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一紧,想不到会是这孩子,那会是谁让他来的?钮祜禄氏,那拉氏,德妃,还是他……一张张面孔迅速地滑过脑海,我的眼光却落在了十四阿哥的脸上,他的表情平滑如丝,看不出一丝情感的褶皱,只是默默地盯着火盆中不停跳跃着的火焰。
“哼。”他突然极低地哼了一声,转头看了我一眼,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类似于嘲讽或是自嘲的情绪,没等我分辨清楚,一抹朗然的笑意已浮上他的面孔,我一怔,十四阿哥扬声说,“是弘历呀,快进来吧。”
看着他新换上的一脸愉悦,我忍不住低低地叹了口气,十四阿哥也好,八爷也好,甚至四爷和胤祥,仿佛人人都在怀里揣着数个面具,在需要的时候,可以随时取出附在脸上,久而久之,笑也好,哭也好,估计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真假了。
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刚和胤祥成婚的那段日子,新婚燕尔,那时他黏我黏得紧,我曾半开玩笑地问他,我到底有什么好。胤祥攒眉扁嘴地想了半天,说了一句,你什么都好。
我当时大笑,拍着他的肩膀说,想不出来没关系,不用如此痛苦为难,我不会因为这个把你休了的。胤祥喷笑了出来,却没说什么,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可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了一句,你笑就是笑,哭就是哭,这样最好。
当时我不明白,还笑说他夸奖人还要打哑谜,胤祥却只一笑,不再多说什么,随口说起了别的,就把这个话题绕了过去。可现在想想,“笑就是笑,哭就是哭吗……”我低喃了一句。
忍不住又看了十四阿哥的笑容一眼,不知道为什么,了解他越多,却越发觉得他只是个可怜人罢了。门帘子一掀,一股冷空气迅即蹿了进来,一个小小的身影踩着稳重的步伐走了进来。
到了十四跟前,他停住脚步,“弘历给十四叔请安,十四叔吉祥。”弘历朗声说,又一弯身请了一个安。
“呵呵。”十四一笑,伸手扯了他起来,“快起来,给十四叔看看,有些日子没见你了,听说前儿太傅还夸你来着,皇上听了也很欢喜呢。”
弘历笑眯眯地一抹鼻子,“是,太傅说我写的字不错,有些像十四叔您之前的风格呢。”
“是吗,”十四哈哈一笑,“敢情儿,看来还真是叔侄,字写得都像,赶明儿个,你写篇字来,给十四叔瞧瞧,唔。”
“好。”弘历响亮地回了一声。
我怔怔地瞧着这一大一小,叔侄两个,十四的温和慈蔼虽不曾见过,但也不出意料,可弘历略带撒娇的孩童口吻,却让我觉得有些别扭。之前见他数次,每次都是稳重有礼,少年老成的样子,那双冷静的眼,让人觉得他仿佛不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可今天看起来,他倒像是一个七岁的孩子了,可反而让我觉得更不自在……
没等我琢磨过味儿来,弘历一转身就向我靠了过来,嘴里甜甜地叫了一声“十三婶”。“啊!”我下意识地应了一句,弘历已半倚在我身边,伸手去轻轻摸了摸蔷儿熟睡的脸庞,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妹妹睡着了?”
“是啊。”我笑着点了点头,眼角儿不经意间扫到十四阿哥看着弘历那若有所思的眼光,心里不禁一跳,忙镇定了一下情绪,才笑问,“你怎么来了?”
弘历嘻嘻一笑,“方才有小太监来回,说您这就过来了,可等了半天不见您,娘娘就问怎么还不来,福晋和额娘怕您迷了路,要自己出来找,我就请命了。”
我忍不住一笑,“你额娘放心你一人出来?”
弘历一吐舌头,“我后面跟着一堆太监嬷嬷,再说正戏刚开始,福晋她们也不好走开的,宜主子和其他几位娘娘也在呢,一屋子人,三哥又跟阿玛在一起,没在这儿,所以我就来了。”说完又低头去看蔷儿。
“喔。”我点了点头,伸手摸了摸他这会儿被火烤的有些红扑扑的脸,“那辛苦你了。”顿了顿,我又状似不在意地问了一句,“今儿唱的正戏不会是《满床笏》什么的吧?”
弘历一愣,抬头看向我,傻傻地问了一句:“您怎么知道?”
