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清沅虽然被平安无事地救了回来,但还有许多问题需要解决。
比如说,如何对付掳走她的人。
至于究竟是谁大费周章地骗过众人的耳目把清沅劫走,这个问题不等年清沅亲口告诉沈端砚,他也已经知道了答案。虽说萧忱手底下的人临撤退前把首尾打扫得干净,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能掩盖之前所做的一切。
两人从前就因为温七的事情颇有龃龉,在朝堂之上也十分不对付。萧忱自恃是世家子弟出身,瞧不起沈端砚这种科举出身的泥腿子;而沈端砚官职高出他一大截,也不屑和这种绣花枕头争长短。但这一次,沈端砚是真的动了火气。
他向来不喜欢徇私,但这一次却势必要让萧忱付出代价!
只是卫国公府毕竟是朝中勋贵,想要让这棵根深叶茂的大树倒下也并非一时一日之功。
他不必着急,他可以慢慢来。
但另外一件事已经迫在眉睫了。
当初年清沅被人掳走,沈府没了主母,沈檀书处事不力,消息多多少少走漏了一些。再之后被萧忱的人大肆宣扬,几乎大半个京城都已经知道沈府的夫人之前下落不明的事情。
虽然沈端砚知道,清沅对此并不在乎,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败坏清沅的名誉。第二天,沈端砚便去了一趟宫里。
等他回来的时候,大夫正好在给年清沅诊脉。
她如今有孕在身,昨夜又受了惊吓,免不了要让大夫看一看。
年清沅看了沈端砚一眼,没有说话。
看他什么都不问的样子,应该已经是知道她怀孕了。
直到大夫交待完孕期的注意事项后,屋子里的人都出去了,沈端砚难得踌躇了片刻后才坐下来问她:“我听檀书说,你在知道怀孕之后并不是很开心,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
年清沅愣了一下,随后低头摸了摸小腹,沉默着没有回答。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沈端砚轻声道:“清沅,你是不是在害怕?”
年清沅抿了抿唇,犹豫着轻轻点了一下头。
她确实很怕。
从前她便听人说过,女子分娩犹如过了一趟鬼门关。寻常的女子尚且要受尽苦楚,更何况她这种久病之身。当年她跟着一群人站在温韶的产房外,听到温韶的痛苦呻吟,心里潜藏的惧怕也被一同放大。怕分娩时候的痛楚,怕身边人的习以为常,也怕死。
无论是真死假死,她已经死过一回,不想再死一次了。
可是肚子里这个已经揣上了,她还能怎么办呢。
她身旁的沈端砚握住了她的手,温声道:“清沅,不要怕,我陪着你呢。我们可以请好的大夫,慢慢为你调养身体。你要相信上天不会苛待我们。”
他其实有些后悔,若是早知道清沅害怕成这样,他应当早早地和她商议,如何服用避子汤药的事情。只是现在再说这些也晚了,与其担忧下去,倒不如两人一起想办法如何应对。
年清沅点了点头,勉强笑道:“反正早晚也是要生的嘛,毕竟你们沈家总要留一线香火不是。”如果她不肯生的话,早晚也会被别的女人凑上来要生。沈端砚对她再纵容,总不能让她不生孩子,还不准他纳妾,就这么断了沈家的香火吧。
沈端砚看着她,慢慢地皱起了眉头。
年清沅察觉到他的不高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良久之后,沈端砚才叹了一口气,把她拥入怀中,声音闷闷道:“清沅,你这样会让我很难过。”如果不是今天的谈话,他也不会发觉自己其实对她内心深处的恐惧知之甚少。
从两人真正定情到现在,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兴奋与喜悦中,却忽略了两个人的沟通。他们中间错过了许多年,不久前才真正开始认识、磨合。他留给她的时间太少,以至于到现在,她还不敢完全信任他。
沈端砚道:“只这一个孩子。”
年清沅似乎是听懂了他的意思,但又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看他。
却只听他声音郑重道:“无论是男是女,也不管他能不能平安来到这个世界上,或者健健康康地长大,既然你不喜欢生,那不要也没关系。”
反正携手白头,归根到底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
年清沅讷讷道:“可是这样不合规矩,你是沈家唯一的男丁,若是……”
沈端砚淡然道:“没有关系。若是实在需要,日后檀书出嫁,若是她能多子,我们便从她名下过继一个来。若是不能,我们就从外头捡一个回来好好养大。”
在他看来,没有什么能比清沅的性命更重要的。
年清沅靠在他肩头有几分哽咽,良久才释然笑道:“我们谁都别早早地说那些不吉利的话,既然已经怀上了,就好好保胎吧。也不知西北那边如何了,到时候再好请莫先生回京城一趟帮我看看。只不过我先前对他多有得罪,怕是要借了二哥二嫂的面子。”
沈端砚见她终于听进去了他的话,这才松了一口气,温声安抚道:“若是莫先生不愿意来也不打紧,我亲自写封信去请她。对了,有件事我还忘了告诉你,我的人已经得到了了悟大师的消息,大师不日将和他的师弟寒山和尚一起返回京城。”
年清沅蓦然睁大眼睛,难以置信道:“你是说,已经找到了了悟大师的踪迹了?”
