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昭回到钺阳山的时候已经是寅初了。这会儿不好拍门叫书院的门房开门,带得东西太多,又不便翻墙而过。平宁一屁股坐在书院门前的石阶上,累得再不肯起来。
“早说了赶不及嘛,不如在山下找个客栈先睡一宿了。您瞧瞧,这会儿又回不了学舍,咱们就得露宿街头了。哎呦,我真是命苦啊!”
韩昭没理会他的抱怨,捏着手指在琢磨他是不是应该去澹园转一圈。这两日他没有去监工,也不知道臭小妞偷懒没有?不过这个时辰了,怕是早睡下了吧?
他转头正要同平宁说话,却看见他头靠在门上,已经打起呼噜来了……
算了,与其在这里听平宁的呼噜声,还不如去澹园瞧一瞧,就当作疏松疏松筋骨了。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臭小妞看到她那什么姐姐的贺礼有了着落,一高兴,兴许动作还能快点。
想到此处,韩昭弯腰把那两个大包袱往左右肩上一扛。
不想被澹园的哑仆撞见,他不能翻前院的墙,绕道了后面,翻进了园子里。还未到望蹊楼,遥遥就见二楼透出的灯光。
这是没睡,还是早起?
他脚下步子更快了些。到了香樟树前,刚跃起身,忽听身后一人惊呼,“什么人?!”
韩昭背着两个大包裹,东西不算沉重,体积却大。本就行动不利索,也没想到身后会有人。他被那惊呼声吓了一跳,伸出去的手不慎没抓住树干,人就摔了个屁股墩儿。
他两眼金星直冒,待到金星散退,双眼终于清明。只见纪清辞双手撑着膝盖弯着腰盯着他,好奇地问:“韩公子,你是从树上掉下来的吗?”说着,手还指了指天。
韩昭气不打一处来,猛坐起身。但起得太突然,女孩子那张脸转瞬间就到了他面前。纪清辞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韩昭也没想到会同她的脸离得那么近。天色不算明朗,但那月光却明亮,因此能将面前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大约是在夜里站了很久,她额发上蹲着一排排细小的露珠。一双眼睛因为好奇,不停地眨着。
两人近得能感到彼此呼出来的气息,扑到脸上有一点温热,与这带着丝凉意的深夜格格不入。韩昭感到自己的血液在慢慢变热,脸和耳朵都发起烫来。
仿佛是想到了答案,纪清辞忽然笑了起来,“我知道了,公子一定又觉得闷了,出来透气的吧?三叔公今儿还对我说,这两日会有暴雨,让我仔细着书别受潮呢。”
她说着,偏头看了看散落一地的东西,有些东西在月光下光华流动——好像都是女孩子用的呀。她脸上的笑顿时变成了一种复杂难言的神情,“呀,韩公子,你……”
这话没说完就被韩昭一声冷哼打断了。
韩昭只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东西。一定以为他是偷东西的……虽然他是不问自取过她一本书,但今天可不是。他一偏脸,和她错开身,翻身站起来。
傍晚下过一场小雨,地上此时半干半湿的,韩昭身上的白袍子全毁了。想起那天她给他拍灰——很可气,不能想。
怕纪清辞又动手动脚,他先跳开几步远,垂着眼皮,去弹身上的灰。但那泥入了锦缎的纹路里,越抹越脏,他便也没什么好气。“去,把东西捡起来,都搬进去。”说完,也不管清辞什么表情,趾高气昂地迈步进了房。
纪清辞“嗳、嗳?”叫了两声,可那人根本不理会她。她本在楼旁的泉水下冲洗板上的木屑和纸样,听到动静才跑来查看的。
这会儿见他进了楼,怕他弄坏还没刻完的板,忙把地上四散的东西归拢起来,抱着就往房间里跑。好在韩昭只是站在一楼,对着正在等着晾干的板片看了几眼,没有动手碰的意思,清辞也放下心来。
东西太多,她抱了三趟才抱完。没地方摆放这些零碎,只好全都堆到萧煦的床上。
韩昭也注意到那张床,只当是当年萧蓉的婆子睡觉的地方,并没作他想。那床上还蹲着一只黑猫,就是瘸腿的叫什么二敏的那只,正警觉地盯着他,好像下一刻就要扑上来一样。
他心里庆幸,幸好没带着玉树、临风,否则打起来场面就不大好看了。
“这些都是什么呀?”清辞累得身上也发了汗,坐在床边喘气。二敏跳进她的怀里,拱了拱,似怒似嗔的,像要说什么似的。她不懂猫语,摸了摸二敏的毛,然后放下去,“一边玩儿去!”
