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元身姿娇小,裹在沈云的氅衣里,只露出小小一颗脑袋,底下长长的从地上拖过,怎么看都不合适。可好在她没有抛弃,“听话”地穿着沈云的衣裳走了,而脱下御寒的氅衣,行走在猎猎寒风中,沈云心里头却越发明朗了。
安泰殿里,太后见沈云只穿着单一袄子回来,纵然他连声说不冷,脸上还是被吹得一片红,他可是沈家唯一的香火,叫太后好一阵心疼,看着他喝下一碗热汤才安心。
帝后这一边,正与梁国使臣相谈,使臣才退下,珉儿正想歇一歇,清雅悄悄地从边上来,一面递过热茶,一面就把涵元殿里的事说了。
珉儿听着,朝沈云那孩子望去,有宗室子弟与他说话,也有年轻的姑娘从他身旁过,可那孩子淡淡的,像他父亲一般的品格,早已有人评价沈家的大公子,寡言少语。
“没事,他们闹着玩儿的,从小就这样。”
珉儿对清雅说,她含笑喝了口茶,目光只是不经意地掠过热闹的宴席,恰恰看到她的小女儿,正神情异样地看着远处挨着其他大臣坐的人,那一堆人在一起,也辨不清女儿在看谁,可是那里头有一张新鲜的面孔,秋景宣。
“怎么了?”此时,却是项晔注意到妻子的神情,关切地问,“是不是累着了,觉得闷了不透气吗?”
他大大方方地握着皇后的手,根本不在乎宴席上无数的宾客,而十几年来大臣们宗亲们都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光景。特别是那些曾经送女儿入宫,但女儿们却在昔日秦庄逼宫时逃跑的人家,好些依旧在朝为官,每每见这样的情形,都是在提醒他们死心的好。
“我们回去再说。”珉儿并不打算向丈夫隐瞒什么,只是眼下的场合不该说这些事,但心里一个激灵,不自觉地就说,“母后这次病一场,心态大不如前,总盼着儿孙守在她身边。云儿是她心头肉,皇上,您和沈哲都该为太后想想,好歹在孩子成家立业前,别再叫他东奔西走,留他在京城当差,也会有历练的。”
项晔颔首:“朕知道,本来也都是沈哲的意思,母后病时朕就对他说了,别叫老太太心里惦记。”
帝后在上首说悄悄话,底下沈哲则应付着皇亲国戚的寒暄,但他的目光却时不时地落在儿子身上,从沈云进门起,他就察觉到异样,儿子坐在那边看似淡淡的,可细微的差别,也只有他这个做父亲的能感觉到了。
本该更细心的母亲,却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儿,直到这日宴会散去,一家子回家时听丈夫说要单独和儿子说话,她还和女儿嬉闹,说他们父子俩背着母女做坏事。沈哲嗔怪了几句将她撵回卧房,单独领着儿子到书房来,开门见山地就问:“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沈云反问父亲:“孩儿是不是有什么做错了?”
沈哲一笑:“你若有错,早就挨骂了,我还好声好气来问你?”
沈云笑道:“那就没什么要对爹爹讲的。”
“元元的事呢?”沈哲简单的一句话,直接插进儿子的心事。
十几年来,他纵然公务忙碌,也没把教养儿子的责任丢给云裳自己甩手不管,甚至是儿子从小就跟着自己,念书习武之外,连性情也学得很像,皇帝和太后总是念叨,他们父子俩一模一样。自然,他远比云裳更了解自己的儿子。
沈云终究还是个少年,在外人面前能沉稳淡定,到了父亲面前,时时刻刻都会露怯。而元元那些话,这会儿还没能在他心里完全消化,好像难克化的食物堵在胸口,此刻被父亲提起来,它们在心里一阵翻转,膈应得好疼。
沈哲却郎朗含笑,在儿子结实的胳膊上拍了一巴掌:“傻小子,你是真的动了情,你才多大,知道情为何物?”
“爹,我……”沈云竟是脸红了,可又露出了满脸的不甘心,心绪反复纠缠,到底是冷静下来说,“爹,元元的事儿,我不想任何人强迫她,只要她高兴就好。”
“天底下好的女孩子何其多,不必把自己封死了。”沈哲道,“十六七岁的年纪,还有很多更有意义的事等你去做,别让自己像个没出息的富家子弟。”
沈云答应下,见父亲再没其他吩咐,便要退下了,可是走到门前时,又被父亲喊下,沈哲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却道:“只要不耽误正经事,也别委屈自己,虽然有些事你怎么强求也没用,可万一有用呢?”
