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神奇的,有天晚上,我梦到了林果果。
时间过去这么久,那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梦到她。她穿着绿色的裙子,脸色红润,笑声朗朗。她用温暖的手牵住我的,在我耳边轻声说:“走,阿南四十岁生日,我们去给他买双新皮鞋。”
刚说完,她就放开我的手疾步前行,她走得实在是太快了,我叫喊着努力追上去,她还是终于慢慢不见。
醒来的刹那,我泪流满面。
眼泪虽然来自梦中,却如此真实,切肤的疼痛。我把头埋进被子里,忽然想放声大哭,不管不顾,哭它个天崩地裂。
但当然,我没有。自从她离去的那一天起,我仿佛就已经失去了放声大哭的权利。我只是在被子里悄悄擦掉我的眼泪,然后起身,换好我的校服,拿好我的饭盒,准备吃完早饭就去上早自习。
这是我来天中读书的第三天。我住的宿舍条件不错,除我之外,还住着另外三个女生。因为时间尚早,她们都还在酣睡。我从县里来,这些市里的孩子和我相比,眉宇间透着更多的骄傲和自信。不过这些并不能给我造成什么压力,一直以来,我都习惯在自己的天地里求得生存,独守我的磁场,自得我的乐趣。
就像我初中时的班主任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她说:“马卓,你是个静静待着的原子弹。不爆发则已,一爆发必然惊人。”
这种夸法对学生而言是至高无上的荣誉。不过我并不洋洋自得,而是将它珍藏在心里,成为鞭策我继续努力下去的勇气。
初秋清晨凉爽的风吹过我的脸,我穿过天中偌大的操场去食堂打早饭。操场边有很多的柏树,矗立在那里,如一个个守护的士兵。广告栏里贴着女子剧场的广告,一个美丽的女生伸长了手臂仰望天空,旁边写着一行大字:我和我蓝色的理想。广播室里的音乐已经响起,轻柔舒缓,优美动听。多好,一切都如我想象中一样,是的,我想我已经爱上这所百年老校的味道,它是属于我的,我应该来这里。
虽然校园生活无非就是上课,休息,吃饭,睡觉,但在我看来,依然无比美好。我享受着教室里为了迎接新学生而重新漆过的桌椅,享受着宿舍里安排的饮水机,享受着高大美丽的图书馆实验楼,享受着学校后山大片开着的花朵和浓密的树叶,享受着我在从前的学校从来没享受过的待遇,享受着这些夜夜苦读后曾经梦想并终于拥有了的一切。是的,我享受,并且珍惜。
天中的课程并不像我想像中那样的紧张,老师也并不像我想像中那样严肃。都开学三天了,班主任才在语文课上让大家做自我介绍。
我们班主任是个男的,很年轻,大约三十岁的样子。他有个相当古怪的姓,姓“爽”。他的开场白是:“你们优秀,我就爽!”当场笑倒一大片。同学们都很喜欢他,亲切地叫他老爽。老爽的普通话听起来很有磁性,也很有鼓动性:“考入天中,大家都是天之骄子。今天,我不上课了,给你们每人半分钟上台来给自己打个广告。就这短短的半分钟,希望大家抓住记会,展示自己,一鸣惊人!”
不上课好像总是件开心的事,同学们都很雀跃,按顺序一个接着一个地走上讲台。我考进来的时候成绩不低,所在的班级是重点班,我们班每个男生女生的确都与众不同,不过是简简短短的自我介绍,也是花样百出,赢得大家的阵阵掌声或是笑声。
第一个上台的是坐在我前面的男生。几乎爽老师话音刚落,他就刷地站起身,几步就走上了讲台。可是出乎我的意料的是,他的嗓门很细,一上台就不停地推眼镜,一句完整的话都讲不出来,和他走上讲台时的勇敢很不搭调。教室里尴尬了好几分钟,随后整个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爽老班制止大家:“请大家保持安静!”
“肖哲,不用介绍了,大家都记得你了!”重点中学的学生都高傲得很,几乎没人在这个时候听老班的,反而有好事的男生借机讽刺他。他却忽然像爆发了一股神奇的力量似的,大声说:“我叫肖哲!我之所以第一个站上讲台,是因为我的座右铭是:永远争第一。希望大家记住我!”