沈端砚微笑着颔首。
年清沅高兴得有点不知所措,对于她而言,了悟大师不仅是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和尚,还是她的师长,相当于她半个亲人。当年她能死里逃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都要归功于了悟的帮助。这么多年没能见到他老人家,突然听到他的消息,年清沅真的很开心。
沈端砚安抚道:“他们已经在回京的路上,路途遥远,只怕至少还要等一个多月才能回来,你不必着急。”
年清沅连连点头:“我知道,我不着急,我不着急。”
沈端砚顿了顿:“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最近若是有时间,就多进宫陪陪皇后。”
年清沅先是有点惊讶,随后很快反应过来了,沈端砚是找了皇后来替她这段日子的消失做解释。但她有点担心:“这样做没问题吗?”
沈端砚轻声道:“你放心便是,这件事陛下那里也是知道的,有皇后肯替你说话,自然不会有人敢不识相地说别的什么。”
年清沅这才点了头。
…
等第二日一早,她睡饱了起来,这才不紧不慢地收拾着准备进宫。
小皇后知道她如今有孕在身,特意应允了让她什么时候想去凤仪宫便去就是了。年清沅自然也不会和她在这种事情上客气,毕竟她最近确实越来越嗜睡,有些不方便。
等她在宫女的指引下来到殿内时,小皇后正在喝一碗汤药。
年清沅从前是久病之身,多多少少也通一点药理。一看就知道小皇后喝的是调养女子身体的四物汤,只是她觉得有点难以置信,皇后的年龄分明还小,怎么这就用到调养这个了。
或许是看出她的疑惑,小皇后喝完药后才对她解释道:“我从前起便癸水不调,这些日子身上又有些不好, 所以特意喝点汤药调养。”
两人就此事谈了几句之后,小皇后才想起来什么,对她笑道:“听人说,你近日有喜事了。我这里也没什么好的,只有一些小玩意给你。”
说着,她让宫女拿来一个木匣转交给了年清沅的丫鬟。
年清沅连忙恭维道:“皇后娘娘挑出来的物件,肯定都是好的。”
小皇后哑然失笑,摆了摆手让人退下后才道:“你不必说那些话来恭维我,你是沈太傅的妻子,太傅又是陛下的老师。你于我而言也算半个师母,何必这样客气。”
年清沅只是笑,心里却道,这全天底下有几个敢把你们俩真的当成弟子的。
好在小皇后也没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只是随口这么一说,接着又问起了年清沅别的。
聊着聊着,两人的话题就从寻常琐事到了皇宫之中,小皇后状若不经意地问道:“我曾听人说起过,云妃曾经一度想要和你家认亲,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她问的是温清语。
年清沅心里有数,避重就轻道:“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云妃娘娘误以为我是她的姐姐,所以错认了。之后误会解开,云妃娘娘又进了宫,之后也没什么往来。”