那猫哀怨地“喵”了一声,又盯了韩昭一眼,最后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给你那什么几姐姐的及笄礼。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挑了几件带回来,你挑个能入眼的送人。”
清辞吐了吐舌头,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去帮她寻贺礼了。有点意外,心里又觉得很暖。旁人对她一点点的好,都弥足珍贵。
“这也太多,用不上那么多呀。”而且,太贵重了。
她在那堆东西里,一眼就看中了一只臂钏。不同于寻常那种,这一只不仅每个镯圈上都雕了卷草纹,最特别的是第一圈浮雕着一只金蝉,两边则是镂空的柳叶,十分精美别致。
“这个多少钱,我给钱给你。我就要这个。”
“就要一个?”
韩昭的眉头一挑,拉长了脸,“都是爷从京城南街上给你淘换回来的。合着爷这两天东奔西跑的,你就要一个?剩下这么多,难道还让爷再扛回去?”
可也不是她让他买这么多东西的呀。怎么这话说得,还怪起她来了?清辞腹诽。又看了看,那么多东西,她知道都是价值不菲的。不想慢待了他的那份好心,可她也没那么多钱给他呀。
“也不是我要的呀……”她小声嘟囔。可见韩昭扫过来的眼风,还是抿住了嘴。这简直就是强买强卖,但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韩公子,这些东西要多少钱?”
韩昭心说,把你卖了都还不起。但怕吓着她,便没说什么,随意报了个价。其实一支簪子都不止这个数。但女孩子听到后,小脸还是白了白,像是被吓到了。早知道他就再少说点了。
清辞想了一会儿,同他打着商量,“韩公子,你,你好歹背回去一些吧……”但见他目光一凉,声音不禁又低了低,“那,我给你背回去?”
韩昭不想在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上缠搅,便道:“先记账吧。回头说不定我母亲又想要什么书,你给她做书,这些就当印书的定金尾款了。”
清辞听了,这才好受一点。但这么多东西,她要做多少本书才还得完?她默默算着她欠的债,可能做一辈子书都还不起……余光见他抽了盆架上的巾子去擦衣服上的泥,惊呼了一声,“嗳,别……”
那是萧煦的洗脸巾子。虽然他已经离开一年多了,她总还是会把浆洗干净的巾子挂好,等着有一天他回来拿起巾子擦手擦脸。
韩昭闻言抬了抬眼皮,“又怎么了?”
那巾子已经弄脏了,说什么也没用了,清辞只好摇摇头。
“行了,时候不早了,爷要回了。”韩昭说完把巾子往盆里一扔。
清辞起身送他,韩昭在前头走,回身蹙眉抬了抬下颌,“早点儿睡,瞧你那眼睛下头两道黑,挨了揍似的。”
清辞欲哭无泪,是谁说不做好不许睡觉的?
人刚迈出门,韩昭忽然停了停,朝床角的那个小包裹一指,“那个,打开,给你的。现在是给爷做书的人了,出去别丢爷的脸面,穿那个。”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抬腿就走了。
清辞这才注意到,那包裹是单独包着的,刚才不小心滚到了地上。她关上了门,走过去捡起包裹,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套崭新的裙衫。藕色的暗花绣袄,浅鹅黄色马面裙。不知道是用什么针法绣的,随着衣衫抖动,投在其上的光影变幻,就有一种流光溢彩莹莹夺目的感觉。
这样华丽的衣服,送给她的?
清辞把衣服撑起在木施上,蹲下身拉平裙子上的折痕。从下望上去,更觉得美轮美奂。她蹲着看这套衣服,托着脸笑起来。
并非是因为得到如此贵重的衣物,而是觉得自己似乎多了一个朋友。那个人脾气虽然怪些,说话也不中听,但人心倒是不坏。
她又转头看了看床上的东西,有点头疼。那些东西太贵重,她并不会因为他说抵印资就真的留下。但要是把东西全退回去,那人怕是要生气的吧?
