲地站起身来。
“唉,你别走呀!”
“想说了?大姨是谁?”高大霞顿住脚步。
“我是说,这些东西,你拿走一些吧。” 方若愚指了指满地的海货,忽然又一拍脑袋,“不对,我拿回去就行了,晚上飞燕过生日,咱们一起吃个饭吧。”
方若愚这一句倒提醒了高大霞:“我还有任务。你这些东西,我还真得拿些走。”
“你有什么任务啊,还要拿海鲜去完成。”方若愚愣了愣。
高大霞警惕地瞪着他:“怎么,套我话啊?”
“我就问问。”方若愚讪讪地缩了缩脑袋。
“你最好别问。”高大霞俯身挑挑捡捡,提起一网海鲜掉头便走。
方若愚在后面大声喊着:“高大霞,你得冤枉死我啊!”
“冤没冤枉,你心里清楚!”说罢,高大霞头也不回,快步走远了。
晚饭准备的异常顺利。有了方若愚提供的新鲜海货,搭上高大霞多年开饭庄累积下的精湛厨艺,今夜食堂提供的饭菜收获了来自五湖四海技术员的一致好评,作为主厨的高大霞本人自然也获得了众人的一致认可。傅家庄原本忧心高大霞也许会需要很长一段适应期才能摸准大伙的胃,现在看来大概是多虑了。高大霞在建新公司上任的第一把火,便这样轰轰烈烈地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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