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一亮,萨水城的援军,兵临狄逾城下。
此时的狄逾城,已经变成了一座空城。除了垒砌在城外的两座京观之外,整座狄逾城,已变成废墟。在一座京观最顶部,摆放着车里汉那颗血淋淋的人头。不过鲜血已经变成了冰棱子,挂在胡子上,眉毛上,脸颊上……在朝阳初升的清晨,泛着一抹血光,更显几分诡谲可怖。
乙支生紧紧攥着缰绳,面颊不住的抽搐。
所有人都能看得出,这位萨水军主,此时此刻,出离愤怒了!
千算万算,未曾算到郑言庆会偷袭狄逾城,迎接隋军战俘。他在萨水沿岸设立重兵守卫,更坚壁清野,同时侦骑四出。如今,此前种种布置,都变成了小孩子的摆设。乙支生觉得,自己被打脸了,而且是被狠狠的打了脸。想必这个时候,萨水沿岸的兵将,都在幸灾乐祸的看他的笑话……
“隋狗逃往何处?”
乙支生咬牙切齿的追问。
“启禀军主,据斥候打探,隋狗当是于天亮前撤离狄逾城,往狄逾岭方向撤退。”
“给我追!”
乙支生厉声咆哮:“我就不相信,一帮子残兵败将,能在这深山老林里面,藏匿多久!传我将令,命萨水沿岸军寨全部出动,给我搜山,一定要找到这些隋狗,给我把他们杀光,一个不留!”
“喏!”
传令兵连忙应命,纵马就要离开。
哪知这时候,乙支生突然大喊一声:“慢!”
传令兵诧异的向他看去,乙支生闭上眼睛,似是在平息心中怒火。
许久之后,他喝道:“那萨水防卫图来。”
有扈从立刻取来地图,呈现到乙支生的面前。乙支生跳下马,在路旁一块石头上铺开地图,沉静观看。随行众将,都疑惑的看着乙支生,不知道他为何不追击隋军,看地图又是何意?
又过了盏茶光景,乙支生跺了跺有些冻僵的双脚。
“高舍轮!”
“末将在。”
一名体态瘦弱矮小的高句丽将领,从人群中走出,插手向乙支生行礼。
“你带本部兵马,沿隋狗撤退的路线追击……追不上也不要紧,但一定要做出动静,我军是以主力追击,你可明白?”
高舍轮,官拜兵曹副将,是高句丽王室贵族子弟。
对乙支家族,他素来敬佩。特别是乙支文德主持萨水之战,大败隋军,更被高舍轮惊为天人。
连带着,对乙支生,同样尊敬。
“末将,明白!”
他虽然不清楚乙支生的用意,但大致上能理解乙支生的意图。
说开了,他就是一支疑兵。乙支生并没有指望他给隋军制造太大的麻烦,只是要他保持对隋军的压力。
乙支生也没有多做解释,摆手示意高舍轮可以行动。
一旁有将领忍不住好奇的问道:“军主,为何只让高舍轮将军一人追击?只怕难以消灭隋狗。”
“我本就没指望他去消灭隋狗。”
乙支生的目光,仍盯在地图上,嘴角微微一翘,脸上浮现出一抹森冷笑意,“郑言庆,不愧是长孙晟的弟子啊,步步奇招,简直令人无从琢磨……不过这一次,我定要让你,功亏一篑。”
而后他厉声喝道:“传令三军,火速渡过萨水,两日之内,务必要抵达狼林山的小风口。谁若敢延误军机,格杀勿论,并株连三族之罪。同时立刻派人向高郡王送信,请他出兵,摩天岭夹击隋狗溃军。”
***
盖马高原,位于朝鲜半岛北部。
北面是鸭绿江,东西南三面环山,分别是摩天岭、狼林山和赴战岭。这里,也是自萨水北渡的必经之路。
郑言庆率部撤离狄逾城之后,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在山中行进。
身后,不断有追兵的踪迹,让郑言庆不敢有片刻迟缓。一行兵马虽则竭力行军,奈何山路崎岖,加之伤员众多,使得行进速度难以加快。正值高句丽一年之内,最寒冷的季节,在山中行走,危险重重。不断有伤兵亡故,更因道路溜滑,以至于十几辆马车跌落入悬崖峭壁之中。
走出狄逾岭的时候,一千四五百人,只剩下千余人而已。
好在携带的粮草充足,到没有饥饿的担忧。但是这士气,格外低落。行军途中,一个个有气无力。
黎明时分,郑言庆看到了蜿蜒曲折的萨水渡口。
此地名叫小风南渡,是萨水毗邻狄逾岭唯一一处渡口所在。
由于这里背靠狄逾岭,加之位置偏僻,少有人知,所以并没有特别严密的防卫。据郑宏毅打探来的消息,小风南渡上只驻扎了一寨兵马。时值寒冬,河面冰冻。厚厚的冰层,可以承受四五辆马车同时经过。由此过了萨水,向北不远,就是狼林山的小风口。进入小风口以后,穿过狼林山,就能够看见鸭绿江。这个时节,鸭绿江上的冰层,恐怕更甚于萨水……
郑言庆不敢怠慢,立刻调集人马,准备攻击小风南渡。
可很快的,探马回报:“小风南渡空无一人,没有发现高句丽军寨的踪迹。”
“宏毅,你不是说,小风南渡有一寨兵马吗?”
郑宏毅挠挠头,也疑惑不解,“我的确听当地的人说,这里有一寨兵马守护。可何时撤离,我却不太清楚。”
“会不会是高句丽人坚壁清野,担心一寨兵马抵挡不住我们的攻击,所以就取消了?”
