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点,雷大力还真没想那么多,就说:“你喜欢啥子就干啥子噻,妈妈是妈妈,你是你。”
“那妈妈当医生当得好不好?她喜不喜欢?”
雷大力沉默了,他没有参与高亚君的青春,他遇到高亚君的时候,她就已经是市人民医院的实习医生了,严肃、认真、细心,说着一口软糯糯的上海口音的普通话。
那时候雷大力的洗浴中心刚开业,有一天,有人来闹事,雷大力年轻气盛,就跟对方干了起来,一块玻璃掉下来,落在雷大力的手臂上,扎了好多玻璃碴,就是高亚君给雷大力缝针包扎的。高亚君对雷大力那叫一个认真,说雷大力是她第一个负责的重伤病人,必须对他的生命负责,要求他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喝,还要注意卫生,不能感染,干个啥都要消毒。他看到高亚君对她自己也是如此,手机上套着保鲜袋,下了班全方位消毒才拿出来。这给雷大力整乐了,就天天去找她报到换药,伤口好了也去。雷大力还总是一副手很痛的样子,高亚君给他做过各种检查发现一切正常,然后很肯定地告诉雷大力,他已经没事了。雷大力一脸无辜地说:“有没有可能是内伤?”高亚君对自己的专业水平很有信心,明确告诉雷大力不存在内伤。雷大力就心虚地往心理疾病上引:“大概……是有心理阴影了吧?”高亚君听后,很同情地问:“你以后怎么办?”
雷大力原本对高亚君是不敢抱什么希望的,人家是上海医科大学毕业的研究生,他一个职高毕业的洗浴中心小老板,真是不敢高攀。但人都有不能自已的时候,他想了想,还真是喜欢高亚君这个模样,用软糯糯的腔调说着严肃的话,他就天天去跟高亚君聊天,讲讲笑话逗逗她。两个月下来,他发现高亚君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雷大力心中的小火苗亮了亮,这是有戏啊!
手臂传来麻木感,雷大力回过神,发现是小米枕着他的手臂,抓着他的耳朵睡着了,还打着小小的呼噜,在宁静的夜里,这小小的呼噜声也显得软糯糯的……
接连好几天,雷大力给陆总打电话、发短信,都是一个中心思想:
“陆总,给你送了几瓶酒。学校到底好久(10)发通知嘛?”
“陆总,店里伙计从老家搞来的土特产,放在你办公室了哈。”
……
陆总只回:“我办事,你有啥子不放心的嘛。”
雷大力把心放进肚子里,风平浪静地过日子。
这一天晚上,忽然起风了,吹得外面的招牌“咣当咣当”响。怕砸到人,雷大力便跑出去查看,顺便拿着透明胶带把掉落的“足”字胡乱粘上,像是在跟这苟延残喘的老招牌商量似的说:“再等两天我就装修,给你弄敞亮了。”
雷大力转头看向自己的车,随即爆了一句粗口。只见车窗上两张罚单整整齐齐地并排成行,雷大力愤愤不平地撕下其中一张,揉成团抬手便扔出去,正好砸在店门口一个老人的后脑勺上。雷大力一边想着“这也太巧了吧”,一边赶忙道歉:“哟,不好意思哈,大哥。”
老人慢慢转过头,雷大力看清老人的样貌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下意识地喊了声:“爸。”雷大力完全没有料到岳父高天明会来,应该说,是没想到他居然不死心地追来了。是的,报名前夜,喝了大酒的雷大力挂断的那通电话,就是高天明打过来的。高天明住在上海,自从高亚君去世后,两边的来往更少了。雷大力上次见到高天明,还是两年前。高天明说是来给小米过4岁生日的,却提出想把高亚君的一切都带回上海,那次他们就闹得不欢而散,想不到这次又来打小米的主意。两年不见,高天明老了不少,整个人清减了很多,但依旧不改严肃的学者气质。
高天明站在路边的霓虹招牌下望着雷大力,咳嗽了几声,雷大力这才回过神,带他到洗浴中心办公室。
高天明打量着这间陈旧的办公室,柜子侧面摆放着一张雷大力抱着足疗保健技能大赛奖杯咧嘴大笑的照片,边上摆了很多高亚君的照片。高天明轻轻拿起一张,照片中,高亚君身穿硕士毕业服,微笑着站在上海医科大学的门口,正值青春,却又隐约带着些许暮气。那个时候他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这些呢?高天明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轻轻抚摸照片上的人,眼睛里已经有了温热的液体,但他的高傲和自尊不允许他轻易落泪,他尽量克制住要哭的冲动,因竭力隐忍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看了良久,高天明慢慢地把照片放在高亚君的遗像旁边,透过窗户望向里面狭小的套间,小米正歪七扭八地睡在床上。高天明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收回了视线。他一低头,只见手边桌子上放着一瓶茅台,上面插着一根儿童吸管,便惊讶地问道:“小米这么小就喝这个?”
