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大兵”谷燕山,如今成了芙蓉镇有名的“醉汉”。皆因那一年,为了查实他盗卖一万斤国库粮食的犯罪动机,也是为了证实他和新富农分子胡玉音是否长期私通鬼混,工作组经请示有关部门同意,在县人民医院对他进行了一次体格检查。这无异于受了一次刑罚。多少年来,老谷渴想成家立室,品尝天伦乐趣,都没有付出这个代价。这回是身不由己,劫数难逃。在一间雪白的屋子里,一间好像满世界的阳光都聚集在一起的、亮得眼睛都睁不开的屋子里,命令他赤身裸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由着一大群穿着白大褂、戴着大口罩的人们(后来他听说还有卫校实习的男女学生),挨着个儿来低着头看看,摸摸,捏捏,然后交换着眼色(各种各样的眼色啊)……他就像一匹被阉掉了的公马似的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浑身起着鸡皮疙瘩,冒着冷汗,打着冷颤。他像失去了知觉似的闭上眼睛,脑子里是一片冷寂的空白……平津战役时在天津附近,他被傅作义的部下射中了,大腿上流着血,棉裤都浸透了,他以为自己要死了,要与这行将胜利、解放的土地告别了,他脑壳里也是一片冷寂的空白……和这次一样。那一次他被战友救活了,没有死。在一个老大娘家养了四十几天伤,就又重返了部队。这一次当然也不会死……这次又是被谁的子弹射中的?谁的子弹?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战场?反修防修,灭资兴无,党不变修,国不变色,千百万人头不落地。所以人人都要过关,人人都要从灵魂到肉体,进行一次由上而下、由表及里的检查。这样的战场,比过去拿枪打敌人要深广、复杂,也玄妙得多啦……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男护士朝他走来,叫他到外间去穿上衣服。门敞开着。他听见那些白大褂们在做着科学结论:“此人已丧失男性功能”。有个稚嫩的声音在轻声问(大约是个奶气未尽的卫校实习生):“他是不是阴阳人?有时变成女的,有时变成男的?”白大褂们就像听到了一句妙不可言的喜剧台词似的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震得玻璃门窗都在沙沙作响。谷燕山真恨不得老天爷立即发生一次强级地震,把这些笑声连同自己都一起毁灭。
工作组呈报县委,鉴于谷燕山严重丧失阶级立场,长期助长乡镇资本主义势力,情节恶劣,影响极坏,建议开除他的党籍、干籍,清洗回老家劳动。但县委的一些老同志念及他是个南下干部,在这之前没有犯过别的错误,这次虽然认错态度不好,检讨不深刻,但还是要给出路,才决定给予党内严重警告、降薪一级处分,以观后效。
不久后,上级给芙蓉镇粮站派来了一个新的“一把手”。谷燕山虽然未被宣布免职,但实际上还是没有“下楼”。好在他本来就在楼上住着,早习惯了,也没有自杀。
无官一身轻。第二年就来了雨急风狂、浊浪滔天的“文化大革命”。谷燕山百事不探,借酒浇愁,逍遥于运动之外。他经常喝得半醉半醒,给镇上的小娃娃们讲故事,也尽是些“酒话”。什么青梅煮酒论英雄,关公杯酒斩华雄啦;花和尚醉打山门,拿吃剩的狗肉往小和尚嘴巴上涂啦;武松醉卧景阳冈,碰上了白额大虫啦;吴用智取生辰纲是在酒里放了蒙汗药啦;宋江喝醉了酒在浔阳楼题反诗啦,等等。古代的英雄传奇,大都离不开一个酒字,所以他讲也讲不完,娃娃们听也听不厌,也没有揭发他“贩卖封、资、修的黑货”。
这年冬天,谷燕山听说大队秘书黎满庚的女人“五爪辣”烤出了一坛子点得燃火的苞谷烧酒,又养了一条十几斤重的黑狗,就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来到黎满庚家,一手交出六十块钱,要买下这坛子酒和这条黑狗,当夜就在黎家来个开怀痛饮,尽醉方休。而且由他做东,请黎满庚作陪。黎满庚近些年来也是倒霉,在吊脚楼主王秋赦手下当一名秘书,跑脚办事,听话受气。于是两人立即动手,用一个旧麻袋把黑狗装了,抬到芙蓉河边的浅水滩里,按入水中,将黑狗活活淹死。然后提回屋来,将生石灰撒在黑狗身上揉搓煺毛,不一会儿,黑狗就变成一条白白胖胖的肉狗了。立即架锅生火,把狗肉剁成三指大一块,先用茶油煎炒,再配上五香炖烂……
