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街居乐坊此时仍旧灯火通明,内院处还能听见乐声不歇。一只雪白的鸽子落在了庭中,“咕咕咕咕”地挪着步子。时影弯腰抓了信鸽,拆了鸽腿上绑的信,抬手放走鸽子。他将纸条打开,看完信,来到萧煦的房前。
已经寅初,房内还燃着灯。他敲门进去,见萧煦正在案前写字。“禀殿下,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六皇子遇到了姑娘,看情形,聊得十分投机,到现在还没走。”
萧煦不说话,听着时影的汇报,在听到“小火哥哥”的时候,手下的那个“静”字的最后一笔忽然偏了一分。他稳住手腕,将那一笔带回正途。但这个字却是毁了。
一切都如他的计划进行着,但不知怎么,心底暗暗涌起一股心火。“小火哥哥”,四个字如此刺耳。虽然他们相遇是他一手安排,但她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地亲近陌生男子!他的教诲,她根本全没放在心上!
几年运筹帷幄,忍辱负重,韬光养晦至今,将她拉入棋局,等的不就是这天么?梁望秋欠下的债,由她来偿,天经地义。他不能心软,只能铁石心肠,才能百毒不侵刀枪不入。
可一缕缥缈无常的莫名情绪,趋向更深处的执念拉扯。为了一个歌姬的女儿,他心念浮动,这叫他不齿。他又写了一个“静”字,在横折撇捺间让自己去习惯、体味那种撕裂,直至麻木。
时影那边回禀完了,一向不会多说话的人,末了觑着萧煦道:“看情形,六皇子似乎很喜欢姑娘。”
萧煦放下笔,对于最后一页上那一句“一进一退,一左一右,六骥不致”很满意了,然后抬了抬手。
时影会意,端了火盆到他面前,看着他把写了字的纸一张一张投进火盆。火光将他脸上的冷峻线条描绘得清晰,但光亮不至的阴影之处越显得晦暗。
纸烧成灰,时影又拿了放在一旁的干净帕子,双手奉给萧煦。萧煦缓缓道:“小火,他会喜欢她。”像说给时影听,又像在说给自己听。
小火怎么会不喜欢她?
从他知道纪清辞的身份后,就开始谋划。王家出虎豹豺狼,偏偏小火被王贵妃保护过度,长成了一只纯洁的小白羊。他利用宫中的眼线,这些年小火的一举一动都在他掌握中,或者说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小火。
他按着小火喜欢的样子去塑造纪清辞。他从前所喜好的一切,根本不是他的喜好,而是小火的。又设计将她的画卷扔到了小火的面前。一只孤独的小白羊注定要被另一只小白羊吸引,更何况兴趣相投、懂得他?他们相遇,或许相爱,往后余生,这两个人的喜怒哀乐都在他的手掌心里!
只不过原本计划要等她及笄后再进行,谁料半路杀出个韩昭。好在一切都不晚。也是天助他也,汝南暴乱,韩家自尚公主后为了自保避嫌是再不肯碰兵权的。但这一次,他不过几句不露痕迹的怂恿,就让韩昭主动请兵去了汝南。一来分开两人;二来,以后多了一个可以为他所用之人。
时影等了半晌,见他没了下文,问:“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事了,都按计划来吧。你也去歇一会儿吧,再过半个时辰出发去皇陵。父皇的皇陵可马虎不得。”
萧煦的话声惯常没什么情绪,但时影却从他最后那一句里听出了些什么,却不敢深思,应声退了出去。
他没有去客房休息,而是站在了月亮门处。等了一会儿,外头的丝竹之声停息了下来,这一场夜宴似乎终于曲终人散。青石小径那边响起了环佩叮当,他又站直了些。
小环扶着丽娘往后院里来,远远见一人手扶腰刀站得笔挺。丽娘噗嗤一笑,停下步来,转身吩咐小环去准备些茶点。