她又看了看衣服,真的是太喜欢了。正是芳华绮年的少女,怎么会不喜欢美丽的衣衫?她琢磨着,不如就留下衣服和送给清玥的臂钏吧。剩下的东西,既然他不愿意带走,那她悄悄给他送回去,他应该没话好说的吧?
第二日清辞忙完澹园的事已经是午后了。因为韩昭带的东西太多,左一个锦盒右一个木椟。她索性把东西全都拿软布包了,盒子也不要了,一股脑儿放进一个大书匣里。又摘了一篮子甜杏,背着书笈去了书院黄大婶那里。
黄大婶见了她嗔怪道:“好久没见你了,也没来看婶子,怕是不想婶子了吧!”
清辞放下书笈,把洗好的杏子拿到她面前,“哪能呢,这几日忙着做书,总抽不出空来。这是园子里的杏子,汁多肉甜,婶子您尝尝。”
黄大婶同她拉扯了几句,见她的书笈里放着一只大木匣子,问:“来婶子这里有事儿啊?”
清辞这才开口,请她帮忙把匣子放到韩昭的学舍里去。
黄大婶暗笑,原来是给情郎送东西的,便做模做样地一拍额头,“可是不巧,不是婶子不帮你,我这还忙着,一时走不脱。要不你自己去呗?正好,那公子爷的小厮刚才来要降火的凉茶,这不,刚给他煮好。麻烦姑娘替老婆子跑趟腿?”
既然如此,她只好自己送过去了。她打定了主意,不管韩昭说什么,放下东西谢过他她就跑。他总不能又把东西塞回给她吧?于是点点头,说:“那我就替婶子走一趟吧。”
她等着黄婶子把凉茶装好,问道:“我听说书院里的学生是不许带仆役呀,怎么韩公子能带小厮呢?”
黄婶子道:“可不是么!也是开了眼了,就他一个人带着个小厮。左军都督佥事家的公子也在这里读书,也没见他带仆从。当时刘副讲和山长还吵了起来呢,说是要一视同仁,谁想到最后还是允他带了小厮。”
清辞饶有兴致地听了半刻,黄婶子装好了凉茶,“那有劳姑娘了。”
“婶子客气了。”清辞说罢,背起书笈提着食盒往学舍里去了。
午后日头大,书院里也少有人走动。路不算远,还是走出了一头汗。清辞到了地方,敲了敲门,里面无人应答。看来主仆二人都不在,那也好。
她推门进去,把凉茶端出来摆好,四下打量寻觅一处可以收东西的所在。不好动他的柜子,但又怕这一匣子金银珠宝被人窥见动了邪念。思来想去,还是把那一匣东西塞到了他被子里。这样一来,等于少了几十多年的债务。
想到此处,人也松快了不少。她掩门退出去的时候,遥遥见那鎏金笼子里有两只白色老鼠,当下纳闷,难道他没认出来那是油漆刷的?但那书还没刻完,她也不想节外生枝,只想着早点回去,便掩紧了门离开了。
因与书为伍,对于书院心中也有许多向往,清辞从学舍出来,脚步便慢了些。转过几个弯,明明是在往前院走,却愈见屋舍俨然,草木幽深。似乎是走错了路。
她停下来驻足张望了片刻,不知道该走哪条路。有心寻人问一问,可竟然半个人影都没有。
她又胡乱走了一阵,总算看到一人正趴在花墙漏窗处张望。那人衣衫同书院里的学生们略有不同,清辞很快认出了他的背影,那不就是韩昭的小厮么!也算是遇到熟人了。
平宁正聚精会神地望着墙那头,嘴里还嘟嘟囔囔的,没觉察到后面有人。
纪清辞到了他身后,顺着他的目光也从漏窗处看过去,那边是一个园子,园子正南是一座攒尖五层三檐的塔楼,上面写着“魁星阁”。她听说过,那是书院的学生祭拜五文昌、祈求文运的地方。
楼前庭院里,有人正手执扫帚打扫庭院。而站在那人身旁不远,一个身穿皂色道袍、头戴程子巾的夫子模样的人,剪手而立。
那扫地的,竟然是韩昭。只听得他一边扫地,口里还念念有词。清辞听了听,竟然是在背《刘子?崇学》。她还没见过这样愁容惨淡的韩昭,那别扭的样子,看着还挺有趣,便也津津有味地站在一旁看着。
过了半晌,平宁终于感觉到身后的异样,一回头,唬了一跳,“哎呦,我说姑娘你这打从哪里来的,怎么没声没息地站小的后头呀?”