谢科忍不住猜测说:“最近一段时间,咱们袭击高句丽人的军寨田庄,可是给他们造成不少伤亡。”
理论上来说,谢科这个解释,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可郑言庆总觉得提心吊胆,眼皮子更是跳个不停。有道是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他此刻的右眼,就噗噗的跳个不停。难道说,高句丽人已经发现了他的意图?不可能啊!高句丽人,可是一直在后面追击。
“麦子仲,先带本部兵马渡河,查探情况。”
随着郑言庆一声令下,麦子仲立刻答应,带着本部骑军,风驰电掣般,从河面上通过。很快的,他便传来消息:河对面并没有发现高句丽人的踪迹,应该是一切正常,大军可以迅速通行。
“命窦孝文,率辎重车辆,渡河!”
依旧是没有动静……
郑言庆心里虽然不安,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往回走?只怕是死路一条。
索性心一横,他下令全军,迅速通过小风南渡。
好还,当最后一支人马渡过萨水,始终没有发现异常状况。
“传令三军,火速通过小风口,进入狼林山!”
郑言庆很清楚,时间是刻不容缓。于是下令兵马加速行军,朝着狼林山小风口方向,急速前进。
眼见着,距离小风口越来越近。
郑言庆心里的不安感,却越来越强烈。
远远看去,狼林山古松青郁,异常安静。可就是这种超乎寻常的安静,让郑言庆总觉得不太对劲儿。
当前锋人马,逼近小风口的时候,郑言庆突然下令,三军停止前进。
“言庆,为何停止前进?”
“你们难道就不觉得,这山林之中,过于安静了吗?”
郑宏毅等人诧异的看着他,有些不解的问道:“安静难道不好吗?再者说,如今正是寒冬,万籁俱寂。就算是安静一些,也很正常……言庆,你疑心太重了,是不是有些草木皆兵呢?”
草木皆兵?
郑言庆依旧犹豫不决。
可他也明白,这个时候,供他考虑的时间不多。
麾下人马虽然多了,可这心却不齐。有多少人能像元从虎卫那样,对他言听计从?只怕很难说清楚。大家到现在没有什么特别强烈的反应,恐怕还是因为,郑言庆在狄逾城救了他们。
可一旦……
郑言庆一咬牙,“三军加速前进,迅速通过小风口!”
话音未落,只见山峦中,突然扑簌簌冲天窜起几只林鸟。言庆一怔,念头一转,好像突然放映过来了什么似地,大叫一声不好。可没等他下令回头,就听一阵刺耳的法螺声响在空中回荡。紧跟着喊杀声四起,从身后和两边,杀出无数高句丽兵马。
更有人用不太纯熟的汉语大声呼喊:“休要走了郑言庆,活捉郑言庆者,赏万金!”
刹那间,隋军大乱。
一队队,一支支高句丽兵马,从山林中,从峪谷中杀将出来,挥舞着刀枪剑戟,呼喊着扑击而来。
郑言庆顿时大惊,提槊举目观望。
形式,以容不得他去多做考虑,大声呼喊道:“向前冲,只要杀过小风口,就能逃出生天。
大黑子,阿棱!”
“末将在!”
“你二人立刻协助麦子仲,给我在小风口杀出一条血路,无论如何,要保证大军通过小风口。”
“遵命!”
雄阔海和阚棱二话不说,催马向小风口冲去。
此时,漫山遍野的高句丽人,已经逼近过来。隋军在经过一阵子慌乱之后,也知道唯有向前冲,才能有生还的机会。于是挥舞兵器,拼死扑向小风口。郑言庆带着沈光,和窦孝文一起,在后面压阵,抵挡高句丽人的冲击。很快,隋军就陷入了重重包围,但好在经过两天的磨合,并没有出现大规模的溃败。有一些隋军丢了兵器,往地上一坐,表示他们投降。
高句丽人却无视这些,冲上来一阵疯狂砍杀,把那些试图投降的隋军,砍成了肉泥。
也难怪,郑言庆这些人在高句丽杀戮深重,特别是狄逾城一战之后,乙支生下令,勿论是否投降,格杀勿论。这固然使得隋军心惊肉跳,但在很大程度上,也让隋军明白,他们别无出路。
双方在狭窄通路上厮杀在一起,隋军且战且退。
小风口上,虽有高句丽人镇守,但在麦子仲雄阔海和阚棱为首的隋军疯狂冲击下,很快抵挡不住。
山口通路一开,隋军立刻向山中退却。
郑言庆走在最后,一手持槊,一手握鞭,马槊翻腾,银鞭闪闪,只杀得血染征袍,尸横满地。
“言庆,快撤!”
窦孝文押着残存的二十几辆辎重车冲进山口,扭头看去,却见郑言庆依旧在乱军之中。
他立刻拨转马头,纵马拧枪,杀将回来。山口处,沈光和阚棱两人,奋力将一辆装满桐油的马车掀翻,车上数十坛桐油流了一地。二人大声呼喊,雄阔海更是奋勇当先,挥舞大斧,杀入乱军之中,硬生生杀开一条血路,和郑言庆窦孝文二人汇聚一起,三人杀出重围。
当三人一进山口,沈光立刻擦亮火折子,仍在桐油里。
刹那间,火光冲天,迅速封锁了小风口……
高句丽人想要追上去,却被大火阻拦住了去路。只气得在远处督战的乙支生暴跳如雷。在这种状况下,都不能杀死郑言庆的话,难道说,这郑言庆真的有天神护佑?不行,绝不能放过他。
“给我追,一定要追上他们!”
乙支生嘶声咆哮:“哪怕他们上天入地,也不能放过他们……传我命令,杀郑言庆者,官升三级,赏金万两……”
在这一刻,乙支生已经彻底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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