我微微一笑,“若是唱《挑滑车》那一类打来打去的武戏,你才不会出来找我呢。”
“哧!”一直默然无声的十四阿哥喷笑了出来,我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那暖暖的眸子和他真像……我忙转回了眼,身旁的弘历脸却越发红润,他扭股糖似的叫了一声“十三婶”,我微微一笑。
“好了,戏都开演了,你和弘历也快回去吧,让娘娘她们等急了也不好。”十四阿哥笑着对我说了一句。他活动了一下肩膀,站起身来又问,“弘历,你阿玛他们都已经去万寿亭了吗?”
弘历忙站直了身子,恭敬地答了一句,“是,阿玛和各位叔伯都已经过去了,侄儿出来时,碰见九叔了,他正吩咐人去找您和十叔呢。”
“唔。”十四阿哥点了点头,“谁在外面伺候着呢?”他扬声问了一句。
“回十四爷的话,是奴才,秦全儿。”一个听起来很爽利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秦全儿是四爷的身边人,不论是谁派他来的,一定知道我和十四阿哥在一起,如果被有心人看到,估计又是谣言满天飞,虽然这会子,这皇宫里知道这件事的人,一双手外加两只脚都数不过来,可该掩着的事还是要掩着的。
十四阿哥一听见他的声音,就先低头看了我一眼,眼中的嘲弄之色更浓,他拧了拧嘴角儿,眯眼盯着我,却对外面说:“你进来帮着收拾一下。”
“喳!”秦全儿应了一声,一掀帘子进了来,先麻利地请了个安,接着就走了过来,肃立在我身边。
我给蔷儿略收拾了一下,就要站起身来,“哎哟。”我忍不住低叫了一声,方才一直全神贯注地应付十四阿哥,竟一无所觉,这会儿子想站起来才觉得腿麻得不行。身子一晃,我又坐倒回凳子上,一旁的弘历和秦全儿忙伸手扶了我一把,他们身后的十四阿哥却缓缓地收回了他欲伸出的手,紧握成拳。
“福晋,让奴才来吧。”秦全儿赔笑着说,“您抱了小格格这么久,手臂也酸了。”
我点了点头,“那麻烦你了。”
“主子,您折杀奴才了,来,您给我。”秦全儿半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接了蔷儿过去,又轻又稳地将孩子抱在了怀里。
他一转身在门口轻咳了一声,帘子一挑,门口露出一个小太监的脸,眉精目灵的,虽然从没见过,但他能出现在这儿,那自然是“自己人”。秦顺儿一偏身出去了,十四扫了我和弘历一眼,一转身,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十三婶,我扶你起来。”一旁的弘历轻声说了一句。我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弘历对我微微一笑,那双令人万分熟悉的眸子里再没有撒娇的柔软,而是洋溢着一片冷静,我心里忍不住苦笑起来,什么也没说,只略略借力站了起来。
弘历见我站起身来,却没松手,将他的小手送入我手中,又牢牢地握住了我的,无论如何,这温暖的小手还是一个孩子的手,我略用力握紧了他的,弘历仰头对我咧嘴一笑,童真的笑容一闪而过。
一出门,冷风迎面吹来,我不禁伸手紧了紧领口,先看了一眼正紧紧抱着蔷儿的秦全儿,他对我点点头,眼光一飘,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这才发现十四阿哥还没有走,正背着手站在院门口,仰头看着天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听见我们走出来的声音,十四慢慢地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我,冷冷的月光洒在他脸上,映得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中有着欲言又止的神情。我在心里低低地叹了口气,不论他好与不好,悔与不悔,我都没有办法做出半点回应,哪怕是恨意或愤怒。
低头深思中,突然觉得周围的气氛有些奇怪,一抬头,却发现十四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跟前,眼睛却望着我身后,脸上的神色十分古怪,嫉恨、不屑、狂傲……种种情绪猛地一起出现在他脸上,让他的脸看起来有些扭曲。
我忍不住地想要往后退一步,躲开他身上突然冒出来的戾气,“啊!”我低叫了一声,左手紧紧地被十四握在了手中,我下意识地往外扯动着,十四的手却如铜浇铁铸一般,牢牢地圈在我的手上。
一旁秦全儿睁大了眼睛,半张着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身后的小太监把头低得不能再低了。只觉得弘历的手忽地一下湿热了起来,可我却没法分辨那是我的汗,还是他的。
“你……”我嘴唇嗫嚅着,一时间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努力地挣脱着,尽管十四握得更紧。不一会儿,手腕就有些麻辣辣地疼起来,心头一热,一股火气蹿了上来,我正想着是给他手腕一口还是踢他膝盖一脚的时候,十四突然低了头,嘴唇离我的耳朵仿佛只有半寸,一股热气喷了过来。
我大惊,可没等我反应,十四阿哥低声说了一句:“你不是又想咬我吧?”我一怔,虽然是他不对,可是猛地一下被人猜中了心思,脸上还是不禁一红。十四呵呵轻笑出声,又问了一句:“如果我出了事,你是不是还是不会来救我?”