时影见小环应声走开了,方才道:“不麻烦姑娘……”
丽娘转过脸,笑道:“是准备给主子的。”
时影见自己会错了意,涨得脸通红,“唔,是要准备些,再过一会儿主子就出发了。”
丽娘用帕子掩唇笑了笑,决定还是放过这个老实人,便道:“也是给时小将军准备的。你喜欢不放糖的核桃粥,对吧?”一双桃花眼微挑,像勾人心魄的钩子。
时影不敢直视她,红着脸垂目向她一抱拳,“劳姑娘费心了。”
丽娘摆摆手,“小将军客气。”
时影嗅到她身上传来的浓郁的脂粉香,夹杂着酒香。这气息他并不反感,甚至牵出了一缕疼惜。所以她擦身而过的时候,时影鼓起勇气结结巴巴道:“丽姑娘,重饮伤身,能推便推了吧……你,早点歇息。”说完,也不待她开口,便是落荒而逃了。
丽娘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微微笑了笑,真是一个单纯的人啊!可惜,她配不上了。
萧煦刚才推开窗就看到了那两人,也看到了时影没有看到的,那张如花笑颜上垂下的一滴泪。
人生于天地间,挣扎于各自的困顿里,谁又能向谁骋怀?窗外风吹竹动,落入耳内的却是“无边落木萧萧下”的萧索。一丝难言的思绪如雪泥鸿爪,但被他强扫去。关上了窗,便是雁过无痕了。
清辞是天快亮才回澹园的,萧焎一直趴在树上恋恋不舍地目送着她离去。待到看不见人了,方才从树上顺着原路爬下去。还没落地就看到伴珰张信抄着袖子靠坐在围墙边上打盹儿。他这边下梯子踩得竹节咯吱咯吱响,惊醒了梦中人。张信揉揉眼,见他下来了,忙跳起来替他扶稳梯子。
萧焎诧异道:“你怎么在这儿睡上了?”
因四下无人,张信才恢复了宫里的叫法,“奴才走时似乎听见有人同殿下说话,总是不放心。刚才到那边绕了一圈,就又回来这儿守着——殿下是同什么人聊得这么投机啊?”
张信比萧焎年长几岁,因不是幼年去势的,所以并不像其他的内侍一样细声细气,乍看之下同正常的少年人没有什么分别。因他入宫前又在杂耍班子里讨过生活,有些见识又有些拳脚功夫,因此被王贵妃派给了萧焎,又派了大内高手狠狠指点过一阵子功夫。他脑子活,又勤快心细,办事稳妥,王贵妃很满意。果然小火也很喜欢他,走到哪里都带着。即便不是对他言听计从,遇事萧焎总也会问他两句。
听张信问起这个,萧焎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连脚下的步子都显出欢快来。“张信,你是猜不到我遇到谁了!”
“谁呀?”
“璲璲呀!”
“璲璲?”张信抓了抓头发,然后恍然大悟,“殿下说的是那画上的人?真有这么个人吗?别不是见到仙女下凡了吧!”
萧焎笑起来,“唉,说起来话长,我下回跟你细说。璲璲说了一个极有趣的走马灯,我得赶紧回去把图纸画下来,我要试着做出来回头送给她。”
清辞离开的时候萧焎把那盏头灯拿给了她,怕她路上不好走。她自是没有顶在头顶,手托着回了望蹊楼。此时天边隐隐有了光亮,洗漱妥当后,因走了困,一时也睡不着,索性到书案前去默萧焎缺的那半册《鲁工书》。写着写着,倦意来了,趴在桌子上打个盹儿。
这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若不是二敏跳上了桌子去舔她的手指,她还醒不过来。因为那酒后劲儿上来,人就困乏,她迷迷糊糊推了推猫,“别闹,让我再睡一会儿。”
“这什么时辰了,竟然还在睡觉!”
清辞一听这个声音,人全惊醒了,直起身子一看,只见纪德英铁青着脸负手立在不远处。清辞双腿一抽,慌得站起身,手忙脚乱间差点弄倒了笔架。待她扶住笔架,忙站好行礼,畏畏缩缩地道:“不知道父亲前来,请恕女儿失礼。”
纪德英冷哼了一声,“蓬户之家女孩三岁都会背《女儿经》,那文章如何教的!”