小皇后微微点头:“那可真是可惜了。”
这有什么好可惜的。
年清沅在心中腹诽,嘴上却换了相对婉转的说辞:“说来倒让我有几分惭愧,当时因为认亲的事,让云妃娘娘的母亲温夫人很是失望。当时我尚未嫁人,有些事处理得并不周到,也没能找着机会和云妃娘娘聊表歉意。”换句话说,两人有过节,而且相当不熟。
小皇后嘴角含笑:“你这么小心做什么,云妃又不是那等计较的人,更何况谁没个办错事的时候。她定然会知道你不是有心的,也不可能为难于你。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你娘家的二哥和云妃的兄长同在西北。这次西北动乱,年二平叛有力,想来也离不了温家兄长的并肩作战。既然你们的兄长是同僚,云妃对你应该更亲切才是。”
年清沅心中冷笑,面上却恭顺道:“是,皇后娘娘。”
她隐隐察觉出小皇后的意图,但嘴巴却闭得很紧,几乎每句话都答得滴水不漏。
如此几个来回周旋下来,终于还是小皇后先颓然地叹了口气,这一次屏退所有人才道:“沈夫人,我自幼母亲早亡,昔日在闺中时也因性情孤直倔强没什么好友。如今在这深宫之中,有许多事无法向人倾吐。你年长我几岁,若是不嫌弃,可否偶尔听我发几句牢骚。”
年清沅连忙道不敢。
开玩笑,谁敢嫌弃皇后。
小皇后怔怔地看着年清沅道:“沈夫人,你可能不知道,我很羡慕你。”
年清沅微微挑眉,却什么也没说。
小皇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喃喃自语道:“夫人或许不曾知道,陛下有一日曾经向首辅问起你们沈府的家事,沈大人当场和陛下表示,心中只有夫人一人,以后不会再娶妾。一生一世一双人,沈夫人当真是好福气呢。”
年清沅莞尔一笑:“可是皇后娘娘,这一生还长着呢。”
小皇后回过神来,又怔了一会,才突然跟着笑道:“是呀,这一生还长着呢。”
沈夫人眼下不过二十来岁,沈大人也才三十出头,甚至两人才刚刚成婚一年有余,未来的事情,着实难说的很。或许沈大人只是趁着现在情好意浓的时候说了两句好听的话,等到将来的某一天,又全然是另一番做派。
男子对女子的话,有很多向来是当不得真的。
而小皇后她自己的一生也还长的很呢。
眼下的她不过才十几岁,长到还要继续忍受下去,未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乃至更久,长到还要忍受皇帝身边可能出现的更多女人,什么张清语、李清语、刘清语,许许多多温柔的女人、妩媚的女人、天真的女人。
她不是不可以收敛自己的脾气,温柔小意地哄着皇帝开心,只是小皇后很清楚,人的喜好没有那么单一的。皇帝既然可能喜欢温柔的,也有可能喜欢妩媚的,可能喜欢娇蛮的,也可能喜欢柔弱的,那她是不是就要因为他是皇帝,而随着他的喜好,顺着他的喜好,把自己变来变去,弄得面目全非呢?