我一怔,情不自禁侧过脸看了十四阿哥一眼,他在笑,笑得有些吊儿郎当,可他的手在抖,微微弱弱的,可确实在抖。这丝颤抖却让我已到嘴边的“没错”两个字,怎样也说不出口。
嘴唇儿不自觉地哆嗦着,可这句话终还是没说出来,我呼了口气出来,只能把头转了开来。突然觉得十四的手不抖了,可一股温热柔软却覆盖在了我的手心。等我顺势低头去看时,十四阿哥已经抬起了头,咧嘴一笑,笑容满是愉悦,白牙明晃晃的,“保重。”他低声说,恍若道别一样,我不禁一愣,说完他直起身来,深深地往我身后看了一眼,转过身大笑着走了。
一时间被十四阿哥搞得晕头转向的,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手心儿,十四阿哥嘴唇的温热触感仿佛还留在上面,忍不住用力搓了搓。一旁一直愣着的秦全儿干咳了一声,“福晋,时候不早了,咱们是不是……”他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那小太监也乖巧地一直没有抬头。
我点了点头,“走吧。”
秦全儿微微一躬身,对那个小太监低声吩咐句什么,自己的眼神却情不自禁往我身后飘去。我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刚要迈步,才发觉弘历一直很沉默,微微扭头不知在往后看什么。
“弘历?”我轻轻地唤了他一声。
“喔,十三婶,我们快走吧,这儿好冷。”这孩子仿佛才反应过来,见我看着他,忙拉着我就走。
我没说什么,却隐隐猜到了弘历和秦全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心里一烫,面上却还是自然地随着他往外走去。秦全儿走在了头里,那个小太监撑了一盏宫灯,跟随在我身旁。到了院门口,我迈步走了出去,终是忍不住地往后看了一眼,屋子廊柱后,一袭天青色的襟角儿随风飘了一下,又瞬间消失不见了……
一种莫名的感觉瞬时填满了内心,仿佛二氧化碳一样,无色无味却沉重。我略微加快了步伐,只觉得手里一紧,低头一看,弘历正被我突然加快的速度,扯得踉跄了一下。
他却一声不吭,头也不抬地努力加快了脚步,我不禁有些歉疚,忙放缓了脚步。弘历若有所觉地抬起头看向我,见我正看着他,他咧嘴一笑,一口细米白牙也是亮闪闪的,我忍不住回他一笑。
“福晋,再走不远就是万字楼了,您看……”秦全儿略缓了脚步,侧过身恭敬地问了我一声。我边走边用手揉搓着眉心,每次见了宫里的人,男也好女也罢,明里暗里刀枪剑戟的,总觉得长此以往,人会短命。
“知道你十三爷在哪儿吗?”我低声问了一句。
秦全儿一愣,又瞥了一眼走在我们旁边的小太监,那小太监忙回道:“回福晋话,奴才方才见到秦顺儿公公拿着十三爷的手炉往戏台子那儿去了,估摸着十三爷应该在那儿。”
“哦……”我慢应了一声。
秦全儿机灵地问:“福晋,要不要小的去请十三爷过来?”
