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留香居回来,年清沅先坐着忙活了一会针线。
果然像她之前自己说的那样,病了这两天,原先好不容易捡起来的针线又生疏了不说,还有些倒退的迹象。
年清沅看着已经乱成了一团的绣品,深呼吸了一口气:“甘草,叫青黛来。”
甘草心领神会,连忙拿了绣品下去。
半夏趁机问道:“姑娘,您可否要再吃点蜜饯什么的?”
年清沅想了想:“蜜饯就不用了,帮我拿几个蜜柑来。”
半夏脆生生地应了:“好嘞,那您可要奴婢再找些书来给您读?”
年清沅赞许地点点头:“去吧。”
等半夏拿了一盘蜜柑过来,年清沅一边坐着剥着吃,一边听着半夏念书。
如此消暇了小半日,清闲无事的年清沅这才想起先前跟沈檀书商量过的事,忙让半夏拿了笔墨来,挑了一张洒金芙蓉笺,提笔写道:
“檀书吾妹: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吾病已大好,故晨食荷叶粥一碗,食桂花糕一碟,菜品若干。后饮茉莉香汤一盏,其味隽永。听其汤方,特赠吾妹,纸背载之。”
写完后年清沅吩咐半夏:“让人去沈府走一趟,找个脚力好的小厮,多给些赏钱。以后只怕少不了要让他跑腿呢。”
半夏刚要出去,又被年清沅叫住:“对了,这个时节的金桔蜜柑都不错,记得让厨房的人做一些金桔饼,等初冬的时候吃。”
金桔饼,取半黄的桔子拍扁,放在水里浸泡一天一夜后再取出,期间要时常换水。等桔饼软后再捞起,挤去核,再次浸泡。用竹签剔去果核,再放入水中和冰糖一起熬煮。做好后连带糖卤一起放进陶罐里,等到要吃的时候再拿出来。桔饼甜中带酸的味道最好,糖卤也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
半夏应了一声,这才领命去了。
到了傍晚,沈檀书那边才让人传回话来。
“阿沅吾妹:吾今日晨起赴英国公府宴,日暮方才归家,实在累极。得卿汤方,来日命人试制,愿与吾妹共饮之。”
年清沅看着笺纸上笔画明显有几分疲软的小楷,不由得一笑,让人拿了纸笔来回复她:
“檀书吾妹:如今是我痴长你几岁,姐妹上下,不可乱了分寸。令兄让你多多交游,你自应当多学多看,慎言慎行,于你大有裨益。”
这一次的笺纸送过去后没多久,沈檀书那边就回了信。
“阿沅吾妹:因着替你隐瞒身世的缘故,虽说你确实比我虚长几岁,但在外人看来,却是我更年长些,故而吾妹还是早日习惯为好。”
半夏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偷笑。
两个人就这一个称呼,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肯相让。因为沈檀书这边忙得不可开交,年清沅病好后不久又被顾先生抓去做女红了,两人就这么一来一往地送着信,也不嫌麻烦。
日子看似清闲,但年清沅并没有放松。
相反,她反而因先前沈檀书来过那一回说的事情而心事重重。
若是真和沈檀书所说的那样,她从前的丫鬟们死于非命,那到底会是什么事情。是和她有关,抑或是和永宁侯府有关?