“儿子明白。”沈云面上豁然开朗似的,小伙子一下子恢复了平日的精神,背脊直直地挺了起来,“多谢爹爹。”
沈哲不屑地看了眼,打发儿子走了,可却又跟在儿子身后,站在门前张望。那小子龙行虎步地闯出去,每一步都扎扎实实,人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沈哲一直都觉得,儿子比自己强太多。但学问武功经世之道,只要用心,都会有所回报,唯独一个情字,说也说不清楚。
翌日初二,云裳受太后之托,带着女儿沈晴来见未来的皇子妃秋景柔,她尚未行礼册封,见了云裳自然要叩拜,而云裳本是淑贵妃的堂妹,论亲疏远近,都比旁人强些。
云裳今日来,是要确认秋景柔的喜服是否安排妥当,当侍女们搀扶盛装打扮的新娘到她眼前,直叫云裳看呆了。淑贵妃的确为她的儿子挑选了天底下数一数二的美人,这样的容貌品格,二皇子不喜欢也难,可就怕有的时候,不是脸蛋模样能说了算。
“很好,这样太后娘娘就放心了。孩子,初五时会有礼官来指引一切,你只管跟着做就好,不必紧张害怕。”云裳说道,“此外皇后托我告诉你,因婚事仓促,二皇子府尚未打点齐备,婚后你随二殿下住在安乐宫,等春暖时再搬出皇宫。”
秋景柔一一答应着,大方又得体,叫谁看了都喜欢。而云裳一面与她说话,一面注意到这屋子里的人,老老少少都是皇城里拨来的宫人,她连一个贴身丫鬟都没有,更不要说有家人相伴。时下正是年节,孩子孤零零的在这里,之后婚礼,也不得拜别父母,怎么看都有些凄凉。
“你哥哥呢?”云裳问道,“他不在这里住。”
秋景柔应道:“家兄今日头一天当差,怕是要日落才能归来。”
云裳则好奇地问:“你哥哥多大了,怎么不成家?”
秋景柔大方地说:“哥哥已过弱冠之龄,只因年少时四海求学,耽误了婚事。而成家子孙众多,都在娶妻婚配的年纪,我们兄妹是养子养女,实在不敢强求养父母费心安排。”
云裳颔首:“终究是寄人篱下。”她转念一问,“你们的爹娘……”
秋景柔淡淡:“都不在了。”
此时门外将军府的下人来,说是时辰不早了,问夫人是在这里用午膳,还是即刻赶回家去。云裳便忙起身,领着女儿要走,客气地对秋景柔说:“来日你进了宫,我们有的是说话的时候,这两天好好歇着,初五那一日光是行礼叩拜,就够累的了。”
秋景柔大方地送母女俩出门,因身着喜服不宜走出门外,送到门前就止步,云裳带着女儿坐轿子回家,轿子离开不久,沈晴就笑:“娘,秋姑娘真好看,果然是伯母家的侄女,我听宫里的嬷嬷们说,从前秋家的女眷进宫享宴,人人都长得漂亮。”
云裳摸摸女儿的脑袋,叮嘱道:“别提起秋家来,你是小孩子,只管玩闹高兴就是,大人的事不要掺和。”
沈晴噘嘴:“我可不小了。”她又笑着问,“娘,我哥几时娶元姐姐?”
云裳扬眉笑道:“等你及笄时,那一年一定很热闹。”
然而此刻,沈云正带着秋景宣走过三省六部,见了无数大小官员,最后将他送到工部,说道:“皇上说,暂时没有合适的位置,且让你在工部熟悉一下朝廷事务。待之后见到你所长之事,或是你自己有什么意愿,再做调动不迟。”
论年龄,秋景宣是成年之人,而沈云还是个少年,可谈吐举止彼此并没有差别,沈云更因从小生活在皇室,从小跟着父亲在官场出入,比初来乍到的秋景宣更沉稳老练些。
而秋景宣气质淡泊,温和地向沈云道谢,沈云也不在乎,只道:“这几日筹备二殿下的婚事,你不必急着来当差,一时半刻他们也找不出什么事叫你来做,一切等过了初五再说,皇上赐了你们宅邸,正好趁此机会去打点一番。将军府里你们的家不远,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到家中来寻我。”
“多谢。”秋景宣抱拳。
“过了宣政殿清明阁,就是内宫。”沈云却突然指向巍峨的宫宇,“那里非召不得入,望你谨慎。”
秋景宣的目光远远望去,沈云则淡漠地看着他,然而初五之后,皇子妃入宫,只要皇子妃召见兄长,秋景宣就能大大方方地进入后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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