“不用了。”我笑了笑,“回头你去给德主子回,就说蔷儿可能受了风,有些发热,我先带她回去了,回头再来给娘娘请安。十三爷那儿,你看他闲了,告诉他一声就是了。”
“啊,是。”秦全儿一怔,又忙应了一声,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回。我也不在乎德妃信不信,反正她最明白让我今天进宫来的目的,既然皇帝已经看过了我们母女俩,她见不见的根本无所谓吧。
正想着,不远处突然一阵光亮闪动,应是有人往这边走来了。没等我说话,秦全儿已回头跟我赔笑着说:“福晋,走了这么会儿,要不要歇歇?”我不禁一笑,点了点头。秦全儿转身领着我们往旁边走去,那儿有个小小的廊子,被几个奇形怪状的山石半掩着,夜色昏黑之下,还真看不太清楚。
我刚刚踏上了廊子,就听到一阵娇笑传来,脚步不禁一顿,才又慢慢地坐了下来。弘历却没坐下,只是半依在我身边。听着那只听了一晚却再也不会忘记的笑声,八福晋那娇艳的面孔不期然地浮现在了我的脑海。
八福晋那娇媚又带了不容别人质疑的话语声越来越近,叽叽喳喳地无非在说些女人琐事。“福晋,咱们快些走吧,良主子早就陪着宜妃去了万字楼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哼。”八福晋重重地哼了一声,“知道了,就这么急脚鬼似的,就算你婆婆气性大,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八福晋的话一出口,四周立刻没了声音。
我用手轻捋着弘历光滑柔软的辫子,大致能猜到方才那个温和的声音应该就是那一向很少见面的九福晋。以前见过她两次,看着是个温和沉默,少言寡语的女人。
敢在宫里明目张胆说宜妃脾气不好的,大概除了皇帝也就是这八福晋了。想到这儿,我不禁苦笑,要是这样说来,那次在八爷府,她对我还算客气的了。
正想着,就听见外面有人干咳了几声,笑说:“听说今儿的戏不错,那个红角儿不比以前的赵凤初差,嗓子清亮得很呢。”一旁众人刚应和了两声,就听见八福晋哼了一声:“听见这些戏子的名字我就烦,没有一个好东西,说起那姓赵的,我就想起那个女人……”话未说完,她又咽了回去。
外面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八福晋还真是难伺候,别人帮她转话题,她居然一点面子也不给,怨不得八爷失势的时候,连她娘家人都躲得远远的。转念又想起她方才说的话,那个女人,难道是指……
随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这些贵妇身上隐隐约约的脂粉香气也随风飘散了过来,我忍不住皱了皱鼻子。就这么会儿,风越发大了,我正想回过头去看看蔷儿会不会冷,就听见一个太监细声细气喊了一句:“谁在那儿?”
我扭回头看了看,才发现原来小太监手里半掩着的灯笼猛地被风一吹,竟摇晃了起来,光影闪烁间被个眼尖的看见了。我不禁皱了皱眉头,无论如何,这当口我可不想去见八福晋这个母老虎。
没等我想出对策来,弘历已经站直了身子,对我笑了笑,又躬身行了个礼,转头朗声说了一句:“是我。”说完迈步走了出去。秦全儿冲一旁的小太监一抬下巴,那小太监忙追了出去。
“侄儿给八婶儿、九婶儿请安。”就听弘历恭敬地给八福晋和九福晋问了声安。
“哟,是弘历呀,这黑黢黢的,你怎么躲在那儿,就带了这么一个小太监?”八福晋显然没想到会是弘历,顿了顿才说话。
“是,侄儿方才听戏听得闷,就带着小六溜了出来,可又有些内急,所以……”弘历奶声奶气地答道。
“哼哼……”八福晋不以为然地娇笑了一声,一旁的女人们也都笑了出来。
“弘历,福晋和你额娘她们都在万字楼了吧?”九福晋笑问了一句。
“是,和各位主子在一起。”弘历朗声答了一句。
“天儿这么冷,你就别在外面跑了,小心冻着,让你额娘担心,跟九婶一块儿回去吧,我有好东西给你玩,好不好?”九福晋温柔的声音听起来很舒服,并不虚假。九爷那张阴沉的面孔不期然地出现在我眼前,我忍不住摇了摇头,想不到他竟娶了这样一个性子和顺的女子,可那温文尔雅的八爷,却是……
“行了,咱们快走吧,你刚才不是急得很吗,这会子又跟个孩子说个没完了。”八福晋不耐烦地打断了九福晋,说完抬脚就走,花盆底儿敲得青石地面分外的响。