过去,年清沅从不认为永宁侯府被抄家有多么无辜,正如她对沈檀书所说的那样,像她们这样的人本就是借着家族的荫庇才能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若是家族站错了队,她们受父兄牵连也是理所应当的。
昔日先帝拿永宁侯府及一些人家开刀,未尝没有泄愤之心在其中,但她们家绝不是什么清白的人家。即便没有干涉储君争位之事,永宁侯府在京中经营多年,受下面的官员孝敬不在少数,想要拿住侯府的首尾,并不算一件困难的事情。
只是哪怕年清沅曾经看到了侯府的种种危局,她也无力改变什么。她在父母跟前都不受宠,又是女儿身,家中的事情没有她置喙的余地,府中底下更阴私的事情她也不大清楚。所以,若事情真的是和昔日的侯府有关,年清沅担心这不是她一个人能处理得了的。
还是要让人去查一查啊。
年清沅轻呷了口茶,不动声色地想着。
只是眼下她来年府的时间还是太短,能用的人手实在太少。
还是等等,再等等。
她这边正愁着人手不够,隔天还在跟顾先生说着话,佟氏那边就打发人来叫她去挑丫鬟了。
一进院子,年清沅就见院子里头站了满满的人。大约有四十余个丫鬟穿一身干净朴素的青布衣裙,分行排开,高矮胖瘦,不一而足,个个都低着头敛声屏气。
年清沅从她们身边走过,也不见有人动弹一下。
前头搬了几张座椅,佟氏坐在其中一张上,旁边站了个人牙子模样的人,正在一脸谄媚地和她说些什么。
见她进来,佟氏连忙笑道:“姑娘来了,来,你来看看这些丫头里面,有没有中意的。”
佟氏先前因为年清沅生病还急着去赴宴的事情被年夫人冷了两日,但她面上一点都没显露出什么来,转过头对着年清沅还是那么亲热。
她一边拉着年清沅的手,引着她挑丫鬟的同时,一边解释道:“虽说还是用府里的家生子更好些,不过咱们家这次回京来,江南那边的宅子也得留人照看着。咱们府里从前人也单薄,如今正好采买些人来。你身边伺候的人太少,来瞧瞧有没有哪个丫鬟中意的。”
年清沅点点头,一边看着丫鬟们,一边随口问道:“我记得前些时候不是说没什么像样的人吗,怎么这会又有人了?”
一旁的牙人连忙道:“回姑娘的话,您有所不知,前些日子京里不是处理了一件大案子嘛,不少犯官的家眷都受了牵连,这才有了一大批还不错的丫鬟们。里头有些以前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们,不仅识文断字、知书达理,甚至还精通琴棋书画。陪姑娘说个话解个闷的,肯定不在话下。”
佟氏皱眉道:“这才多长时间,你们即便是会调理人,这么短的日子能把人教好了。府里要的是勤快老实的下人,可不是一群娇生惯养的娇小姐。”
牙人在一旁连连赔笑道:“您说的是,不过咱们既然敢带出来的,自然都是些性情温顺老实的,那些不听话的也肯定要磨好了再送到您的眼前。”
有些话她还不能说的是,这些沦落贱籍的官宦小姐虽然看着沦落了,但是身价也要比寻常的丫鬟贵上一翻。之所以这样急慌慌地就把她们拉出来让人看选,无非为了满足一些官员权贵们的特殊爱好罢了。且不说那些贪图美色之徒,便是在小姐闺秀中,也有那么些怀着上不得台面的心思,有意买了这些人折辱。
当然,也不是没有那种好心的可怜她们。只是碰上这等好事的几率,无异于天上下粟米。
不过这些即便人牙子不说,在场的佟氏与年清沅也心知肚明。
“贵人子女,一朝沦落至此,真是令人可悲可叹。”
一道轻柔婉转的嗓音从另一头传来,人牙子循声看去,只见那头一群丫鬟簇拥着,走过来一个一身烟粉色衣裙的姑娘。
年清沅见了她笑道:“妹妹也来了。”
年婉柔微微一笑:“夫人院子里的湘素来传话,说是夫人让我与姐姐一同再挑三两个小丫头好在身边伺候着,姐姐可曾看好人选了?姐姐今日见到她们,也算是有缘。何不挑几个模样伶俐的可怜人,只当是顺手做了善事,给她们一条生路罢了。”
一旁的半夏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脸上浮现愠色。
年清沅摇摇头:“不了,没这个缘分。不过若是妹妹喜欢,不妨选几个漂亮的。我看着几个不错。”说着,年清沅就随手在人群中点了几个丫头。
年婉柔顺着她的手一一看了过去,她点到的那几个丫鬟果然个个看着眉眼标致、十分出众,一看就不是小门小户能养出来的,穿着青布衣裙便已经这般打眼,若是换上了同丫鬟一样的衣服,只怕更不得了。尤其这几个丫鬟的容貌还偏于明艳,而年婉柔的眉眼又属于清丽寡淡的,若真要做了年婉柔身边的丫鬟,只怕会把年婉柔生生给衬得黯淡无光。
当然,这些都只是年婉柔瞬间在心里打转过的心思。
年婉柔心中冷笑,面上仍是微笑:“留香居里的人已经不少了,即便她们去我那里,也只能做些粗使的活计,岂不是折辱了她们?”