雪天打狗,历来为五岭山区人家一件美事,大人小孩无不雀跃鼓舞。正好这晚上黎满庚女人“五爪辣”又带着四个妹儿回娘家去了,任凭两条汉子胡喝一气,无人劝阻。谷燕山和黎满庚面对面地紧吃慢喝,来了豪兴。一个说,大兵哥,今晚上一定把你老酒桶灌醉;一个说,小老表,今晚上非敲烂你的酒坛子不可。开始他们用酒碗,嫌不过瘾,就换茶杯,又不过瘾,干脆换成饭碗。
“干!娘的干!老子这大半辈子还从来没有真醉过。自己也不晓得自己的酒量究竟有多大!”老谷举着酒碗,和黎满庚碰了碰碗,就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干了底。
“喝起,对,喝起!我黎满庚这十多年,一步棋走错,就步步走错……都是为了一个女人,最毒妇人心……喝起!这坛子烧酒算老子请客!”黎满庚喝干了酒,把空碗重重地朝桌上一蹾。
“女人?女人也分几姓几等。应该讲,天底下最心好的是女人,最歹毒的也是女人……你不要狗腿三斤,牛腿三斤,鸡把子也是三斤!来,筛酒,筛酒!”谷燕山把空碗伸了过去。
其时,两人都还只半醉半醒。黎满庚觉得自己差点就乱说三千了,连忙收了口。谷燕山则望着他,心里暗自好笑,这小子空口讲大话,搞浮夸。他明明已经收过了六十块钱,却夸口“这坛子烧酒算老子请客”!龟儿子,如今是谷大爷请你的客,谷大爷才是你老子!
他们一人一碗,相劝相敬,又互不相让地喝了下去。渐渐地,两人都觉得身子轻飘了起来,却又浑身都是力气,兴致极高,信心极大,仿佛整个世界都被他们踩到了脚下,被他们占有了似的。他们开始举起筷子,夹起肥狗肉朝对方的嘴巴里塞:
“老谷!我的大兵哥,这一块,你他妈的就是人肉,都、都要给我他妈的吃、吃下去!”
“满庚!我的小老表!如今有的人,心肠比铁硬,手脚比老虎爪子还狠!他们是吃得下人肉啊!……可、可是上级,上级就看得起这号人,器重这号人……人无良心,卵无骨头……这就叫革命?叫斗争?”
“革命革命,六亲不认!斗争斗争,横下一条心……”
“哈哈哈,妙妙妙!干杯,干杯!”
两人越喝越对路,越喝越来劲。
“满庚!你讲讲,李国香那婆娘,算不算个好货?一个饮食店小经理,摇身一变,变成了工作组组长,把我们一个好端端的芙蓉镇,搞得猫弹狗跳,人畜不宁!又摇、摇身一变,当上了县常委、公社书记……真不懂她身上的哪块肉,那样子吃香……搭帮红卫兵无法无天,在她颈脖上挂了破鞋,游街示众……”
谷燕山酒力攻心,怒气冲天,站起身子晃了几晃,一边叫骂,一边拳头重重地擂着桌子。桌子上的杯盘碗筷都震得跳起碎步舞来。
黎满庚把嘴里的狗骨头呸的一声朝地下一吐,哈哈哈大笑起来:
“那女人……不会跳‘黑鬼舞’,却会学狗爬……哈哈哈,她样子倒不难看,就是手头辣,想得到,讲得出,也做得出……当初,我当区政府的民政干事,他舅佬当区委书记硬要保媒,要把这骚货做把我……我那时真傻……要不,她今、今天,不就、不就困在我底下!我今、今天,最低限度也混、混到个公社一级……”
“你、你堂堂一个汉子不要泄气,骚娘儿们爬到男人头上拉屎撒尿,历朝历代都不多,你们大队秦癫子就和我讲、讲过,汉朝有个吕雉,唐朝有个武则天,清朝有个西太后……老弟,讲、讲句真心话,秦癫子这右派分子,不像别的五类分子那样可厌、可恶……”
“老谷,你一个老革命,南下干部,还和我讲这号话?你大兵哥真是大会小会,左批右批,都没有怕过场合……为了秦癫子,我可没少检讨啊!悔过书,指头大一个的字,写了一回又一回,不深刻。工作组就差点没喊我跪瓦碴、砖头……我他妈的今后管他妈的,也只好心狠点,手辣点,管他妈的五类分子变猪变狗,是死是活……要紧的是我自己,我的‘五爪辣’、女娃们不要死,要活……”
“满庚,人还是要讲点良心。芙蓉镇上,如、如今只有一个年轻寡婆最造孽,你都会看不出来么?你的眼睛都叫你‘五爪辣’的裤裆,给兜起来了么?”