“八嫂……”九福晋低喃了一句,虽然看不见,可我也能想象九福晋那尴尬的面容。倒是弘历清清脆脆地应了声“好”,又追问给他什么好东西,多少挽回了一些九福晋的面子。就听她笑语了两句,带着弘历和一干人等追了过去。
人声越来越远,我又静坐了一回,这才站起身来和秦全儿笑说:“咱们走吧。”秦全儿点了点头,悄没声息地跟在了我的身后。
虽然没了灯笼的照明,可四周隐约透出来的光华,还是能让人看得清路,黑暗所带来的模糊反倒给人一种被保护的感觉,我的心慢慢地放松了下来,在这皇宫中,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平心静气的感觉了。
转过了一个凉亭,秦全儿赶了两步上来,低声说:“福晋,奴才这就去叫人备车,您在这儿先等一会儿,十三爷那边,奴才自会命人去通禀。”
我伸出双手接过了蔷儿,对他笑说了句:“多谢。”秦全儿没再多说话,只打了个千儿,一转身向右侧走去。我看看蔷儿睡得熟熟的小脸儿,不禁一笑,低头轻轻亲了亲她。
抬头看看四周,这儿离着万字楼好像还有段距离,但是戏曲的咿咿呀呀之声不绝于耳,听着挺清晰的,可黑糊糊的也实在判断不出这儿到底是哪儿。想了想,我转身走了两步,半靠半坐在了亭子的台阶下,这儿正好背风,而且就算有个人来人往的,也是我看得见他,他看不见我。
一个人坐了一会儿,就越发觉得冷了,我抱紧了孩子,正在心里默默地哼着“为了你受冷风吹……”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了来,我凝神听了听,不是花盆底儿而是靴子的声音,那应该是秦全儿回来了,可再听听,又仿佛不是一个方向传来的。
我闭紧了嘴巴,只是安静地坐在原地等待,要说这些年在宫中得到的教训之一就是,不论你听到任何声音,请不要随便起立走动,不然很可能会踩到雷。
“九哥,你怎么才来,我等你半天了,老爷子那边儿有动静了吗?”十爷刻意压低的声音突然传了来,我身子不自觉地一僵。就听十爷念叨着,“这老十四也真是的,这节骨眼的,一转眼儿人就没了,八哥已经派人去找了,说什么这回也不能让老四他们再占了先。”
“哼,”九爷轻哼了一声,“怕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吧。”语意带了两分不屑,更多的却是森寒。
我心里一凉,十爷的声音却是一滞,过了会儿,才讷讷地说了句:“你是说他去找……”
“好了。”九爷打断了他,“有什么话回去说,张廷玉他们方才被宣进去了,我送太医出来的时候,刚好碰到,咱们先去找八哥听戏吧,你出来得太久,多少人盯着呢。”
“喔。”十爷愣愣地应了一声。
我平心静气地坐在原地不动,却能猜到他们在说西征的事情,估摸着九爷是刚从康熙那儿回来。在这时分,康熙宣了首辅们进去,自然是去商讨这场自熙朝以来最大的战败了,也难怪一众阿哥都蠢蠢欲动,百万雄兵在手,就等于王权握了一大半,更何况康熙没有再立太子,谁能带兵,自然可以看出所谓的“圣意”。
“哼。”我忍不住低哼了一声,就是因为对这“圣意”的错估,八爷和十四阿哥才会兵败如山倒吧。
“谁在那儿?”九爷突然厉喝了一声。我的心猛地一跳,差一点叫出声来,我没动也没出声,他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没等想明白,就听到一个小太监有些惊恐的声音:“奴才刘贵给九爷、十爷请安。”
我缓缓地吐了口气出来,吓我一跳,还以为……
“唔,你来这儿干什么,鬼头鬼脑的。”十爷大咧咧地问了一句。
“回爷的话,奴才过来找十三福晋,她要的车备好了……”
那小太监话还没有说完,我已经悄悄地站起了身,猫着腰一步步地往亭子上走。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九爷他们定料不到我非但不躲不闪,反而往那最显眼的地方去。
“九哥——”十阿哥低促地叫了一声。
“行了。”九爷轻喝了他一声,顿了顿,又冲那小太监说,“我们没看见什么十三福晋,谁让你来的?”
那小太监恭敬地回说:“是德主子宫里的陆公公。说是小格格不舒服,十三福晋要先回府,吩咐了奴才到翠波亭这边儿来迎,陆公公也没说得太清楚,估摸着福晋可能带着小格格在厢房那边。”我忍不住微微一笑,秦全儿果然精灵得很,知道这种事儿跟四爷越不沾边越好,先去回了德妃,让她再去吩咐人送我回去。