年清沅淡淡地哦了一声:“我还以为妹妹说的这样心善,自然会出手救她们于水火之中呢。”
年婉柔面色微僵,正要说什么替自己开解,众丫鬟里有一个突然扑通一声,一言不发地跪在了地上,引得众人纷纷向她看去。
在场的都是精明人,年婉柔很快就反应过来,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
年清沅倒是笑了,她缓步走到那个丫鬟身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丫鬟倒也聪明,回答道:“回姑娘的话,奴婢没有名字,还望姑娘能给赐名。”
年清沅笑了笑道:“好端端地,你怎么突然跪下了?”
那丫鬟利落地答道:“方才奴婢听二位姑娘说话,听到姑娘们身边缺粗使丫鬟,又担心奴婢这等犯官家眷出身的人过于自恃娇贵。奴婢虽曾是犯官家中的人,但不过区区一个庶女,在家时没少受过磋磨,粗使活计也是做得的。因此奴婢便自作主张,大着胆子想和姑娘求个恩典,留在府里为姑娘做事,若是能有幸在姑娘身边伺候,哪怕是个最低等的丫鬟也是奴婢前世修来的福分。若是姑娘们身边不缺人,哪怕只是在府里浣衣扫地的普通丫鬟,奴婢也是做得的,还望姑娘们给奴婢一个机会。”
说着,她又长长叩首,伏身不起。
年婉柔连忙趁机抢白道:“既然这丫头都这样说了,姐姐不妨就收下她吧,总归抱琴居那边缺人手,整日里显得冷冷清清的。人多了,姐姐身边才能热闹起来呢。”
年清沅摇摇头:“不信你问这丫头,她是愿意跟着我,还是愿意跟着别的什么人?”
还没等年婉柔反应,那丫鬟立即接话道:“奴婢乃罪人家眷,自然理应由主子们挑选,而非自己择主。只是方才这位姑娘哀怜我等之言犹在耳畔,奴婢感激涕零,愿为姑娘效犬马之劳,但若姑娘不愿,那亦是奴婢命该如此,不敢有所怨望。”
这一番话说得着实厉害,众人都忍不住看着她,但只见着一个低垂着的头。
年婉柔被她这一通话说得一口气梗在胸口,愣是半晌没回过神来。
可不是嘛,她话都说成这份上了,若是她还要推诿,只怕坐实了刚才年清沅暗讽她惺惺作态的名头。但自己挑来的丫鬟,和这种脑子过分聪明上赶着的又是两回事。
年婉柔平生从未尝着这般恶心人的滋味,不由得恨得有些牙痒痒。
佟氏在一旁看了一会的戏,这会才出来打圆场:“这丫头倒也是个伶俐的,她既然愿意跟着你,你不妨就把她收拢下来,也算是做了一桩善事,你说呢?”她这话一边说着,一边含笑看着年婉柔。
年清沅不忘添一把火:“这样聪明伶俐的丫鬟,妹妹日后可是能省不少心了。”
年婉柔在她与年清沅的左右攻势下脸色有些绷不住,但看眼下的情形,也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毕竟当场的除了佟氏她们这些人之外,还有人牙子和那一大群丫鬟们。
年府纵然要买人,一时半刻也不可能将在场的人全部买下。等回去之后,这些丫头免不了要卖到京中各家府上。日后她们中哪怕有一个做了别家小姐姑娘的丫鬟,碎嘴提到今日这件事,她年婉柔的名声就被这么个贱婢给败坏了!
