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马卓,是个川妹子。
我出生的小城,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雅安,也有人叫它“雨城”。雨城的雨名不虚传,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奶奶说,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我们这里的天漏了一小块的缘故。我的奶奶是个藏族人,她其实并不算老,但她的脸上有很多皱纹,还有一双看上去很神秘的眼睛,她说的话我差不多都会相信,因为如果不信,兴许就会遭殃。我的爸爸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他在我两岁那年的一个晚上不顾奶奶的坚决反对非要跑出去见一个什么人,结果被一把牛耳尖刀插入心脏,当场死亡。
当时我的妈妈只有二十岁,还没有跟我爸爸领结婚证。爸爸死后她丢下我独自去了成都,于是我跟着奶奶长大。雨下个不停的时候,奶奶会给我唱歌,用藏语。那些与众不同的调子,飘飘忽忽,像是天外飘来,直至把我唱入梦乡。
九岁那年,妈妈终于从成都回来看我。放学后我回家,看到她坐在我家的堂屋里,瓜子脸,尖下巴,大眼睛,是个标准的美人。她一把把有些婴儿肥的我搂进怀里,用一种轻快的语气问我:“你就是马卓吗?”
她叫我叫得太客气,仿佛我只是邻家一个长久不见的孩子。我怀着失望的心情轻轻地推开她,她却又把我拉回怀里说:“好在我没给你买新衣服,你比我想象中矮好多呢。”
奶奶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块腊肉,夏天的腊肉失去它本来的光泽,变得干巴巴的,让人没有任何食欲。妈妈放开我,轻声唤了奶奶一声:“妈。”
“滚!”奶奶把手里的腊肉一下子砸到地上,吓得我一哆嗦。
妈妈轻声说:“我来看看马飙,还有马卓。”
马飙是我爸爸的名字。
“这里没啥子人是需要你看的。”奶奶说完,拉过我的手说,“马卓,你到屋子里头做作业去。”
我依言去了里屋。屋子里很黑,我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抄完了当天的生词作业,抬起头来,才发现又下雨了。雨打在屋顶的青瓦上,让这个秋天的黄昏变得恍然如梦。屋外很久都没有声音,我猜是她走了,于是我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跨出去,却没想到又看到了她。她站在屋角,那里挂着爸爸的一张照片,她把脚踮得高高的,伸手去触摸他的脸,触摸那张这么多年来一直挂在那里我却从来都没敢认真看过的脸。她纤细的手指迟疑地深情地抚摸过他的脸庞,空气里有灰尘碎裂的声音,和着滴答的雨声,让我快要窒息。
我蹲下身子,大气不敢出。直到她回转身,看到我,走到我身边,拎起我的两个胳膊,把我拎直了,让我望着她的眼睛。然后我听到她说:“马卓,要不我带你走吧?”
“嗯哦。”我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古怪的音节,然后试图挣脱她。
“你跟你爸长得真像。”她柔声说,“听话,让我带你走,我们再也不回来了。”
我不敢看她,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的花裙子,上面有一个一个的紫红色的小图案,像某种动物的眼睛。我的天,我没有妈妈,这个从天而降的人怎么会是我的妈妈?可是她一拉着我,我就没力气挣脱她。就在我们俩拉拉扯扯的时候奶奶带着小叔进门了,我的小叔虎背熊腰,力大无穷,他走上前来,分开我俩,扬起手来不由分说地就给了她一耳光:“婊子,你害死了我哥,还有脸回来?”
她捂住脸,鲜血从嘴角渗了出来,但她在微笑,只是笑,没有任何申辩。
“你趁早给我滚。”小叔说,“别让我再见到你,不然见你一次我打你一次。”
她好像并不怕,而是转过头来长久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用清晰的、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可以,不过我要带走马卓。”
小叔咬牙切齿地说:“林果果,信不信我砍死你!?”
原来她叫林果果。
“我信。”她继续微笑着说,“那么在你砍死我之前,我把马卓带走。”说完,她走上前来拉我。
小叔转身,直接奔进了厨房。
我看到奶奶低喊一声,跟着跑了进去,堂屋里就留下我们两个。她俯下身来,冲我做了个鬼脸,在我耳边说:“我们跑!”
她一使劲,鬼使神差的,我竟然跟着她跑出了门。雨下得越来越大,她拉着我跑得飞快,裙子上全是泥点也不管不顾。巷口刚好停着一辆的士,我被她推上了车,然后她也像个炮弹一样地跌了进来,喘着气对司机说:“去长途汽车站!”
透过被雨点打湿的肮脏的车窗后玻璃,我看到高举一把锃亮的菜刀飞奔的小叔渐渐变成了一个看不见的小黑点。
她在车内笑起来,咯咯咯,声音像银铃一样清脆。
然后她转头看我,用一种又吃惊又高兴又怀疑的语气问我说:“马卓,你怎么可以长得跟你爸一模一样哦!?”
很久以后我才想明白,她那次回来,本来只是想看看我,后来忽然决定带我走,是因为我的样子让她想起了爸爸,想起了她和他曾经有过的美好却伤痛的岁月。而我,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跟着她逃离了我生活了九年的家,却只有一个原因,她是我的妈妈。
我是一个需要妈妈的孩子。
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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