哪怕她真的每每都能变成皇帝喜欢的样子,可等变来变去,变到最后,许多年过去了,哪一个是她呢。
小皇后微微笑了,但那笑容中分明还有泪光闪动。
…
这天晚上,沈端砚回到家中,就见到自己的妻子正坐在梳妆台前,一头钗环都已经解开,青丝在肩头流泻。她一人手执桃木梳,一边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边轻一下重一下地梳着,连沈端砚进门坐下有一会了都没有在意。
最终,还是沈端砚从背后抱住她:“你在想什么?也不理理我。”
年清沅微笑着回了回头,嗔怪地看了孩子气的某人一眼道:“我在想皇后娘娘。”
白日里那一番觐见让她感慨颇多。
眼睁睁看着一个明媚天真的少女变成如今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会替她难过。
然而天家无情,骨肉兄弟之间尚且能手足相残,更何况是夫妻离心呢。以小皇后的性子,若是当初嫁得不是小皇帝,说不定日子还能好过的多。如今只是一个温清语和她争,日后再有了更多人,真不知她该如何是好。
沈端砚不由得微微挑眉。
年清沅轻声解释道:“我今天入宫陪她说了会话,觉得她的状况有点让人担心。”
这一次,沈端砚沉默了一会才开口:“皇后娘娘虽然出身卑微,但却是先帝当年亲自为陛下挑选的。先帝明察秋毫,之所以选了皇后娘娘,想必自然有他的深意。更何况陛下和皇后是少年夫妻,到底是情分深厚,旁人比不上的。只是她性情刚直执拗,若是真的想不开,只怕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小皇帝长起来的那几年正是宣平帝做太子时最不好过的那段日子,对他也疏于管教。当年宣平帝病重之时,并不属意自己这个儿子。只是小皇帝上头的两个哥哥都已经死了,总不能越过了唯一剩下的这个,再去找宗室的子弟,只能勉强让他做了储君。
小皇帝一天天大了,性情也愈发阴晴不定。尤其在这次动乱过后,眼见着没了能威胁他皇位的人,性情愈发凌厉浮躁起来,这对于朝中任何一方而言,都着实不是一个好兆头。
沈端砚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对陛下的教导还是不够,时间还是太短,以至于还没能彻底将皇帝的性子扭转过来。
八王爷一死,朝中最大的危局只剩下了世家和寒门之争。世家一方自然是不必说,他们背后是上百年的深厚底蕴和盘根错节的关系,自然底气十足;而寒门这一边,唯一的倚仗只能来自皇帝。
年清沅察觉出他的心事重重,问道:“怎么了,可是朝中又有什么事情让你担心了?”
沈端砚把自己心中的担忧一五一十地和她说了,并且告诉了年清沅一件事:“这次八王爷入京得神不知鬼不觉,明摆着是有人与他暗通款曲。对于如何查处此事,陛下至今还没有下定决心。”
年清沅讶然道:“莫非陛下想替世家遮掩,把这一切都一笔勾销了。”
沈端砚未置可否,只是道:“陛下如今也大了,自然想当一位贤明的帝王。”
年清沅听了之后颇为无语。
眼下好不容易击垮了八王爷,正是朝廷威望最高的时刻,要想在世家之中立威,如今的时机再合适不过了。可这位小陛下想要以宽容示贤明,不得不说是走了一着昏棋。
倒不是说不能用怀柔的手段,只是一颗甜枣得配下一根大棒,恩威并施,才能让人心悦诚服。而小皇帝若是将此事都草草揭过,以后再想要震住下面这些不安分的人只怕没那么容易了。更何况年清沅总觉得,小皇帝若是真的这么做了,总还有别的目的。
她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试探着问沈端砚道:“陛下最近待你如何?”
沈端砚平静道:“一切如旧。”
但他这么一说,年清沅就已经察觉出不对了,一颗心直直地往下坠。
是了,她怎么忘了。
如今在寒门一派中,声望最高的便是沈端砚和年家,而她又嫁给了沈端砚为妻。她的大哥也在朝中为官,二哥更是远在西北掌兵,妹妹檀书这边有意和定远将军结亲,手握羽林卫的临安郡王更是和沈端砚交好。
不知不觉中,她们身边人已经连成了一张大网,足够小皇帝忌讳的了。
皇帝固然想要剪除世家的羽翼,但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另外一群人坐大。他之所以决定放过这次打算当墙头草的世家们,无非是为了日后好在朝堂上对抗以沈端砚为首的寒门士子。两派争斗,皇帝才能一点点握紧自己手中的权力。
只是这样,再想要扳倒那些世家就难上加难了。
沈端砚揉了揉她的头:“好了,你不要想太多。你且放心,我在朝堂上好歹也历练了这些年,何时进退我心中自然有数。即便有不好,不是还有岳父大人罩着我吗?”
最后这一句话他难得带上了戏谑的语调,显然是还记得之前年清沅和他说过的话。
年清沅笑着捶了他一下,然后才偎在他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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