想到这里,年婉柔硬生生敛去眼中的狠厉之色,又恢复成一如既往的那副面孔:“也罢,既然你我有缘,便到我房里做事吧。馨兰,回头她就交给你了。”
馨兰低低地应了一声。
那丫鬟这才从地上起来,饶是她一直低垂着头,但就看她那雪白的脖颈、修长的身段,想来抬起头来应当也是张不俗的容颜。
眼见着这个丫鬟毛遂自荐居然成功了,其余的丫鬟也有些心思浮动,这会已经有不下五六人抬头,眼光闪躲地看向年清沅她们。
人牙子却深知见好就收,当即喝道:“教你们的规矩都忘了!”
一群丫鬟们纷纷噤声,这才老实下来。
最后,年清沅挑了四个长得颇为清秀、出身贫寒之家的小丫头,又挑了四个容貌标志的女孩,这才心满意足地收手了。
等回了抱琴居中,年清沅便让青黛等几个二等丫鬟去带一带新来的丫鬟们,仍让甘草、半夏她们两人在一旁伺候着。
趁四下无人,甘草问道:“姑娘,您先前不是说要和留香居那边搞好关系吗?那今日为何刚才还要让婉柔姑娘险些下不来台呢?”
年清沅笑了:“她倒是向来会说漂亮话,做这种慨他人之慷的事。我先前只是和你们说,若是跟留香居那边有了龃龉,莫要跟她们的人一般见识。若是她们不领情,咱们自然也不用给她们留脸。”
甘草应了一声,一旁的半夏笑道:“说起来今日那个丫鬟反应倒也是真快,留香居的那位不过说话不注意有了个错漏,她倒是会见缝插针。”
甘草倒是叹了一口气:“人过于锋芒毕露,可不是一件好事。她固然是如愿以偿留在了府里,但这番做派恐怕会得罪了留香居的那位。即便是留在那里,只怕也不得重用,下面的人自然也会看她不起。”
年清沅不以为意地笑道:“那又如何,你们真当那丫鬟是想跟着她的么?”
甘草与半夏二人对视一眼,还是半夏迟疑着问道:“难不成,那丫鬟……是为了姑娘?”
年清沅笑了笑,没有说话。
甘草有些难以置信道:“这……可是姑娘从前与她素未谋面,当时的情况,她怎么就能笃定自己的所作所为能讨得姑娘欢心呢。”而且即便她帮着年清沅下了年婉柔的面子,也不过是让年清沅一时记住了这么个人,可是她去了留香居,只怕会被怀恨在心的年婉柔苛待,天长日久,若是她们这边不施以援手,最后只怕不知道要落个什么下场呢。
甘草并不愚蠢,尤其还在年清沅的身边被调教过,自然能看得出来那位姑娘可不是面上那么柔弱可欺。
年清沅淡淡道:“那又如何,横竖是那丫头自己做的决定。若是连这等忍的本事都没有,她自己自寻死路又能怪得了谁。一个罪人家眷,还有一副不俗的容貌,她自己权衡之下觉得年府时个好地方,想借年家的势,哪有那么容易。”除非她能跟年清沅一样被上天眷顾,有年家的血脉。
“你们且记住,即便日后看到那丫头受人欺凌,也不得随意出手相救。官宦人家出来的女儿一朝落了难,也总比一般人不同。更何况她们这一类人身份敏感,说不准何时就会给家中招来祸端,年婉柔喜欢做好人,且让她做吧,我们日后好好看着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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