雷大力一直站在镜前的洗手池边忙活着冲洗茶杯,听见岳父这样问,赶紧解释:“不是不是,给他杯子他不用,非拿这个喝水。孩子嘛,淘了点。”
高天明脸上依旧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雷大力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高亚君有时候也会有那样的神态,尤其是当她觉得他做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的时候。
雷大力洗完杯子,坐到办公桌前,开始冲茶。他一边冲茶,一边说:“这是今年新采的茶叶,一会儿您拿两包回上海。”
高天明没有理会茶叶的事,而是直奔主题:“我只能亲自来找你……那个提议,你决定了吗?”
雷大力低头摆弄着茶具,不说话。
高天明毫不客气地接着说:“当初你和亚君结婚,我是闹了脾气,但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小米毕竟是我外孙……”
雷大力依旧不说话。
高天明走到桌前,把几张学校资料放到办公桌上给雷大力看,并自顾自地说着:“亚君的妹妹亚琳,你还记得吧?她从国外回来了,她儿子Lucas正在上海读最好的小学。我希望小米能去上海上学,我从科学院退休了,能全力辅导他,如果俩孩子能一起在上海学习,互相影响,我保证他未来会很好……”
雷大力直接把给高天明的茶放到资料上,转身去收拾小米散落一地的玩具,边收拾边说:“我早就说过,小米哪儿都不会去,只能跟倒我。”
高天明急了,连带着刚刚看到小米生活在这种不堪的环境中的怒气一并爆发出来:“跟着你?跟着你住办公室?跟着你在澡堂子这种乌烟瘴气的环境中长大?别怪我说话难听,亚君本可以发展得更好,但她跟了你,这辈子已经废掉了,小米不能再毁了!”
雷大力也急了,有点口不择言:“亚君是咋个废掉哩?是因为跟我结婚放弃留学吗?是,她是学历高,但小时候你是咋个逼她,你搞忘了唛?她又是咋个得哩抑郁症嘛?你难道不清楚唛?”
这一连串的反驳,让高天明一时间哑口无言。雷大力继续用特别坚定的语气说:“我答应亚君哩事,我每天都记得倒!我晓得你看不上我,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我雷大力哪怕当龟儿子,也要把小米送进一个好学校!”
雷大力是这么说的,也的确是这样做的。他可以为了小米低声下气地去求陆总,可以不顾身体,一杯接一杯地陪陆总喝酒。尊严、面子,雷大力早就抛诸脑后了。他从未忘记答应老婆的事情,在他雷大力心里,说到做到才算男人。
高天明沉默片刻,又认真地说:“不要意气用事,想想小米的未来。在这座城市,你也没有什么过硬的人脉。而且,这里的学校怎么能和上海的比?”
这话有点过分难听了。雷大力想起之前那通电话里高天明咄咄逼人的质问:“雷大力,你有更好的选择吗?”“孩子跟着你,能有什么未来?”
现在,在高天明面前,雷大力终于有了一丝底气:“有件事告诉你,‘外国语’!这座城市最好的小学!我已经找好了!”
高天明有些意外地睁大了眼睛,但也依然没有放弃他的想法:“还是要把眼光放得长远些,就算解决了小学,还有更重要的初中、高中呢?如何更好地培养孩子、孩子的眼界……你想过吗?”
雷大力叹了口气:“娃娃除了上好学校、学习好,就不要其他的了?你就是这样培养亚君的唛?她满足你的要求没得?你有没有问过她到底过得开不开心?”
高天明也被激怒了:“雷大力,亚君是我的女儿,失去她我也很心痛。”
这时,卧室门口传来轻轻的声音:“外公?”两人转头,只见小米睡眼惺忪地站在套间门口。
高天明看着小米,两年不见,小米长大了很多,一双眼睛跟高亚君一模一样。
小米走到高天明面前,高天明摸摸小米的头:“外公来看看你,好久不见。”
小米还是迷迷瞪瞪的:“你也想我妈妈了?”
高天明只觉鼻子一酸,抬起手装作不经意地拭了拭眼角。
“太晚了,先送我回酒店吧。”他对雷大力说。
雷大力的车行驶在马路上,坐在副驾的高天明望着窗外,路边的霓虹灯映着他那张面色有些苍白的脸,他一直在咳嗽。
车开到酒店前的路边,高天明坐在车上没动,开口道:“别怨我,亚君是我们俩的遗憾……但我们都希望小米能更好,在这一点上,我们没有分歧。”
雷大力从后座包里抽出一张老旧的彩笔画,递给高天明。高天明接过来看了看,那是一幅很简单的画,没有什么特别的深意,画的只是一个笑着的爸爸。
雷大力解释道:“亚君跟我说过,这是她小时候画的你,但一直不敢拿给你看,我就一直帮她留着。现在终于有机会给你了。”高天明没说话,拿着画下了车。
雷大力隔着车窗望着高天明走远,突然喊了一声:“爸,注意身体。”高天明没回头,咳嗽了两声,也许是没听到,也许是不想回应。一个落寞的背影,就这样捏着一张画,默默走进了酒店。
第二天,雷大力接小米放学回家,依然堵在了长堤街小学门口。雷大力看着人来人往,心想,小米马上就要大班毕业了,这条路是走一次少一次了。
小米依旧是老样子:“雷大力你快看,那就是我女神刘莎莎。”
雷大力看着眼前一个身高近1.5米、戴着眼镜、梳着长辫子的姑娘,震惊了:“刘莎莎上几年级了?”