最后一句话,他甚至有些声嘶力竭。喊完之后,他就满脸绯红地踉跄着走下了台。我的同桌也是舍友颜舒舒不屑一顾地在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哼”。看来他们早就认识。
轮到我的时候,我放下书,走上讲台,说:“我叫马卓。我的爱好是看书。希望和大家成为好朋友。谢谢大家。”
说完,我向大家鞠了一躬,下台。
掌声先是迟迟疑疑,终于还是有礼貌地成片地响起。
这应该是最平凡的自我介绍吧,不过我并不觉得有任何的羞愧,因为在这里,我只想做平凡的一分子。
下课时,颜舒舒凑到我耳边,好奇地说:“听说你在你们县里考第一?”
“还好吧。”我说。
“什么叫还好吧?”她笑,“你回答问题真奇怪。”
我冲她笑笑。她低头,忽然很亲昵地轻轻踢了我的球鞋一下说:“别穿这种款了,回头我给你介绍两款今年最流行的鞋,我能搞到A货,不贵。”
“不用了。”我说,“谢谢你。”
她好像有些不开心,低下头收拾她的书本去了。
慢慢地我发现,颜舒舒是品牌的疯狂追随者,她的书包是JANSPORT(杰斯伯)的,她的球鞋是Pro-kids的,就连发卡都是Hello Kitty的行货。在她有形无形的灌输下,我才对这些牌子稍稍了解了些。从前在初中,一双Nike的板鞋就足够一个班的人推崇,倒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名牌狂。流行是种毒药,我们班里好多女生受她的影响,并开始买她的东西,她乐此不疲地做着这些小买卖,有人说一个月她能赚好几千块。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我知道,她的客户真的很多,只是,身为她同桌的我却始终不是其中一个。
并不是我舍不得花钱,而是那些东西,对我实在无用。
当她第N次向我推销一款倩碧的眼霜未果的时候,我感觉她开始恨我。
“喂!”她不服气地皱着眉头,用手指关节扣着桌面,表情难看地对我说:“我是为你好。你每天看书到那么晚,不保养怎么行?你真以为皮肤是铁打的?”
见我不动容,她又说:“友情价,如何?”
“钱对你而言就真的那么重要?”我不解地问。
“你不买就不买,话怎么那么多呢!好心没好报!”她有些生气,脸色变红,顺手把那个小巧的眼霜扔进抽屉。这时,上课铃声终于响起。
她把她的书架移到座位中间,一堂课都撑着胳膊背着身子听讲。并且,那几天她都没有和我说话。她家离学校近,动不动就跑回家,所以,在宿舍里也没什么说话的机会。
我乐得轻闲。
直到那一天黄昏,在洗手间的时候,听到女生们的谈论:
“她什么也不知道,英文学得那么好有何用?我打赌,她连CHANEL都会错拼成CHANNEL!”
“瞎说,她根本不知道香奈尔是什么。”
“也许她以为是一种花的名字,哈哈。”
“别为难人家啦。听说她爸爸是县城里开杂货铺的,百雀灵还差不多,其他的,她能懂些什么呢?”
她们一边用纸巾擦着湿漉漉的手,一边站在洗脸台旁七嘴八舌,其中就有颜舒舒。她们丝毫没注意身后的我。
直到我说:“让让。”
她们面面相觑,灰溜溜地走开。只有颜舒舒和我对视,我平静地回望她,终于把她看成一个大红脸,她转身三步并作两步离开了洗手间。
我把水龙头拧到最大,狠狠抹了一把自己的脸。
我走出洗手间的大门,站在门口伸展懒腰,呼吸了一口天中的新鲜空气。我不是不能忍受闲话的人,从小,我就生活在流言的包围中,没有爸,没有妈,私生子,外来妹。没什么,这些真的都没什么。
现在,长到十六岁,我更是无所畏惧。要知道,谁也不能影响我的斗志,谁也不能阻挡我汲取养分的信心,我一定要像株天不怕地不怕的野草,拔地而起,茁壮生长。当他们发现我的精彩的时候,除了鼓掌,别无其他的选择。
这才叫真正的“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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