清辞不敢抬头,垂首回话:“‘习女德,修女容,谨女言,勤女工。’”
“何谓勤女工?”
“勤女工,要紧情,起早莫到大天明。扫地梳头忙洗脸,便拈针线快用功……”
“原来你还都知道!都过了午时,不见你在草堂侍奉三叔公,也不见你料理园务,竟然在这里做起白日梦来了!你可知你清玥姐姐,从小晨昏定省,风雨无阻,次次不落,问了安后便去读书刺绣——你再看看你!”
清辞咬着唇不说话。三叔公本就是个性子散漫的人,澹园根本没有这些规矩。她想侍奉三叔公,只是他不肯叫人伺候而已。且双亲不在,是她不肯晨昏定省吗?是从来没有人给她过这样的机会呀。
她的指甲掐着指尖,怕自己因为腿软站不直,惹纪德英不高兴。
纪德英来时,胸中就带着一团不平之气。此时见她披头散发、穿着寝衣,懒散无状,再往书案上看去,又不是抄写什么典籍,而是旁门左道的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两个女儿,根本无需放在一处就能分出高下。他想不通,为何那些上门提亲的对象,会是清辞而非清玥?
先是早致仕回梧州的户部左侍郎家李老太太忽然上门,说是来给纪家女孩提亲。男方是她远房亲戚方家的小公子,读书一向好,秋闱或可蟾宫折桂,是大有前途的小郎君。
二房待字闺中的也就是清玥了,崔氏只当是给清玥说亲,谁想到说着说着才发现弄错了人,人家求娶的是清辞。崔氏颇是意外,待纪德英下值回来同他说起,纪德英听得眉头直蹙。
那临州巨贾方家,他也有些耳闻。方夫人少年守寡,但做生意极有一套,一边拉扯大三个儿子,一边硬是撑出一份堂皇家业,如今更是皇商。他家大公子当年聘新妇的聘礼多得令人眼馋,多少人都想攀上这份富亲。二公子的聘礼更是只多不少。听闻这小公子因有些才气,又长得一表人才,最得方夫人宠爱。坊间流言,方夫人为小儿子预备下了倾城之资求聘佳妇……
但纪家是诗礼传家的书香门第,如何肯同这些商贾有交缠,他更不愿意同商户人家做亲家。一来打心底瞧不起,二更怕人说他贪对方聘礼,因此听罢便让崔氏果断回绝了。
而他内心深处,更有一层。那一段隐秘,是他极力隐藏的。他身为清流,宿娼算不得什么,可同娼妓有了孩子,还利用女人的身体去解救兄弟——这成了他涂抹不去的污点,难以启齿的耻辱。虽然当事者已去,但他生怕有朝一日事情败露,成为仕林笑柄,因此更愿意这女孩子无声无息地在深山老林中老去。
本以为这事过了,可不过十来日,又有承宣布政使司经历家宋夫人来替她的内侄提亲。崔氏这回多个心眼,一问,竟然又是向清辞提亲的。宋夫人道,那孩子虽不是家中嫡长子,却也是嫡生的小公子。她娘家虽算不得富贵,可也是体面人家,尤其是她那嫂嫂是远近出门的贤妇,最是和善开明。
崔氏只是笑着听她说话,末了转弯抹角问了一句,男方家如何得知家中七姑娘?宋夫人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出来,只道是小公子听过七姑娘才名,又有幸一睹过芳容,便动求娶的心思。
待宋夫人走后,崔氏暗暗琢磨,七夕乞巧宴后请玥回来虽然什么都没说,但陪清玥进京的婆子却悄悄告诉她,在宴会上见到了纪清辞。她那时候还纳闷,这公主为何请两人却不放在一张帖子上?如今想来,怕是纪清辞人大了有些脂粉手段,在山中也并不老实,否则那养在深山里的丫头如何能得到邀请?