“唔。”九爷淡淡地嗯了一声,“那你去吧。”
“喳。”小太监应了一声。脚步声响起,听着是往我方才来的方向去了。
等那小太监去得远了,底下突然安静了起来,只偶尔传来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紧紧地抱住了蔷儿,缩在了亭子的柱子后面,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寂静中,仿佛都能听到自己心脏怦怦的搏动声。
过了会儿,“九哥,我这边儿没人,你那儿呢?”十爷虽然压低了嗓门,静夜里听来还是分外清晰。我忍不住又往里缩了缩。
“没有。”九爷冷回了一句。
“那丫头那么精,就算人在这儿,估摸着一听咱俩说话的声音,早跑了。”十爷大大咧咧地说了一句,好像放下了心来,嗓门也大了起来。
“算了,在不在这儿都无所谓了,哼。”九爷阴沉地说了一句,“咱们先回去吧,这又耽误了不少工夫了,八哥估计都急了。”
“哦。”十阿哥浑不在意地应了声,然后突然问了一句,“咦,九哥,你手里……”他话没说完突然没了声音,支吾了一下,才大声说了一句,“那咱们走吧。”说完靴子声响,不一会儿就没了声音。
我微微探了头出来,刚好看到不远处九爷、十爷的背影一闪而过,可心里并没有躲过一劫的安定感觉,反而跳得越发厉害。想想方才临走时,十爷说的那句,手里什么的,虽然没听清楚,可是……我不禁皱了眉头,心里越发觉得不对头,胤祥的笑脸突然从脑海里一闪而过,我心一悸。
再等了一会儿,我慢慢地探出了身子,四下里张望了一下。登高好望远,方才在亭子下面,只觉得四周黑漆漆的,不辨方向,可这会儿底下的宫墙殿宇,花园走廊就着摇曳不停的延绵宫灯,瞬时出现在我眼前。
九爷他们离去的那条路,是通往畅音阁方向的正路,而它的右边还有清音苑,清音廊曲折相连,左边才是万字楼。方才听秦全儿说,一干贵妇们都在万字楼,而阿哥们则陪着皇亲国戚们在畅音阁听戏。
我咬了咬嘴唇,站起身飞快地下了亭子。往右走不多远再一拐就是清音廊,这会儿子大部分的太监侍卫都伺候在了畅音阁,清音廊反倒异常地安静,只有被风吹得明暗不定的宫灯,偶尔飘动一下。
我做了个深呼吸,抱紧了孩子开始发足狂奔,心里一边庆幸,今天穿了双麂皮宫靴而不是花盆底儿,不然我可没本事踩着高跷跑百米。“嗯……”蔷儿显然感受到奔跑中的颠簸不适,她不舒服地哼了一声。
肺中烧得仿佛被人生生塞了一把辣椒面进去,我大口地呼吸着,瞪眼咬牙地往前跑着,天晓得,自打我从学校毕业不用再赶早自习之后,有多久没这样狂奔了。更何况,那时候是校服运动鞋,一身的轻便,哪像现在,就听到头上咣里咣啷的,珠钗和步摇相互撞击响个不停。
一时间也顾不得蔷儿,只能玩了命地往前跑。眼瞅着灯火辉煌的畅音阁越来越近,人声也隐约传来,我这才放慢了脚步,一边缓着自己的呼吸,一边轻声哄着不停伸手伸脚挣扎着的蔷儿,蔷儿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没走多远,清音廊与畅音阁相连接的月亮门现了出来,门口站着两个太监守卫着,而不远处的正门,数个手握腰刀的侍卫正站在门前,负责伺候上菜的太监宫女们川流不息。
我站住了脚,这会儿子胸膛里那股火烧火燎的感觉才轻微了些,身上的热气却依然蒸腾。我偏了身儿隐在了廊柱后面,只觉得脸上热乎乎的,顺手用袖子抹了抹脸。
方才只是觉得心里有事儿,只想赶快离开那里,赶在九爷他们前头找到胤祥,可到了跟前,我反倒有些不知所措,直觉让我快跑,可直觉没告诉我跑完之后要怎么办啊……我不禁苦笑出来,总不能冲进去告诉胤祥,你老婆第六感发作,赶紧跟我回家。
心里一阵犹豫,不一会儿汗一落,身上顿时觉得凉飕飕的。不远处还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正想着是不是要先离开,那边儿的月亮门里人影儿一闪,又有两个太监走了出来。
我忙又往阴影儿里缩了缩,就听着那两个太监从我身边走过,一个听着有几分耳熟的声音小声说道:“你赶紧去找十四爷,他和十三阿哥他们现在都在清音苑,别忘了刚才告诉你的,要让这个耳环看着是从十四爷身上掉下来的,知道吗?”