“她马上要进毕业班了。应该是……五年级?我好多次堵车时都能看到她,我觉得她很有趣……”
雷大力意识到这可能不是一件小事,他把小米的身体扳过来摆正,一本正经地说:“小米哥,我们可能要谈一下哦。”
这时雷大力的手机响了一下,是高天明发来的信息:“我回上海了。希望你的选择是正确的。有困难找我。”
雷大力笑了笑。
“谈啥子?”小米戳戳他的脸。
雷大力看小米懒洋洋地挖着鼻屎,就觉得自己刚才可能小题大做了。
生活再次平静了下来。
洗浴中心的生意依旧不温不火,雷大力下了第30次决心要重新装修。
火哥依旧在水深火热中“苟且偷生”。箭箭游泳比赛没拿到第一名,火嫂把火哥骂了一顿。
雷小米的技艺越发精湛了,这当然少不了箭箭这个“实验体”的功劳。雷小米把自己学到的十八般技艺统统用在了箭箭身上,箭箭也在这么小的年纪,过上了别人不会羡慕的、天天按摩的“奢靡”生活。
这段时间,雷大力觉得格外轻松,不景气的洗浴中心也没能成为他的烦恼,因为他已经解决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让小米上一所好学校。
但生活就是这样,当你觉得一定不会出意外时,总是要出点意外的。
这天中午,火嫂来接箭箭去上课——火嫂给箭箭报的幼小衔接班已经上起了语文和数学课。箭箭对学习丝毫不感兴趣,跟小米哥玩多有意思啊!
火嫂望着箭箭不开窍的样子就犯愁,铁定了心也要去衔接班,死马当活马医。火哥同情儿子,但吵架又吵不赢火嫂,只有鼓励箭箭:“脑壳空不要紧,关键不要进水。”
箭箭老实地说:“爸爸,我脑壳早就进水了。我游泳的时候觉得脑壳头有水在晃动啊。”
火哥不敢跟火嫂直说,只能隐晦地表达:“我们养娃儿……就随缘嘛!”被火嫂狠狠地剜了一眼。
火嫂看到雷大力和雷小米挺着两个白肚皮悠闲地坐在大厅里吃西瓜,就说:“雷哥,手续办完了?哦哟,有关系就是不一样啊。”到底是有点羡慕的。
雷大力得意地点点头:“我还是有点关系的哈。”但再想想火嫂的话,就听出了点问题,“手续我还没办,但是材料都交了,就等录取通知了。”
火嫂也纳闷:“不应该哦。我们妈妈群里头,有上外国语小学的,都在说学校通知今天办入学。”
雷大力一个激灵弹起来,喊小米:“你去找火哥,我出去一趟。”
雷大力冲到外国语小学。招生办公室里,负责招生的那个刘老师和另一个老师被各种家长和材料围堵着,他们不耐烦地不停重复着“户口本原件”“预防接种卡”等固定词语。
办公室门口,还有大批家长挤不进去,雷大力也跟着玩命往里挤。刘老师逆着人流探出身来,对着家长喊:“各位家长,录取通知上都有材料说明,准备全了再来登记啊。”
雷大力见刘老师探出了身子,赶紧抓住他:“刘老师,我,是我。录取通知我没收到,是不是漏发了?”
刘老师看了他一眼继续喊,不是在回答他,而是针对所有雷大力这样的情况:“收到录取通知的才能进来登记啊,其他的人不要挤。”
雷大力慌了:“刘老师,刘老师……”刘老师不理会他,转身回了办公室继续忙自己的事。雷大力留在原地,一脸呆滞,他实在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也实在不理解为什么会是这样。
雷大力赶紧拿出手机给陆总打电话,第一次陆总没接,第二次打过去,已经关机了。雷大力真的急了,赶紧往外走。学校外面一堆人在发补习班宣传广告,有张传单直接递到了雷大力面前:“兄弟可能会欺骗你,女朋友也可能会背叛你,但是数学不会。数学不会就是不会,赶紧报名吧……”
雷大力不耐烦地推开,心急火燎地上了车。
(1)  起,四川方言中常用动词,用在动词之后,表示动作完成或达到目的。
(2)  老汉儿,在四川方言中意思是“父亲”。
(3)  姐儿妹子,在四川方言中泛指姐妹。
(4)  哩,四川方言中常用语气助词,相当于“呢”或“了”,表陈述语气。
(5)  咋个,在四川方言中意思是“怎么、怎么样、怎么着”。
(6)  锤子,四川方言中骂人语,表示强烈否定和不满。
(7)  起,四川方言中常用助词,表示动作行为或性质状态的持续,跟“着”相近。
(8)  哥子,四川方言中常用于男性自称,略带自负意味。
(9)  好多,在四川方言中意思是“多少”  (问数量)。
(10)  好久,在四川方言中意思是“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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