她自是不会在纪德英面前数落清辞的不是,但将事情同纪德英一说,纪德英自然又想起那日韩昭同清辞拉扯不清。定是她总在外头抛头露面不守妇道,否则旁人怎么说见过她?果然是女大不中留!他不禁怒气填胸,依旧让崔氏回绝了。
不过几日,他正休沐在家,又有人上门提亲。这一回男方竟是兵部右侍郎家的庶长子,正在仓州镇抚任上。到此时,纪德英也犯起嘀咕来,这几家提亲的事情虽不说沸沸扬扬,却也都被不少人看到眼里。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拒婚,不怕人家说他不疼爱亲女,却怕传出去说他心高气傲瞧不男家,那这女孩就平白给他招事了。
他思索再三,心事沉沉。午夜梦回,正在花船上与同僚饮酒作对,忽见一浑身孝服的绝色女子手捧着白绫飘进了雅室。纪德英一见故人,吓得冷汗直冒,生怕同座发现什么端倪。
徽娘飘至眼前,冷笑着问:“二爷当年怎样信誓旦旦,说会好好待我的女儿?妾身绝情弃爱,唯所念女儿一生顺遂。二爷嫌弃妾身卑贱,妾身抛却身家性命,只为给女儿求一个清白前程,可你是怎样做的?且不说二爷是她生身之父,只说你我二人曾击掌为誓,二爷全都忘了吗?你如此背信弃义,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徽娘噙泪越靠越近,那一张白得没有血色的脸几乎要贴上他的鼻尖。
纪德英惊坐起身,喘息不已。崔氏也惊醒,柔声问:“二爷,怎么了?”
纪德英按捺住猛跳的心,这事不可再拖。纪氏一门,如今他为家主,婚嫁姻亲全是清流一派。虽然他并不想同军中之人有什么牵扯,但仓州路远,将这女孩远远嫁了,也算是个了断。本想天亮就去应下婚事,但梦里徽娘一双厉目清晰可见,又响起她一声紧过一声的逼问,竟然心虚起来。
纪家最重礼法,讲究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他大可以自做主张。但即便就是走个过场,还是问一问那女孩的意思罢,也算是全了父女一场的情义。倘若她也想嫁人了,那就要趁早接回府里,婚期往后定一定,空出些时日让崔氏严加管教,决计不能让她在外头坠了纪家的家声。
清辞没料到纪德英竟然是为了她的亲事而来,还是要远嫁仓州。但倘若她嫁了人,那就再也不能日夜和这些书相伴了,再也不能见到大哥哥,永远离开翰林街,永远离开书坊……
大哥哥也说会为她物色好夫君,她虽然什么都没说,可心里模模糊糊的想法这些日子越发清晰起来。她见过寡妇卖酒十里飘香,见过老妇日夜纺布拉扯起儿孙满堂,也见过终身不嫁的才女著书立说消磨岁月——这世间有多少女子都在自撑门楣独立营生。世人都将嫁人作归宿,她既有处可归、有处可宿,为什么一定要嫁给什么人呢?
她慌得跪下,“爹爹,女儿不想嫁人,求爹爹留女儿在澹园吧,女儿愿意侍奉三叔公终老!”
纪德英颇是意外,但却正中下怀,但还是故作思索地问了一句,“那三叔公百年之后,你又当如何?”
跪在地上的女孩怔忪片刻,她从来没想过三叔公去世。但片刻她便下定了决心,“只要父亲大人不反对,清辞愿意守同田叔田婶一样,守在澹园。”
“你当真如此想的?”
清辞抬起头,目光直视他的眼睛没有躲闪,“女儿主意已决,请父亲大人成全!”
纪德英见她目光坚毅,恍惚间见到那个女人,轻嘲一笑,“果然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纪德英眉头一紧,握紧了拳头,“好,那这亲事为父就替你回绝了。反正你现在年纪尚小,婚事过两年再说也来得及。”
他心中已有了计较,回去且推说小女顽劣,没有学过任何执掌中馈的技能,恐怕做不了什么高门命妇,高攀不上。更因身有旧疾,养在澹园,尚未有婚嫁的打算——如此推掉婚事。
待纪德英出了望蹊楼,清辞听见脚步声渐远,这才长出一口气,瘫坐在地上。她想不通,怎么会忽然有人向她提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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