“小的明白。”另一个太监应了一声,迅速地跑走了。
“耳环……”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右耳却空空如也。“呼——”我轻轻地吐了口气,一种类似于笑意的情绪缓缓了浮了上来,嘴角儿下意识地抽动了下,只是这种感觉好像刚上浮了一半儿,就那么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半截,让我再也笑不出来。
这样的把戏到底还有多少,我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鼻梁儿,突然想起了中学时很流行的一款简易电子游戏,就是一个小人儿在窄小的屏幕中,不停地闪躲着从头上飘落下来的刀枪剑戟,虽然每次过关都会暗自庆幸,可真正能放松下来的时候,却不是因为过关,而是游戏结束的那一刹那,尽管那意味着“死亡”……
“好!”一阵叫好声突然传来,我下意识地往那个方向看了看,清音阁……胤祥的笑脸立刻从我眼前滑过,我忍不住低头看了蔷儿一眼,恍惚间,那熟睡中的小脸儿与那张温暖的笑脸有些重合。
我闭了闭眼,这一年多来的是是非非,如走马灯般在我脑海里转了起来。胤祥的朗笑,四爷冰凉的手指,康熙似笑非笑的高傲眼神,还有德妃那看似温和却如同连光线都可以吞没的黑洞一般的笑容……长久以来被压抑住的感觉仿佛如熔岩一般从我心中淌过,胸膛里突然觉得有些烫得厉害,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物极必反吧。我睁开眼微微一笑,好吧,既然躲闪的游戏我并不擅长,那今天就改玩“拳王”好了……
我慢慢地从廊柱后面走了出来,眼前一片清亮,抬头看看,才发现今晚的月亮还真是澄澈。不远处传来一声低呼,显是那两个守门的太监发现了我,我回过头冲那两个人笑了笑,他俩就那么傻乎乎地看着我,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我到底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又要干什么。我才懒得管他们怎么想,转过身儿来就往清音阁走去。
没走多远,太监侍卫就多了起来,人人见了我都是一脸的惊诧,倒不是因为认识我,不过我一身皇子福晋的袍褂,他们倒都认得,只是这地方是那些爷们待的地方,我的出现实在是太扎眼了,一时间他们反倒愣住了。
眼瞅着清音阁的门口近在眼前,一个品级不低的太监跑了过来,一个千儿打下去,“主子,这是清音阁,万字楼在那边儿,要不要奴才领路?”
“起来吧。”我笑着说了一句。
“是。”那太监站起身来。
我打量了他一眼,二十来岁,长得挺白净的,一脸的忠厚老实,只不过我没印象,不认识。看他的表情应该也从没见过我,不过这只是应该,这皇宫里的人,人人都戴着面具,看他年纪不大,却已是总管级别,用脚趾想也知道,他脸上糊的面具绝不止忠厚老实这一层。心里想着,我嘴里却只是笑说:“这是清音阁不是万字楼?”
“正是,那要不要奴才……”那太监一哈腰恭敬地回说。
我没等他说完,就接口说:“太好了,我去的就是清音阁,看来没走错。”那太监愣愣地抬起头看着我,没说完的那半句话仿佛是块干馒头似的卡在他气管里,噎得他的脸有些发红。我冲他微笑着点点头,抬腿就往里走,心里倒也不是很急,只要我人到了那儿,那耳环别说是从十四阿哥身上掉下来的,就是戴在他耳朵上,我也不怕。门口一个小太监见我走了过来,出于职业本能地就给我掀开了帘子,我进了门,回头笑说一句,“多谢。”
那小太监却恍如未闻,只是脸色发白地看着我身后。我顺势往后面看了一眼,正好看到那个太监低下去的头。我没再说话,只是迈步往里走去,心里大概能猜出来,这太监必是八爷党中某人的心腹吧。想到这儿,我不禁加快了些脚步。这个太监过来拦我,那就证明八爷他们肯定得到信儿了,虽然我人在这儿不怕他们再搞什么小动作,不过俗话说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不管怎样,先去把那个耳环弄回来要紧。
二楼传来的笑闹声不绝于耳,我也不管这屋里伺候着的太监宫女们,见了我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只是心里边走边盘算着如何才能把这件事摆平。还没等我上楼,一声轻呼传来,“十三福晋。”我一愣,这儿居然有人认识我,再一抬头,楼梯上秦全儿那瞠目结舌的表情顿时跃入眼帘。
我心里怔了怔,立刻就明白了,他肯定是来跟四爷回话,说是我已被送出宫了云云……我不禁有些又好气又好笑,要不是他找了个说话不过脑子的小太监来接我,我又何苦跑到这儿来,我低声说了一句:“你过来。”
秦全儿迷糊了一下,才恍然大悟似的三步两步就从楼梯上蹿了过来,“福晋,您这是……”他低促地问了一句。