酒醉心清。酒醉心迷。谷燕山眼睛红红的,不知是叫苞谷烧酒灌的,还是叫泪水辣的。
听老谷提到胡玉音,黎满庚眼睛发呆,表情冷漠,好一会儿没有吭声……“干妹子!不不,如今她是富农婆,我早和她划清了界限……苦命的女人……我傻!我好傻!哈哈哈……”黎满庚忽然大笑了起来,笑了几声,忽又双手巴掌把脸孔一抹,脸上的笑容就抹掉了,变成了一副呆傻、麻木的表情。“我傻,我傻……那时我年轻,太年轻,把世上的事情看得过于认真……没有和她成亲,党里头不准,其实……只要……”
“其实什么?你讲话口里不要含根狗骨头!”谷燕山睁圆眼睛盯着他,有点咄咄逼人。
“其实,其实,我和你大兵哥讲句真心话,我一想起她,心里就疼……”
“你还心疼她?我看你老弟也是昧了天良,落井下石……你、你为了保自己过关,心也够狠、手也够辣的啦!人家把你当作亲兄弟,一千五百块钱交你保管,你却上缴工作组,成了她转移投机倒把的赃款,窝藏资本主义的罪证……兄妹好比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老谷!老谷!我求求你……你住口!”黎满庚忽然捶着胸口,眼泪双流,哭了起来,“你老哥的话,句句像刀子……我也是没办法,没有办法哇!在敌人面前,我姓黎的可以咬着牙齿,不怕死,不背叛……可是在党组织面前,在县委工作组面前,你叫我怎么办?怎么办?我怕被开除党籍呀!妈呀,我要跟着党,做党员……”
“哈哈哈!黎满庚!我今天晚上,花六十块钱,买了这坛酒、这条狗,还有就是你的这句话!”谷燕山听前任大队支书越哭越伤心,反倒乐了,笑了,大喊大叫:“看来,你的心还没有全黑、全硬!芙蓉镇上的人,也不是个个都心肠铁硬!”
“……你老哥还是原先的那个‘北方大兵’,一镇的人望,生了个蛮横相,有一颗菩萨心……”
“你老弟总算还通人性!哈哈哈,还通人性……”
两人哭的哭,笑的笑,一直胡闹到五更鸡叫。
他们都同时拿碗到坛子里去舀酒时,酒坛子已经干了底。两人酒碗一丢,这才东倒西歪地齐声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他妈的酒坛子我留把明天再来打!”
“你他妈的醉得和关公爷一样了!带上这腿生狗肉,明天晚上到你楼上再喝!”
“满庚!生狗肉留着,留着……我、我还要赶回镇上去,赶回粮站楼上去。我还没有‘下楼’……老子就在楼上住着,管它‘下楼’不‘下楼’!”
雪,落着,静静地落着。仿佛大地太污浊不堪了,腌臜垃圾四处都堆着撒着,大雪才赶来把这一切都遮上、盖上,藏污纳垢……一道昏黄的电筒光,照着一行歪歪斜斜的脚印,朝青石板街走去。好在公路大桥已通,五更天气不消喊人摆渡。
谷燕山回到镇上,叫老北风一吹,酒力朝头上涌。他已经醉得晕天倒地了。他站在街心,忽然叫骂开来:
“你听着!婊子养的!泼妇!骚货!你、你把镇子搞成什么样子了,搞成什么样子了?街上连鸡、鸭、狗都不见了!大人、娃儿都哑了口,不敢吱声了!婊子养的!泼妇!骚货!你有胆子就和老子站到街上来,老子和你拼了!……”
青石板街两边的居民们都被他闹醒了,都晓得“北方大兵”在骂哪个。天寒地冻的,没有人起来观看,也没有人起来劝阻。只有镇供销社的职工、家属感到遗憾,李国香回县革委开会去了,不曾听得这一顿好骂。
在这个风雪交加的黎明,谷燕山竟不能自制,时而在街头,时而在街尾,时而回到街心,叫骂不已。后来,他大约是骂疲了,烂醉如泥地倒在供销社门口的街沿上。他在雪地里呕了一地的狗肉和酒。不知从哪里跑来两条狗,在他身边的雪地里舔吃着他呕吐出来的食物,呱哒,呱哒……他打着鼾,在睡梦里晃着手:
“……王支书,李主任,不要吵!呱哒,呱哒,你们只顾自己吃,自己喝,老、老子可是醉了,要睡了……呱哒,呱哒,你们只管自己吃,自己喝,……”
谷燕山没有冻死,甚至奇迹似的也没有冻病。天还没有大亮,青石板街两边的铺门还没有打开,他就被人送回粮站楼上的宿舍里去了。谁送的?不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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