“我来……”
清辞话还没说完,平宁恍然大悟,冲她挤了挤眼,“我知道了,你是来找我们世子的吧!”
清辞点了下头,又摇头,她只是来还东西的。她看不出平宁笑脸里的深意,只说:“韩世子上回替我买了些东西,但我实在用不上那么许多。我留了两样,余下的我刚才放回世子学舍里了,劳烦小哥回去收起来,别丢了。”
“小哥”那两个字平宁实在不敢当,忙摆手,“纪姑娘可别这么叫,叫我平宁就行了。”
清辞冲花墙那头努了努嘴,问:“怎么书院还要学生自己洒扫呀?白鹭书院果然不同寻常,连扫地都要背文章。”
平宁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嗳,姑娘别提了,我们爷这是挨罚呢!”
“挨罚?”清辞又看了看韩昭,难怪是那个吃瘪的表情。
不待她问,平宁便说:“说来都是为了姑娘你啊!”
清辞诧异地睁了睁眼,一脸不可置信。
“对呀!要不是为了给姑娘你那什么几姐姐买及笄礼,我们爷爷就不会错过月会;不错过月会,就不会被刘老虎罚。”
清辞这样一听,觉得十分过意不去。再望过去,见韩昭笨拙地拿着扫帚,东扫一下、西扫一下,完全就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公子爷做派。
叫他扫地还真挺难为他的。何况旁边还有个铁面夫子,时不时打断他的背书声,训斥他什么饱食终日不思圣人教诲,什么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韩昭耐住性子背到“……镜出于金,而明于金,莹使然也;戎夷之子,生而同声,长而异语,教使然也。教使然也……”这句重复了好几遍,下头似乎是忘记了。
在一边监察的夫子忽然怒目圆睁,那模样好不吓人。“教使然也……,下面呢!”
韩昭本来是记得的,只是这小老儿总是不停地打岔,记得的也都忘了。
平宁看见,急得抓耳挠腮,哭丧着脸道:“完了完了,这再背不出来,回头就要去扫茅房了!”那世子爷定然是不会扫的,倒霉的还不是他?
清辞并不知这一层,只当这小厮在替主人着急。她眨了眨眼,扫茅房……那也怪难为这世子爷的。这位骄傲的爷,怕是受不了这份磋磨吧?以前她背不出文章来,大哥哥顶多就是罚抄,或者一整日不搭理她。那会儿就觉得十分难熬了,如此一对比,她好像还不算太糟糕。
“平宁,你别着急呀。我有办法的。”
清辞说罢示意他安静,然后手放进唇里,吹了几声哨子。那哨子模仿着鸟叫,清脆婉转,但又很不寻常。
韩昭也听到了鸟叫声,循声望去,果然看到隐在漏窗后的人。他手里不是握剑就是拿扇的,如今抱着扫把被这臭小妞瞧见了,简直寄颜无所。
但那女孩子似乎没有嘲笑的意思,先冲他抖了抖衣袖,又做了一个抱的动作。然后又从脖子里拽出一块玉佩,冲他摇了摇。又似乎弯腰做什么,片刻直起身,手里抓了一把草和一小截树枝。
衣服,衫,山!
抱,玉,草……
韩昭本就是个机灵人,脑子一转便明白过来。在夫子动怒之前,忙接着背下去,“山抱玉而草木润焉,川贮珠而岸不枯焉,口纳滋味而百节肥焉,心受典诰而五性通焉……”
清辞守在那里,凡有他一时接不上的时候,就立刻想办法给提示。虽然韩昭背得磕磕绊绊,总算是背下来了。清辞笑意盈盈,远远地冲他挑了挑拇指。
夫子虽不甚满意,也没什么话好说。又焉哉乎也地教训了他几句圣人的道理,叫他扫完魁星阁才能回学舍。
见夫子离开了,韩昭这才走到漏窗那边,可那边只有平宁一个人,哪里还有纪清辞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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