我摇了摇头,只是伸手把蔷儿递给了他,“好好看着孩子,一会儿再来找你。”说完我就往楼上走。想了想我又停了下来,回头问了有些惶然的想跟着我上楼的秦全儿一句,“十四阿哥在上面吗?”秦全儿一愣,下意识地点点头,“那八爷他们在吗?”秦全儿忙摇了摇头。
我点了点头,心说那就好办了,做了个阻止秦全儿再跟上来的手势,就一个人往楼上走去。越靠近二楼,里面的吵闹声也就越大,许多声音听起来甚是陌生,倒是三爷那温文尔雅的声音,一下子就能辨认出来,戏曲丝竹之声也越来越清晰。
一上二楼,迎面就能看见一幅幅檀木精雕的隔扇,上面挑着宫灯,若隐若现的,仿佛就是数个包房,把里面听戏的廊道和外面的楼梯走道分隔开来。我忍不住一笑,这样最好,要是那么多人都在一间屋里,我还真得琢磨琢磨要不要来个集体亮相。可接着又忍不住苦笑出来,这么多隔扇,我怎么知道十四阿哥在哪个“包房”里,自然也就没法找到那个伺机而动的小太监了,难道要一个个的去窥伺,那我不成了……我有些没辙地揉了揉太阳穴,竖着耳朵听了听,别说十四,就是胤祥的声音我都没听到。
每个隔扇外面都有两个小太监随时伺候着,自打我一上来,他们人人都瞪圆了眼睛看着我,仿佛看见了外星人一样。我往里走了两步,下意识地扫了他们一眼,正想着与其乱找耽误时间,还不如下楼问一下秦全儿来的要快些。
其中一个小太监本来正探头探脑地往一个隔扇里看着什么,刚好回过头来与我扫视的目光一对。他一怔,眯眼看了看我,突然神色有些不对,猛地就低下了头。我一愣,仔细地看了他两眼,灯火阴暗下,也看不太清长相,只是周围其他的小太监也不敢与我对视,但都是规规矩矩地垂下了目光而已。我弯了弯嘴角儿,大概就是他了,迈步踱了过去,在他面前负手站立好。那小太监的头越发低,也不请安,一旁的小太监却是傻掉了,只知道愣愣地看着我。我在脑海中努力地回想,四爷和康熙每次这么站着的时候,都是怎么看我来着?
“老十四,你今儿怎么了,刚才还跟吃了呛药儿似的,闹着和四哥喝酒,这四哥他们刚一走,你怎么又蔫了,这么会儿就上头了?”我刚站定,就听见胤祥熟悉的戏谑声从隔扇里传了出来,要不是到了近前,还真听不到。
我心里一热,果然没找错人,接着又是一冷,看来八爷、九爷早就知道他和十四阿哥坐在一起,这种事情闹开了,不论事情真相如何,没脸的只会是胤祥,一个连自己老婆都看不住的男人,谣言的威力不在于人们信不信,而在于有太多人去说……心里一阵怒火上涌,我暗暗地做了个深呼吸,往下压了压。听着胤祥方才的话,我盘算了下,按照时间来看,我和四爷他们大概是前后脚儿,这小太监应该还没有下手,心里不禁一松。
我也不说话,只是下死眼地盯住了那个小太监,自己明白没有康熙和四爷身上的那种威仪,因此只好在硬件上下工夫了。就在我觉得自己的眼睛瞪得都快要凸出来的时候,那小太监的头越发的低,而左手却也握得越发的紧了。
我心里忍不住一笑,不管是自己照猫画虎的功力高,还是这小子做贼心虚得太厉害,只要达到效果就好。我往前踱了一步,那小太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子,我略偏了偏头,指了指自己的右耳,龇牙一笑,低声说:“还给我,不介意吧?”
那小太监瞪圆了眼睛,鼻翼翕张,牙关咬得死紧,无意识地摇着头,可压制不住的粗气偶尔还是喷了出来。我皱了皱眉头,看他的神色,仿佛还在是老老实实地把东西交出来,还是顽抗到底为主子尽忠的选择中游移。
旁边另一个小太监已经有些傻了,其他伺候着的小太监们也都是伸脖瞪眼地往这边探望着。我不禁有些急了,再拖下去,惊动屋里的胤祥也就罢了,一会儿八爷他们赶了来,事情可就没这么好收场了,更何况这楼上还有这么多人,就算有个把人出来上茅房,看见我都是个问题……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我猛地往前跨了半步,一把握住了那小太监的左手,正要去掰,那小太监却是下意识地猛力挣脱了一下。我没想到他有那么大胆子,一下子被他甩了个趔趄,我心里的火儿一下子蹿了上来。正想再冲上去,那小太监抽回的手肘却是重重地打在了那檀木隔扇上,“哗啦”一声,隔扇摇摇欲坠地晃了两下,我吓了一跳,忙冲上去扶,一旁傻站着的那个小太监也反应过来伸手捞了一把,隔扇勉强地又立在了那里,二楼顿时安静了许多。
握着我耳环的那个小太监已经吓呆了。没等我再有动作,就听隔扇里面一声暴喝:“这是谁呀,他娘的搞什么鬼!”眼瞅着各个包房里人影儿闪动,我下意识地一把将那个小太监推进了隔扇,自己也跟着跨了进去。差点被那个小太监绊了个跟头,一只手伸了过来一把扶住我,看着那熟悉的绿玉扳指,我咽了口干沫,抬起头冲着眼睛瞪得溜圆的胤祥干笑了一声,“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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