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娴坐在打铜匠人孙伯狭小的房间里,坐在坚硬的板凳上,双眼瞪得溜圆:“晞姐,你要借我钱?”
关晞摇头:“不是借,是投资。”
巨大的惊愕下,陈家娴说了句蠢话:“不用还?”
关晞瞥她一眼:“你在想什么好事?即使这么个苍蝇小店,我投资你,你也要给我回报的。我没帮你,这是价值交换。”
陈家娴张口结舌。
过了好一会,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这么相信我吗?可我自己都没觉得文化产业能靠自己活下去……”
关晞说:“记得吗?竞选,选的不是业绩,是人。”
陈家娴说不出话来。
她只会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加班!我今晚就发给您!”
关晞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嘘”了声:“这种事怎么能留下痕迹?”
陈家娴问了个很蠢的问题:“这怎么就不能留痕了?”
关晞笑而不语。
陈家娴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种私人资金路径,根本没办法通过审计,性质上属于背着卓秀干私活。潘乔木此前要求她提交纸质文件给他,也是如此。
她再次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有多愚蠢。
她完全没考虑过这件事性质不妥,也未曾保密,但为什么,无论关晞、君子怡,还是潘乔木和郁贲——从未真正卡过她的脖子?
是因为她们在用自己的方式默许她吗?
是因为默许,代表着无言的支持吗?
站在二十岁的尾巴上,陈家娴忽然意识到谎言的力量。即使在幽深的商业丛林中,人也终将是人,不是工具,总在某些时刻,显露出一点点傻乎乎的理想主义和愚蠢的真心。
于是陈家娴问关晞:“如果说喜欢,是一个灵魂在另一个灵魂中照见自我,那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关晞看着陈家娴。
她平和地说:“从今天开始,我们是商业伙伴了。作为我的商业伙伴,你只能听到我的谎话。你想听真话还是谎话?”
陈家娴的嘴巴倔强地抿成一道直线。
“我不介意听谎话。”她说,“想要做成一件事,就必须接受‘不走直线’。我……只要能实现我的目标,我愿意付出代价。”
关晞哈哈笑起来。
陈家娴有一点羞赧,又坦然。她要完成目标,就必须学着撒谎,坐上牌桌。
关晞笑完了,说:“但我有一句真话可以讲给你听——我只对你说,我只说一次。”
陈家娴的目光闪了闪。
关晞笑着说:
“城市权利——是一种按照我们的愿望改造城市,同时也改造我们自己的权利。”
……
在关晞的帮助下,陈家娴很快修正了自己的商业计划。
她会租下长乐坊临街的一楼空置店铺,开一家手打铜的店铺,孙伯手艺入股,将每天坐在店门口,现场手打铜,为这间店铺背书。
与传统专供街坊的打铜器具店不同,这家店将以手工工艺品和旅游纪念品为主。
陈家娴从邮箱中拽出中秋节活动的手打铜数据分析报告。孙伯的手打铜器,曾经在中秋上架第一天,就被抢购一空;基本被旅行团中外国人买走。
当时的陈家娴还备注:在长乐坊这个地段、这个地块上,售出此类带有浓郁地方特色、民俗特色、手工艺人特色的商品,会更有潜力。
她始终坚信,这些数据能代表很多趋势。
作为寻凤里第一家以“手打铜”为主体的店铺,陈家娴希望它不仅仅传承“西关打铜”的传统手艺,更能结合当今时代,触达大众审美,利用多种传播方式,让沉寂多年的西关传统手艺“被看见”。
而关晞,将发挥公关的基本优势,帮助孙伯参评非遗传承人,从文化产业入手,寻找与政府项目的合作、宣传、推广机会。
她们会尽快把第一家店的营收做起来,以此为支点,在潘乔木的配合下,撬动长乐坊内多家西关非遗记忆与技艺的店铺免租与政策优惠,并借助景区建设的机会,持续做大。
写完以后,陈家娴坐在电脑前,审视自己的方案。
她的手很小,支在单薄的塑料桌上,身后是窗子,暗色的夜里,一轮明月高高悬挂于九天。
她依旧住在工地板房。
现在,她摆脱了负债的命运,却又回到一穷二白了。她不再有名牌西装,甚至未来的收入也很难保障。
但她心里很笃定。
她很清楚自己是谁,想要什么。
她也很清楚,自己的欲望将指向何方。
……
忙完了这一切,陈家娴在网上搜“永大骨折楼盘”,才知道,原来陈家豪购买的那栋期房,工地暂时停工了。
永大给出的解释是,部分业主希望毛坯改精装,所以现在和全体业主沟通,补几万块钱就可以改精装,要不要补?
业主们纷纷讨论起来。
有人质疑,这不是给烂尾找的借口吧?
永大信誓旦旦保证,当然不是。
于是业主们开始讨论补钱改精装是否比自己装修便宜。而永大表示,可以等业主们讨论出个结果,在意向书全部签订好之前,楼将盘暂时停工。
于是陈家娴知道爸妈打电话的意图:要钱,毛坯改精装。
而她没有钱,还“欠了债”,就被干脆利落地抛弃了。
……
第二天一早,陈家娴路过寻凤里,远远与自己的面孔对视。
她吓了一跳,才想起来,原来自己的宣传图已经投放在工地的巨幅围挡上。
陈家娴走近了几步,与穿着旗袍的西关小姐对视。那分明是她,又不是她。她从不记得自己这样光彩夺目过,即使熬夜,即使疲倦,但照片中的她,面孔坚定,眼中透出熠熠神采。
西关是她的母亲。她是捍卫西关的战士。
她是西关小姐。
回到工位上,周亦行很骄傲地问她:“看见了宣传图没有?怎么样?”
陈家娴实话实说:“拍得特别好,很坚定,很有气势。”
周亦行满意地点点头:“果然还是女摄影师靠谱。我们西关小姐不是被当成美丽器物欣赏的。我们是这座城市的建设者,我们坚定,专业,聪明。”
陈家娴从记忆深处扒拉出之前的摄影师:“那一位呢?”
周亦行说:“哦,你说那个情绪化的?他提交了一个方案,构图是:骑楼街,油纸伞下,西关小姐的腰肢屁股背影。哈!简直离大谱——从我到关晞姐到子怡姐,我们审核线都是女的,他在想什么?拍男工人就表现坚韧与勇气,拍女员工就变成了美丽小点心?城市更新,我们少出一分力吗?我把他fire掉了。”
陈家娴抿嘴笑起来:“他是不是没搞懂,究竟谁是金主爸爸?”
两个人笑起来。笑着笑着,周亦行打开社交媒体,扫了几眼,又关上。
陈家娴主动问:“是有恶评吗?”
周亦行说:“别看。”
“和我有什么关系。”陈家娴笑了笑:“我根本不在乎。”
周亦行小心翼翼地看了她几眼。
陈家娴心中毫无波澜。
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将付出什么代价。
她很清楚自己会更加痛苦。但也好过麻木。
她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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